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徐大娘长江遇盗,幸逢何其搭救,不致吃苦。无奈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时住在小屋之中,想那何其亦不宽裕,如何受他周济?想恨极之际,啊呀,强盗啊强盗,到你来抢我东西去,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你们必然要地灭天诛!官官启口道:“只要通知舅父,待他杀尽强人就太平了。”大娘道:“儿阿,不知母舅如今在何处?”不表母子闲谈,且说苏云长吁短叹,怨着娘娘催赶路程,如今流落江西,虽只何其要好相留,也不过暂居几日。吃他的,用他的,般般件件多是他的,这个断然使不得。苏云踌躇到三更方睡。此话书中不提。到了第三日,又有人来起是非了。
讲到徐大娘的住房间壁有个庆丰楼酒馆。那日,酒楼上边没有别的客酒,只有五军都督周韬的公子周通,同了一个朋友,乃是吏部天官方建章公子方佳,在着酒楼上边对酌言谈。讲那周通,年方二十有三,力气很好,学得几套拳头,倚恃父势,横行不法。方公子小他两岁,没有气力,最贪女色,看见妇人略有几分姿色,不论有丈夫没丈夫,他就顿生淫欲之心。靠了父势,不怕旁人谈论,不怕国森法严,用强奸占,谁敢检举?如今他二人饮了一回酒,讲讲闹闹,说到其间,方佳说道:“周大哥,目下的拳头一定比前又好,何不打一套与小弟看看?”周通应声:“使得。”立刻传唤小二来把这些桌椅搬开。周通打拳,方佳观看。那晓得楼板震动,落下灰尘,弄了楼下一个酒客满桌满碗,那个酒客乃是山东人,姚姓名光,来到江西探亲,路过庆丰楼,一时间酒兴勃然,进来吃酒。吃得不多一回,楼上灰尘落将下来,姚光大怒喝骂,上边不睬。山东客人大怒,走上来,不知周通凶狠,他就赶上前来扭住了骂道:“戎囊的,叫你轻些,怎么不理么?”便一个巴掌,周通红了半腮,喝道:“狗头大胆,把我大爷就打,好不应该。”便两下交手。方佳看呆了,况且是个没气力的人,非但不动手,而且劝也不劝。他二人打了一回,姚光打不过周通,却被周通肩头上一掌,姚光一晃,倒退转去,连人连壁跌倒。间壁徐大娘母子同声说道:“不好了。”立起身来一看,却被方佳见了。方佳口中不说,心中想道:“这个女人不过二十岁光景,虽非绝色丰韵,却生得自然。不知他是谁家妇人?”不说方佳心内思想,且说姚光跌倒了楼隔壁去,爬起身来,叫道:“啊唷,背酸腰疼。”徐大娘问道:“你们打架,为何打到我的房里来?倘或打死了人如何是好?”周通回说:“惊动了大娘。乃是这个狗头不好,不干我事。”姚光不敢再打,往下竟走。楼下众人一齐上来观看,多说姚光不好,乃是奉承有势头的说话。徐大娘道:“如今坍了墙,叫我们如何呢?”店家回说:“即刻叫人砌好,大娘不可动气。”大娘无可奈何,听其说话,同了官官到下边去。苏云街上去闲行散闷,故而不知家中有事。此话书中暂且慢表。
