话说凤凰台上,方魁打败于金台之手,甘拜下风,留到家中。擂台前看者皆散。方公子与着八位英雄同到兵部府中,大家见礼,分宾而坐。饮过香茗,吩咐备筵款待。方公子问过了众英雄的名姓,叙谈有兴,相待甚厚。请教金台拳法,才晓是金台非常精通,就把金台留住,愿认为师徒。金台听说,笑道:“吾与公子高低不同,这句话儿当不起的。如非效学古人风气,结拜弟兄罢。”方魁见说,便道:“甚好。”吩咐安排礼物,一共九人,一同叙义,盟山誓海,重新入席畅叙,直吃到日落西山方完。张兴等作别方魁,船中歇宿。金台与金隆就在方府安身。方太太闻知此事,唤进方魁问个明白,就把方公子诉说。说道:“儿啊,你好没分晓。你乃宰相之子孙,名声赫赫,人皆敬重。金台是下贱出身,为马快的,拳头不为奇。在扬州打死澹台豹,气坏了老太师,捉了又被妖人劫去。罪犯弥天,反敢成群来打擂台!你应该拿捉他去献功,为何主见全无?快去拿住金台,免得父亲淘气。”方魁听说,便道:“母亲在上,这不是孩儿不近高人,反与金台相交,只为他的拳法高强,孩儿要学他的,故而与他相交。俟有成就,再行拿住,未为晚也。”太太生成爱子的心,听说,不觉微微的笑,说道:“儿啊,天下教师要多少!除了金台岂无别人了?”方公子说道:“金台不比常人,四海之内算他顶好了。母亲休恼,且待孩儿学精了拳,然后捉拿,起解便了。”方太太听说,也无奈何,说道:“孩儿啊,既如比,做娘的只得容你。但是只可留住金台,其余党羽留不得的。”方魁道:“是了。”那时金台与金隆在书房中,金台便叫:“哥哥啊,小弟身犯王法,回家不得,母亲放心不下。是有弟妇侍奉,究属女流,济得甚事?哥哥在外无可安身,何不回家。况且王则为人再好,前去托他在衙门中弄一个置身之地,则母亲早晚有个亲人见面,不知哥哥意下如何?”金隆道:“既如此,为兄的回去走一遭便了。”话到三更方睡。来日早起,梳洗完毕,方公子进来,金台说道:“金隆哥哥要家中去了。”方公子听说,自然打点厚赠。金台定然叮嘱一番言语。说话未完,张兴等六人齐到。方公子意欲款留,无如母亲吩咐不许容留。暗想:“结义又勿好打发。”正在两难之际,正好王铁腿的说话来得知趣,说:“方公子既要金兄弟教习拳法,且待金兄弟住此,吾们先行回家去了。”方公子正中机谋,各各厚赠盘川,备酒饯行,大家分手而去。六个人下船,就开回到桃花庄上,要金山大拜。再提的了。

金隆拜别了方公子,又别了金台回家。金台住在方府上,方魁情义极深,日日习拳。金台暗想道:“自古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他是无非要吾教拳,吾只好略为应酬,教几套罢。”方魁那知其意,便日日在花园里用功习拳不提。

再说金隆回到家中,有几年不到家乡,眼前却是一半生人。记明到家中的路,认清门户,看去这里是了。举手推推那门,闭得甚紧,便擎拳连扣三声。里边金母走出来问道:“扣户是何人?”金隆道:“吓,伯母,是侄儿金隆回来了。”金母连忙开门一看,果是金隆回来。想他多年在外,今日回来,虽非自养的,却也开怀。说道:“贤侄里面来。”金隆道:“来了。伯母在上,侄儿拜见。”金母道:“啊呀呀,不消,常礼罢。”金隆道:“久离伯母,料想平安。侄儿身虽在外,殊深挂念。”金母道:“多承,侄儿坐下。”金隆道:“是。伯母请坐。”金母道:“想你出门许久,音信全无,做伯母的放心不下。不知你几年来身子可安么,担搁在何方?又不知你年年作何谋生,怎样度日?”金隆道:“伯母听禀,当年一别家乡,东去西来,没奈何做了江河客,打几套拳头度日。”金母道:“可有余资么?”金隆道:“咳,伯母啊,只叫做江河趁钱江何用,那有余资带还家呢?”金母道:“如何?吾原叫你不要出去的,好劝你休要妄想,时运不通,只得将就些。望得一朝交了好运,兴隆是容易的。吾的话你不依,偏立志如山要出去,说什么四方发达男儿志,困守家中总是愚。如今浪宕了几年,仍不能兴隆发达。