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法通点中金台,窦爷吩咐小心服事。金台一想:“如今我要倒运了。罢,罢,罢!既要偷学他罗汉拳,我今暂时假作痴呆,只要罗汉拳三记配完全了,把他拈调,有何难处?在我金台手掌之中。”便连称“晓得”,跟随和尚走进书轩。法通叫道:“啊,林和。”金台道:“有,师爷,有何吩咐?”法通道:“你今年几岁了?”金台道:“一十八岁。”法通道:“住在那里?”金台:“江西人氏。”法通道:“听你口音不像江西人啊?”金台道:“生长贝州,故有几分贝州口气。”法通道:“在贝州住了几年?”金台道:“只得七岁就不在贝州了。”法通道:“如此说来,那贝州金小子不认得的?”金台想道:“爷爷在此,你却不认得,枉做少林和尚。”回说:“那金小子又叫金为父啊。”法通道:“呵呵呵,只知他名唤金台,不晓得什么金威武。”金台道:“这倒不认得。师爷问他怎么?”法通道:“那贝州金台,扬名四海,叫他什么小辈英雄,拳头独步。我却不信。不知怎样的好汉?不知怎样的好拳头?几时能够见了金台之面,与他交交手,看只怕他的拳头虽好,到底打不过我少林的拳头又好咧。”金台道:“自然师爷的拳头好。”法通道:“呵呵呵,你这小使倒会奉承。”金台道:“这是小人真话。”法通道:“你如今随我师爷,须要小心。服事得好,自然照顾你的;不好一拳打死没处讨命的。”金台道:“是,小人自当心伏侍便了。”少停,红日落西,吃了夜膳,安身睡去。这和尚顿起邪心。若讲正经和尚五戒三皈,遵依佛法,吃素持斋修行,虽不能成佛作祖,然而终久有些好处的。那不正经的和尚,不守清规,贪花爱色,酒肉兼全,并不是修行道路,实是作逆的源头,日后终无好处的。那法通虽只出家做了和尚,比了在家之人更加利害。荤酒不除,奸淫造逆,南北两风俱爱,乃是一个万恶的和尚。那晚,法通睡在牀中,心中思想,那林和不过瘦弱点儿,喜得他年纪轻轻、眉清目秀,不短不长,正中贫僧之意。我要彩他这朵后庭花,谅他不敢推辞。哈,且住,我今日第一天到此,没摆布就干这个勾当,况且陌陌生生,倘他不肯,告诉为官,叫我有何面目住在这里吓。不可造次,且再缓图方为妥当。一人胡思乱想,听得樵楼打一更天了。觉得咽喉发燥,便叫林和小使送茶。金台勉强起来,拿了茶,说道:“师爷,茶在此。”法通道:“冷的,热的?”金台道:“半温的。”法通道:“好,你这小使,果然能干,中用得紧,待我慢慢的在你家主跟前帮衬帮衬,另眼相看,你道如何?”金台道:“多谢师爷。”法通候起身来,把茶吃完,便叫林和拿了去安眠。贝州好汉接茶杯放下,便和衣而睡。法通一忽醒来,三更已尽。小和尚暴跳如雷,如今顾不得怎长怎短,想把林和唤进来叫他同宿。便叫林和快快将茶拿进。金台一想:如今当真倒运了,那里有这个时候还要叫我,这是那里说起?只好勉强再送茶来。法通问道:“啊,林和,你在这里可好么?”金台道:“将就。”法通道:“可有钱趁么?”金台道:“没有什么钱趁的。”法通道:“你只要伏侍得好,与你几两银子,做几件衣服穿穿可好么?”金台道:“多谢师爷,吃了茶睡罢。”法通道:“拿来我吃。”一面吃茶,一面看金台,欲把其言说出来,又想到底防他不肯,又恐他告诉为官的。那法通是个强横和尚,若在别的地方,放心托胆做了,只因在着总兵衙门内,倘或林和不肯,反去告诉起来,有何面目?仔细一想,到底不好,奈过几天,慢慢的诱他上手便了。吃了茶,仍旧睡好,便叫林和睡了罢。闲文不必细说。到了次日,总兵选了本月二十拜师吉日。今日是十二,还有七八天闲空,无非玩耍吃酒,讲究拳头。窦老爷听到得情之处,便叫法通打几路拳头看看。今日打几路,明日打几路,这一天打到一十八记罗汉拳头,金台在着暗中把那兜稍三记偷了去了。这就叫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讲愚笨之人,教也不会,如何偷得来?金台乃是上界天巧星临凡,其心最巧,一看就会了。金台一想:“师父当年不曾教完,如今幸得学完全了,称心足意,谁能及我?”这一天是十八,和尚吃了晚酒,已有一更时分,宽衣而睡。睡不多时,叫声:“林和,取茶来我吃。”金台道:“是,来了。”便取了一杯茶,走到牀边送与他吃。和尚吃完,开口说道:“啊,林和,我想你个后生家应该把出息的。