且说周、方两人仍然坐在两旁边,叫小二再把酒添来。方佳道:“啊,周大哥,你的拳头很好,果然话不虚传。”周通道:“哈哈哈,何必谬赞。”方佳道:“周大哥,方才间壁楼上,小弟见个女子,十分风月,小弟动起心来了。”周通道:“方兄弟,你这个人为什么见不得妇人面的?我是大丈夫,听凭他西施转世,也不贪图的。这些说话,休与我说。来来来,吃一个沉醉,叫小使扶回去。”方佳不好再说口,便含笑叫声:“周大哥,小弟是取笑之言,休得埋怨。”周通道:“如此,请酒。”方佳道:“请。”少停,大家吃得醉熏熏。周通做东,大家带领家人回去。书中且说方公子酒兴绵绵,坐在书房中,酒与色连,从古说的。他一心想徐氏大娘,必要与他成其美事才好。周通已不在跟前,我说同他玩一玩,况他年少女子岂不知贪欢的么?再与他白银几两,便何妨碍?怎奈天色将晚,恐来不及了。我且耐着性子,到明日打听分明,再作道理。
方佳说话,暂且丢开。再表苏云回到寓中时候,母子双双告诉他。苏云听说大怒,说道:“那有此事?等我过去与他理论,不怕他不来赔礼。”大娘道:啊,苏老伯,我告诉你呀,这不干店家之事,更兼店家应允砌好墙壁,我们又是暂住几日就要去的,不必与他理论了。”苏云道:“嗳,你说那里话来?倘若是打死了人,也说不必与他理论了么?”老苏不听徐大娘,走到间壁高声嚷道:“那个开的瘟酒坊?容留酒客相打,岂不知间壁有孤孀女人居住?好,打坍墙壁的,靠谁势力这般猖狂?”便两脚乱跳,双手拍桌,骂声不绝。那开店的便好言解劝:“啊,老人家,请息怒。这实实不干我事,乃是酒客相争,误坍墙壁,我已认了晦气,砌好了,你就出口伤人,成何雅道?”苏云道:“什么雅道不雅道?倘这墙壁坍将下来打死了人,如何是好?”店家道:“幸不伤人性命,真正恭喜。”苏云道:“我倒不要这样恭喜的。”店家道:“老人家,你要怎么?”苏云道:“我家大娘子气得目定口呆,小官人唬得心惊胆裂,多少过来赔个礼儿。”店家道:“吓吓吓,要我赔礼?”苏云道:“赔礼还是造化你的。”店家道:“哈哈哈,这倒不能够。”店家说了这句走了进去。苏云复又嚷骂不休,多亏了旁人劝了回去。有几个说:“过去赔个礼罢。”店家听说,摇摇手道:“乃是酒客相争,坍了墙头,应允他砌好的。他倒骂上门来,不像腔子。我又不是怕人的,不过道他老了,故而让他几分。他倒越扶越醉,要我赔礼。如若要我赔礼,连那墙壁多不砌了,怕他怎么样?”一个道:“说那里话来,不去赔礼呢,由你。墙壁总要砌好的。”店家原听众人之言,雇了泥工,将墙壁修砌,两下无话。
次日,方佳在附近打听分明,自言道:“哈哈哈,妙啊,原来这个妇人丈夫已经死的了。”又打听得苏云街上去了,他便肆无忌惮,举手推门,恰巧这门不曾闭上。他轻轻走进,把门闩上。口中连叫“大娘”,娘娘听得,走出来一看,问道:“你是何人?”方佳道:“大娘子,昨日酒楼上边坍了墙壁,我与你是见面过的呀,我是名唤方佳,别号凤田,父亲吏部天官,富贵双全,人人晓得。凭你要长要短,多肯依你。只须与我同睡一回。”娘娘听他说,便道:“呀,啐!何处油头乱说!奴家不是贪财妇人,你的头儿休要想扁。”便身进内,将门闭上,性急慌忙,紧紧闩牢。方佳道:“啊呀呀,大娘子慢些走。啊呀呀,为何这等坐不住走了进去?”说着,把腰门推了几下,闩上不能进去。眉头一皱,吓吓吓,有了,待我回去吩咐一众家人,将他抢到家中,好言好语劝他便了。有一句古话说的,水性杨花是妇人。而且妇人个个贪财的,他若见了我家中这般气概,不动心也要动心,必然肯与我方佳同睡的了。主意已定,再叫几声:“大娘子,我是去了,外边没有人在此,我是去了啊。”便摆摆摇摇往外去了。