侄儿啊,吾劝你休再妄想,以后断然不要出外。吾与你虽如嫡亲母子,两相依靠,做一件小小生涯,安心淡饭的过日,免得在外受这些狼狈风霜的苦,更且还要被人欺负!”金隆口夭口夭答应。偶见娘娘拭眼,金隆便忙问道:“吓,伯母,好端端何故悲切?”金母道:“侄儿知道什么!”金隆道:“伯母,莫不是贤弟远出丢不下去,今日见鞍思马,就孤凄起来了?”金母道:“吓,侄儿,你那里知道二弟不在家呢?”金隆道:“吓,伯母,侄儿是会过二弟了,所以回来的。”金母道:“吓,你在那里会见的呢?”金隆道:“侄儿前日在丹阳打擂台,偶然遇见二弟,与他细细谈了一回。”金母道:“原来在丹阳会见的?”金隆道:“正是。”金母道:“他在那里作何勾当呢?”金隆道:“同了几个朋友,在那里打擂台。”金母道:“咳,这畜生干这些事情!”金隆道:“啊呀,伯母啊,丹阳有个方魁,是宰相的孙子,摆一座凤凰台,几天内打败了许多好汉。二弟上台把方魁打败,方魁就结拜为弟兄。如今留住在方家府上,胜比同胞弟兄呢。”金母道:“如此说来,那方公子是个好人了?”金隆道:“原是好人。”金母道:“这畜生可想念吾么?”金隆道:“那勿他只为丢不下伯母,时时挂念,故而叫吾回家来看看老大人的。”金母道:“咳,侄儿啊,这畜生别吾之后,只道他去拿捉江洋大盗,谁知反与强徒为友,在扬州打死了澹台豹。那老太师奏明圣上,奉旨严拿,来不得家乡的了。家中苦况,幸亏王则常来照看。目下又听见,这畜生在琵琶亭结义,被官兵捉住,又是什么张鸾在彼,兴妖作法,把畜生劫去。各处查拿,这句话儿岂非更加利害了!犯了弥天之罪,总死于刀下的了。畜生死了,吾也必死。可怜他的青春妻子怎么收场呢?”说罢,纷纷流泪,满面愁容。金隆解劝道:“这是二弟没有主张。但是事已如此,也无可奈何,哭之无益,不必心伤。况二弟叮嘱吾来相伴伯母的,带有白银二十两,聊为日给米粮。再,侄儿也有银三十,望伯母一并收留着。”金母道:“吓,这是畜生的么?”金隆道:“正是。这是侄儿的,伯母随时取用便了。可请弟妇出来相见。”金母道:“侄儿,你在此坐坐。”金隆应声:“是。”金母揩泪到里边去收拾了银子,把媳妇叫道:“族伯金隆在外,在丹阳会过你官人,因丢不下家中,叫他回来的。媳妇快到外边去见礼罢。”苏小妹听说,便立身来,与金母携手出来。金母道:“侄儿,弟妇在此。”金隆道:“吓,弟妇,愚伯有礼。”小妹道:“伯伯万福,请坐。”金隆道:“有〔礼〕。”苏小妹因是自家人,所以不避嫌疑,便也坐下,开口问道:“伯伯可是在丹阳会见吾官人的么?”金隆道:“正是,会过的。”小妹道:“不知身子平安否?近况如何?”金隆听说,把前情从头说明。小妹闻说,呆呆不语,半忧半喜。忧的是身犯王法,喜的是身子平安,遇了好人。再谈一回,便进去生炉烹茶。金母向金隆说明了杨豹、马熊的来意,如今多是王则调排,俱在衙门中当役趁钱,倒也容易。金隆听说,笑道:“侄儿也要去求王大哥在衙门中当役,未知伯母意下如何?”金母道:“侄儿这句话极可使得。那王则你可认得他否?”金隆道:“尚还认得。待侄儿前去走一遭来。”金母道:“就回来啊。”金隆应声:“是。”便别了金母。

他是英雄生性,气昂昂到衙门首。只见去去来来的人,酒肆茶坊热闹非常,照墙上告示密密层层。只见一个身高蓝面的人,气昂昂立在场上,口内唠叨骂个不停:“狗入的,自己吃醉了酒,来寻吾事,倒说吾去寻他事!如若再来,打他一个半死便了。”金隆不知趣的上前拱拱手道:“朋友请了。”“呵呵,狗王巴的,来淘吾气,可恼,可恼!”金隆认他骂他了。不觉怒气冲霄,挺挺胸膛,晃晃腰,眉毛一竖,兜头大喝一声道:“呀汰!狗头,俺好好来问你,为何出口就骂?”那人道:“那个骂你?”金隆道:“还说不曾骂么?”便夹脸一掌,那人提防不及,蓝面里放出红来,气得狠狠说道:“什么人擅敢打吾!”便一拳打将过来。金隆一闪,回手又是一拳。你一下,吾一下,好像龙虎斗。观者足有一百多人。有个说:“打不得的。”