古云,有树必开花。你做这些低微的事,犹如一块白玉生瑕,好言好语须当记好。你道我师爷差不差?”金台道:“师爷的说话一些也不差的。我林和不幸做这低微人,一心原要望高飞的,只为无人提拔,也叫出于无奈。”法通道:“我师爷提拔你可好么?”金台道:“若得师爷提拔,感恩不尽。”法通道:“今晚与我师爷同睡,明日与你二两银子做衣服穿,慢慢的提拔你起来便了。”金台一想:“如今真正倒灶了。我且与他同睡,看他怎样。”便叫声:“师爷,但是我身上久不洗澡,怎好与师爷同睡?”法通道:“不妨,我师爷也是久不浴身了。”金台道:“如此小人放肆了。”少林和尚欢喜非凡,抵庄干一番事体,欲火炎炎,心里多热。贝州好汉脱衣衫与着淫僧两头睡去。法通摸摸腿儿,说道:“啊,林和,你往日吃的饭吃在那里去了?这般憔瘦,怎生是好?”金台道:“啊,师爷,我也不信,不知为什么吃不壮的。”法通道:“与我师爷玩耍玩耍,长长精神,就壮起来了。”金台道:“吓,不知怎样玩耍?”法通道:“睡转来。”金台道:“睡转来了。”那光头一法开怀了,气喘呼呼,将金台搂定,说道:“我师爷夜夜凄凉寂寞,今宵要把你当女人用了。”金台大怒起来了,便用手捺他的环跳穴上。这少林和尚就痛得了当不得,叫道:“啊唷唷,痛杀我也。”即忙放手,火性已消,阳物不发,眉头攒拢,骂道:“奴才,我来朝告诉你东家,欺我师爷,打得你皮开肉烂,赶出去,不许再进来。”金台道:“吓,师爷,要去告诉老爷,老爷未必打我。我林和去告诉了老爷,只怕师爷住不牢了。”法通道:“你去告诉什么来?”金台道:“原说师爷怎长怎短,要我如此如此,且看老爷打我呢,赶你出去?”法通一想:“不好,不好。当真被他告诉起来,面目何在?”便叫声:“林和,我是吃酒醉了,与你说玩话,决不告诉的。好大叔,好林和,须恕我酒徒。此话丢开,我免你倒这便壶,你道如何?”金台想道:“若是今晚打他一顿,犹恐总兵怪我目中无人,倒自己之差矣,不免容他再住几天,少不得还有破绽,然后除他便了。”主见已定,便冷笑呵呵道:“可笑你出家人,道理全无,已经做了光头,应该念几声阿弥陀佛,守着那三皈五戒才是修行的道路,为甚不守清规,不遵法度,胡思乱想?我若告诉了为官,看你有何面目!笑杀了少林寺中整百的师徒。”说话之间把衣服穿好,移灯竟往自己房中去了。那法通和尚倒被他一顿臭埋怨,再加环跳穴上疼痛难言,一想原是自家主意差了,弄得来犹如哑子吃黄莲。此夜话文不必细表。来朝红日东升。金台一想,如今罗汉拳已经偷学完全,犯不着再去伏事这狗和尚了,便装病告禀窦总兵。总兵只道书僮有病,便命他去歇便了。若讲林和一样的书僮,为何窦老爷把他这般好待呢?只为太太举荐的。窦总兵看母亲面上,故而另眼看待,吩咐林和养病,另叫书僮伏事少林和尚。那法通因被金台捺伤了环跳穴,痛了一夜,明日动也动不得,免强起身,只好坐坐眠眠。书僮动问,他又讲不出这句说话,假意说是疝气痛。书僮说:“啊,要请郎中看治?”法通道:“我自有跌打损伤的在此,不用医生看治。”书僮道:“师爷自家有药,快点吃得下去。”法通道:“取一斤滚酒来。”书僮道:“口夭。”列位,若讲做了拳教师,那些跌打损伤的药总是有的。少林僧取出一颗丸药,滚酒送下,眠了一回,略略止了些疼痛。只为药轻伤重,故而不能就好。一天吃一服,到了二十日,不曾全愈。窦总兵只得改了拜师的日子。那法通吃了金台苦,没处出气,在别人面上发威。凭你怎样伏侍,总不中意,把那十几书僮一个个骂将转来。所以大家不伏,暗中谈论:“毴娘和尚,不过和尚什么大来收勿小,拿我们萝卜勿当菜,狗肉勿当荤,千勿中意,万勿中意,真气涨。告诉老爷赶他出去。”内中一个书僮,名叫百寿,把手乱摇说道:“大家勿要吵,事不三思中究倒灶。这个削秃,是老爷用了三百两银子,六只元宝聘他来教少爷的拳头,因此这宗大道若去告诉老爷,老爷倒要着恼,台子一拍,桌子一敲,楞起眼睛,竖起眉毛,『唗!你们这些大胆的狗才,师爷在此,你们理该伏事,伏事不来,所以心焦,倒要赶他出去?明明你们放刁,每人各打四十,一记也不肯饶!』你们道差也不差?”众人听了个个颠头,你看我来我看你。旁边金台走过来道:“啊,众位,你们在此讲些什么?”多道:“勿关你事,生病末竟去生病,关你什么?”金台道:“今日的病好了些了,你们所讲的话,我已听得明白。