书中不说方公子,且说娘娘意欲声张叫喊,又是怕羞不敢出声,躲在里边门缝里张看,见他出去了,便安心开了腰门,闭了大门,方才上楼。官官叫声:“娘亲,住在此间,终非久计,不知几时得转故乡?”大娘道:“儿啊,我也恨不得插翅飞回家去,恨只恨盘川短少,且再挨延三两日,等何家大伯去调停。”母子言谈时已下午,苏云玩耍转来,走到门口,便道:“唔,青天白日,为何把门闭上啊?大娘子,开门,开门。”又举手敲门。娘娘恐防又是方佳,便开了楼窗一看,才晓得是苏云。忙下楼去开门,就把方佳之事说了一遍,气得苏云目定口呆,连称:“可恼,这个所在住不得的了。等我明日去见何其,若有盘川也要回去,就是没有盘川也要回去的。”大娘道:“这却甚好。”
不讲苏云、徐大娘,再表方佳回府坐在厅堂,唤了十六个精壮家人,那家人们说道:“大爷在上,唤呼小人们有何吩咐?”方佳道:“庆丰楼间壁有个寡妇,我大爷十分中意,今晚黄昏时分,协力同心随我大爷前去抢来作乐,不得有误。”家人多应声:“是,晓得。”等到黄昏,方佳又赏酒廿斤,家人多是贪杯的,人人吃得醉沉沉,磨拳擦掌,大家高兴,高烧火把一同出门。冲前是方公子自己,十六个豪奴后面跟着,好比无刀强盗,耀武扬威,一路走去。不多时,已到徐家门首。方佳伸手敲门,苏云不晓得方公子,开门一看,一惊不小,便道:“你们什么人?到此何干?”方佳道:“老头子,你是苏云么?”苏云道:“正是苏云。你们这些何等样人,到此何干?”方佳道:“我乃吏部天官方大老爷的公子,方佳是也。家人们动手啊!”方文、方武等勇纠纠答应一声,一同赶上前来,唬得苏云魂不附体,汗如雨下。忙道:“住了,住了!你们既是方吏部家的公子,没怎么做起强盗来?况且我是异乡人,没有财帛的。”方佳道:“我方大爷不要财帛,只要得一个人。”苏云道:“啊呀呀,益发不是了。”唬得苏云好生慌张。但见方文、方武二人,一个拿了火把,一个背了大娘。大娘痛哭叫喊,官官扯住衣裳,却被方文推倒在地,方佳同了一众豪奴,哄哄闹闹,抢了娘娘去了。苏云忙叫地方,那地方百姓多来观看,大家怕事,不敢声张。苏云急急追赶,跌了一交。官官走出来,啼啼哭哭。苏云爬起来一看,人影全无。料想追赶不上,便回身拽着官官说道:“啊呀,方佳阿方佳,你乃堂堂吏部天官的公子,为何干出这样事来?无法无天,强抢孤孀,国法森严,定然难饶。待我去与何其商议,告官拿捉,还我金氏大娘。”便叫官官休要啼哭,同归家去。官官不见了母亲,大哭号淘,双脚乱跳。苏云锁上了门,一同到何其家去。
讲那何其夫妇,尚未安身,正在灯前讲起徐大娘的说话:“意欲打算盘川,待他早些回去,无计可施,只得与几个徒弟商议,每人出银一两,十六个人,共总十六两银子,凑齐了明日拿来,待他后日动身。娘子你道如何?”何大娘道:“官人正该如此呀。外边那个扣门?快去看来。”何其随即出去开门,苏云赶进来,把情由告诉何其。江西义士顿然一惊,连声“啊呀”,搓双手,此事如何理论呢?苏云回说:“你若讨得转人来,连夜前去讨了回来。若还讨磋不转来,我明日绝早往衙门叫喊地方官作主便了。”何其便把手摇摇说道:“若说方佳,天不怕地不怕,地方官府多是相交,强奸妇女如同儿戏。若有那个恼了他者,拿去关于水火牢内。你若要去衙门中喊叫,好一似蜻蜓飞入蜘网,逆风点火自己烧身。这个念头休要想他,另行打算罢。”苏云听说更心焦了,说道:“啊呀,贤婿啊,你把胞姊托我丈人的,如今倒算我苏云害他了。”官官哭个不住,何其解劝。苏云问道:“你乃是江西有名的拳教师,难道与他做了一土之人,没有一些情分,讨不转来的么?”何其道:“若讲别人,多少有些情分,只有方佳这个狗男女,恶不可言的。