有个说:“那里来的入娘贼,打吾们杨头儿?”两个人正在混打之时,却好王则走来。一看说道:“大家不要打了,待吾来问个明白。”便来拉开他们。王则睁眼一看,不觉哈哈大笑,问道:“你可是金隆么?”金隆道:“正是。你可是王头大哥么?”王则道:“是也。老弟几时到的?”金隆道:“才到。”王则道:“为何在此打架呢?”金隆道:“吾来找寻大哥,问他一个信,他就出口骂吾。大哥不要解劝,待吾来打死了这狗头。”王则道:兄弟不可如此。大家多是吾的朋友,何苦如此!”众人多说:“不差,不差。既是王头儿的朋友,还要吃一杯酒呢。”看客东西散去。王则为人度量极大,劝住了两个英雄,便同至阳春酒店中来,叫酒保取酒菜,三人一席说话。王则道:“杨兄弟,这位就是金台族分哥哥,名叫金隆,与吾也是朋友。吓,老弟,那人就是杨豹,与金台也是朋友。二位均无切齿怨仇,何必如此勇斗呢?”二人听说,呵呵的笑,彼此呼腰低了头,说道:“哈哈哈,笑话,笑话。若没有大哥来劝解,不知打到几时呢!”便大家作揖。王则再劝了三杯和事酒,含笑问道:“金老弟,想你一去六年,未知作何生涯,为什么直到今朝回来呢?”金隆就把在外光景,在丹阳路遇金台,打败凤凰台,一一说明。王则听说,笑道:“令弟果然是英雄魁首。只可惜罪名目下更大了,倘被拿住怎么处呢?落头之罪难免,朋友虽多,总救不来呢。”旁边杨豹说道:“他既在方家,那方魁是宰相之孙,谅来决不坐视,总来搭救的。吾等烦恼亦何用?”王则道:“呵呵,杨兄弟,你休要痴心妄想。自古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况且金台的罪犯得大了,料想方魁也难搭救。况且对头乃是老澹台,除非他死了,还可希图。”金隆道:“王大哥,自古吉人自有天相。此时说也徒然。”王则哈哈道:“金大哥的说话倒也不差。来来来,快快活活饮三杯。”金隆道:“请啊。”便你一杯吾一杯,三人吃得多醉了。王则作东会帐。时光已是将晚,公务多完的了,渐渐人头散开。王则道:“贤弟,今晚往那里去安歇呢?”金隆道:“伯母家中。”王则道:“他家恐没有牀帐,何不到吾家中罢?”金隆道:“不敢惊动。”王则道:“如此明日整备牀帐便了。”金隆道:“多多谢谢。”王则道:“如此,请了。”金隆道:“叨扰之至。”王则道:“岂敢,岂敢。”便同杨豹走去。

金隆回去敲门,马荣走出来开门。这两个又是不认得的,幸喜马荣回来,金母先已说明,故而此刻一猜就着。笑嘻嘻说道:“来者可是金隆兄弟么?”金隆道:“正是。足下何人!”马荣道:“小弟马荣。”金隆道:“吓,敢是孟家庄人么?”马荣道:“正是。老兄何以知之。”金隆道:“吾家二弟说过的。”马荣哈哈道:“请里边相见。”就将门闭上走进去,两下殷懃见礼。金母与金隆说道:“他是吾的螟蛉子,住在此间的,应该继兄继弟称呼。算来贤侄长三岁。”金隆道:“既是吾叨长三年,占得一声哥哥了。”金母道:“妙啊。二人须要一条心,不可争事。你们若不和睦,岂非使吾心中不安?”多道:“这个自然。”说话之间,天色已晚。夜膳,弟兄相对而吃,也说说金台。到二更时分,收拾安眠。婆媳尚在灯下做活计,到三更时候方睡。明日,杨豹清早就来扣门,见了金隆便笑道:“吾与你一般粗莽,不问情由,胡乱打架,正正可笑。”金隆拍手哈哈大笑,便同至堂上来行礼问安。金母说说闲文,杨豹就在金家便饭。饭后,三人一同到王家来叙话,再到酒楼上去谈心。吃到其间,金隆叫声:“王大哥,小弟今日重返故土,仍然无事,意欲央恳哥哥弄一位置之处,就是充役当差也可使得。”王则道:“老弟既有此心,待吾留心可也。”金隆道:“总总费心。”王则道:“岂敢,岂敢。”吃完酒,大家走散。不多一月,班捕中把周茂革去,王则就与金隆谋干,顶了周茂的名,进班当差。日后王则造反,封金隆为天海大将军的。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