我也心中不伏,只要依我的说话,管教他不赶而自行。”多道:“如何呢?倒要请教请教。”金台道:“你们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依计而行,万无一失。”百寿道:“了了了,倘然太太勿依末那处?”金台道:“如若太太不依,另行计较。”一共书僮有十二名,大家恨这少林和尚,今朝听了金台的话,便去见老太太说道:“太太,太太,小男的叩头!”别朴别朴叩个不住。太太不解其意,即忙问道:“今日非时非节,你们成群结党进来何干?”多道:“太太,小男的只做得窦府里的书僮,并勿做少林和尚的鼻头。”太太道:“什么少林和尚?”回说:“太太还勿曾得知呢啥?”太太道:“不知道啊。”书僮们道:“只因公子要学拳头,老爷出了三百两银子请了一个少林和尚到来。”太太道:“几时来的?”回道:“来了十几日哉。”太太道:“这和尚叫什么名字?”回道:“叫什么法通。老爷待他真好,听凭他点一个书僮去使唤。”太太道:“点也不点?”回道:“那说勿点。”太太道:“点了那个?”回说:“点了林和。”太太一想:“这就我儿差了,我看林和不是等闲之子,如何做这火头军,叫孩儿改做书僮,伏事我儿,怎么叫他伏事起和尚来?岂有此理。”百寿道:“太太那里晓得,林和伏事得几日,被这和尚一日骂到夜,一夜叫到天亮。停停要茶,歇歇要水。亦要跌背,亦要敲腿。那林和辛苦勿起,病了。”太太道:“吓,林和病了?”百寿道:“幸喜小病了,还好。老爷叫小男的伏侍和尚,那里晓得这个和尚大来收勿小,千勿中,万勿中,小男的末悔了娘个气,被他使去唤来,骂勿绝口,男的说和尚骂人是罪过的,和尚说:惯常杀人放火的。”太太道:“啊唷,好利害和尚也。”百寿道:“利害得『天多拆得下,地多翻得转的。』小男的说:『师爷这宗话说勿得的,倘被老爷知道,说道:『还了我三百两聘金,一拱两别。』那和尚呵呵冷笑说道:“呼蛇容易,退蛇万难。若要打发,打发不出的,如非寻个英雄汉子打败了我,还了聘金,立刻就走。』”太太道:“吓,有这等事么?快请老爷进来。”十二个书僮多道:“啊呀,太太救命阿。”别朴别朴大家叩头。太太想:“这些小使有些呆气。”便道:“你们为何叩头喊救命呢?”多道:“太太那里晓得吓,老爷与和尚两个只多一个头,这宗好法,男的勿敢告诉。老爷进来求告太太,太太若还说与老爷知道,只道我里无事生非,当太太面老爷勿生气,转了背,小男个个要悔气了。”太太道:“依你们便怎么?”回说:“若要男的伏事和尚呢,男的受勿得这宗瘟气,强强被他打杀,踢杀,人命多无讨处的。只求太太做主。”太太道:“这样的和尚用他不着,打发他去就是了。”百寿道:“和尚说:『呼蛇容易退蛇难。』打发勿出的。如若太太打发一个得力之人,前往贝州聘了金台来,打得个!养,阿弥陀佛多念勿出,还了聘金,立刻就走。”太太闻说暗想:我也闻得贝州有个金台,扬名四海,人人知晓,是小辈英雄。但不知可在贝州家里否?便道:“不知我们去邀他可肯来否?”百寿道:“说太太,再无得勿肯来的。”太太道:“如此,那个去呢?”双福道:“奴才去。”太太道:“如此,与你路费银十两,外有白银三百两前去聘取金台。如若不来,非干我事。”双福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那十二个书僮拿个木梢抗在太太身上:“太太真好人,还出聘金三百两,盘费十两。”太太道:“速去速回,切莫担搁,急宜打走这狗和尚。”双福道:“口夭,太太在老爷面前密勿通风,勿要响啊。且等金台到了,然后商量。”太太道:“知道了。你们外边去罢。”十二人多道:“多谢太太,多谢太太。”别朴别朴又是一阵磕头,然后一同往外。太太暗想:“我儿好没主张,纵使孙儿要学拳头,也要将情禀我做娘的,为什么俗家人不请,去聘个和尚?至于人出了家,已经看破世情,不染红尘,身入清净之门,足踏修行之地,念佛看经是其本等,红尘中事一概丢去,不预闲文,只顾修行。何曾见过和尚打拳头度日?自然不是循良之辈,酒肉僧人来哄愚人的财帛。我儿心迷的了。若要留,我总不留。”那太夫人听信了书僮言语,竟与儿子做对头了。要知打退奸僧情由,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