不讲道理,倚恃父势,自大欺民。我何其去说也徒然。”苏云道:“这又弄不来,那又弄不来,难道听凭他抢去不成么?”官官哭道:“啊呀,还我的娘来啊!”何其道:“阿,官官,不必啼哭。苏老伯且免心焦,你们弄得我心乱如麻。你同了官官回去安睡,待我定心细想,自然要打算奇计去救出来。”此刻苏云无可奈何,揩揩两眼,点灯拽了官官就走。何其闭上大门,走将进来叫声:“娘子,苏老伯之言你可听见否?”大娘道:“妾身听得明明白白,唬得我心胆俱裂,无计可施。算将起来倒是官人害了他了。”何其道:“咳,真正弄巧反成拙,叫我如何处置吓?”大娘道:“官人啊,你许他明日调排,不知怎样调排?”何其道:“啊,娘子,我是全然没有调排之处,无非把苏云打发回去。”大娘道:“官人啊,你若袖手旁观,置之不理,非但众人笑你,而且后来如何再见金台?”何其道:“娘子你也休来急我了。且到明日,待我去与朋友们商议起来,再行调排。”
慢说何其夫妇言话,再讲那徐大娘身怀六甲,所以前书有个头陀寅夜挪胎,被金台打掉的事。金台去后,苏云来到,娘娘十月满足,生下一女,临盆就死。一言交明。此时被方佳抢到家中,希图淫污。娘娘抵死不从。幸亏有个管家婆子,年将花甲,心最慈悲,叫声:“大爷,风流事情须要两相情愿才好。如今这位大娘子不肯顺从大爷,大爷用强成事,总是不得情的。莫如交在老妪身上解劝,劝得他回心转意,情愿与大爷同眠,鱼水之欢,妙不可言。”方佳听说,笑道:“这句话倒也说得有理。既如此,把这妇人交托与你,限你三天之内,劝他从我,大爷重重有赏。若不从顺,叫他的性命难保。”老婆子应声:“是,晓得。大娘子这里来。”上前拽了大娘,一手拿灯,一同进房。金氏娘娘揩揩眼泪,深深万福,叫道:“妈妈啊,今宵承你救我,犹如是我亲娘。此恩此德,死了也不忘的。”老婆子道:“大娘子何出此言?喏喏喏,这里坐坐。”大娘道:“是,妈妈请坐。”老婆子道:“大娘子谁家宅眷?住在那里?怎生露了我家大爷之眼,被他抢了来呢?”大娘听说,细把前情诉了一遍。老妈妈才晓得,原来他的兄弟就是贝州好汉。便道:“啊,大娘子,但你身入重地,难以出去的了。不如从了大爷罢,乐得穿好衣,吃好食,无忧无虑。若不肯相从,恐你残生不保。”大娘道:“啊呀,妈妈啊,我虽平常人家女子,却不似杨花随风飘。若恶徒要强奸,不是绳定是刀便了。妈妈不必多讲。”那管家婆不好多说,把着头儿摇了几摇。欲要放他,又无胆力,甚为心焦。那时无可奈何,只得就在旁边排了一张铺,叫他安歇。娘娘也不卸衣,和衣而睡。一夜覆覆翻翻,悲悲切切。老妈妈防他要寻短见,刻刻当心。
丢开金氏娘娘,且说何其次日抽身梳洗已完,别了大娘出门而走,要去寻几个朋友商量一个好计。那姓张的说:“弄不来的。”姓李的说:“没打算的。”急得何其主见全无。恰好劈头遇见一人,乃是一人间大丈夫,说道:“大哥那里去?”何其道:“呀,我道是谁,原来是金台贤弟!请了,请了。贤弟几时到的?”金台道:“昨晚到的,今日前来问候哥哥嫂嫂。旁人说邻火延烧,哥哥住在杏花村了。”何其道:“正是。”金台道:“哥哥如今那里去?”何其道:“啊,贤弟,你却来得正好。这里不是讲话所在,同我家去细谈。”二人行行去去,去去行行。何其道:“这里是了,里面来。”金台道:“来了。”要知金台如何相救胞姊,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