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那王则贝州造反之事,那一个地方不知,那一个地方不晓!其时,金二爷正在江南平望地方打胜了平波台,闻了这个消息,只落得一声长叹:“咳,我想他平日为人并无差处,为什么一时间干起这样事来?好不愚也。久闻张鸾、左跷、圣姑姑、胡永儿等多有妖法,故而奉拿已久了。如今闻得他们叙在一处,故而王则起此谋王之念。吓,目下纷纷传说妖法利害,官兵不能拒敌。不知什么妖怪扇惑人心,王大哥听信妖言。若不遇王禅老祖,早已回转贝州,被他们拖牢难以脱身,良人也做了不良人了。咳呵,但不知父母妻姐甥岳丈怎样了?好不放心。那日王禅老祖与我说,自有安身之处,叫我不必挂心。我总丢不开,不知何年何月能见娘亲。”列位,金二爷想了一回,天色尚早,吃了些酒饭,动身又走到了苏州。打胜鸳鸯台,担搁了几日,动身到了嘉兴,打胜了春波台,又多几个朋友,盘桓了几天。同到杭州游玩西湖十景,打胜了龙凤台,狮子台,打一处,胜一处,打一处,有一处的朋友。捉金台的说话丢在一边,结交金台的朋友越多了。金台无拘无束,随意行走,有穿有吃,甚为逍遥。
再说京江江员外,起初原是一个富户,只因听信了张鸾说话,设立英雄榜招叙英雄。一则来金台一去未来,二则来五百英雄未曾结义,现在已有三百多人,每日里酒肴吃用,这些粮草多是江员外的。所以安人每每相劝员外休得着魔,就是结拜弟兄只好两三个,十个最多的了,那里有五百个的?一则招摇太重,恐防不测风波;二则多是吃着你的,穿着你的,用着你的。况且人也不少,恐怕一棵树上彩不到许多花果来吓。江员外笑道:“安人可晓得孟尝君常养三千客才算大丈夫,我这里朋友不多,只有三百多些。况且家财又不短少,吃我不完,穿我不完,安人不用多讲。”那位安人听了这一番说话,明知劝不转的了,所以自今以后只做不知,一言不出的了。那江员外目下有些呆气,自夸富足,来一个英雄留一个,又没有什么正经,不过天天打混逍遥,委实花费重大。不久看看穷起来了。金台一去,倏忽光阴不觉两载。有的说:“这个人相与不得的,临行之时说过了回去见了母亲,总不担搁,一定就来的。那里有去了两年,人也不来,信也不来,信义俱无,如何相与?”有的说:“他回去见了母亲,母亲不许他出来了。并且还有苏小妹如花似玉,那里舍得分为两处,自然不来了。”张其听说,笑道:“你们休得胡乱猜疑,此人从不贪色的。决非妻子留住,也不是他娘叫他不要开来的。”一人道:“住了,这不是,那不是,到底为何不来呢?”张其道:“他与王则是个好朋友,如今王则在贝州造反,自立为王,那金台必在王则一边,助他一臂之力,所以不来呢。”众人道:“哈哈哈,照啊,照啊。”日月如飞,已是两年半了。五百英雄多已叙齐,单有金台不到,纷纷议论。有的道:“如今缺了一个头儿,这便怎么处呢?”有几个新到的说:“除开了他就是了。”张其、郑千说:“什么说话?别人不到也罢,金台不到,除掉不得。”那人道:“既是除不得他,那里去找他来呢?我是不去找了,算他一个头儿便了。”日期定的端阳日,众英雄先将礼物端正,并不提防再有祸灾。讲到从前琵琶亭结义之时,只得几十个人,尚有官兵拿捉,逃得一光。如今金山结义这句话传得久了,各路英雄尽行知道,各处地方官岂不晓得的么?别处的官呢,不是他们分内之事,不管闲帐。江南的文官武将多是该管的,如何容得他们这等胡闹呢?况且贝州王则自立为王,招兵买马,夺宋朝天下,尤恐他们金山叙义,共投王则,所以必要除此大害。都爷一面飞奏入朝,奏明天子;一面密行武职各官预先点兵,在于金山四处悄悄埋伏,等到了结义之日,并力同心,一齐拿捉,好不利害。到了端阳佳节,江员外同了五百英雄前往金山结义。列位,若是人少呢,自然说出名姓。如今共有五百英雄,若要个个说出名姓来,好不费力!比方《三国志》书中有一句曹兵百万下江南。百万曹兵说不得许多名姓,故而只好一句总话“曹兵百万”。如今五百英雄也不能个个讲明。不过张其、郑千、杨茂林、杨纪林、浦大、浦二、草桥花三、华云龙等几个人提了头总说一句,五百英雄金山结义便了。那日,江员外同了五百英雄在于金山结义,旁若无人,十分有兴,那里晓得先有官兵暗中埋伏。忽听得一声炮响,喊杀连天,官兵各执枪刀,声声叫捉,把金山寺众英雄围住。却不防备有官兵捉拿之患,故而多是不带家伙的。此时手无寸铁,如何抵当?只得混将台桌椅凳缸瓮什物,乒乒乓乓打将出来。官兵到被打伤了七八十个,反被他夺了许多兵器,杀死了五六十个。官兵乃是奉公差遣,那晓得一个人都拿不住,反伤了数十人?人人都是爹娘养的,便四散逃去。众英雄个个喜欢非常,从新结义。尸首抛入水中。
且说众英雄结拜已完,相同酌议道:“须防还有大兵来捉,倒不如去投王则的好。那时又可见金台之面。倘然王则得了天下,我等就可为官。”众人听说,多称:“妙极,快些打点,不可延挨。”单单只有江员外心中怀着鬼胎,家有妻儿,叫我如何是好?张其道:“你这个人真正不中用的。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事情须要烈烈轰轰才是,怎么顾起妻子来?自古英雄不恋妻孥,若恋妻非为丈夫。”江员外开口说道:“列位,这句说话,礼义全无。我违条犯法,与妻子孩儿无涉,于心何忍把他们连累呢?咳,我今懊悔太自粗心,早知有官兵来捉,极应该安顿了他们再来。如今妻儿必定多逃走的了。倘然有三长两短,岂不知子怨爷,妻怨夫么?”内有几个说:“这也不难,我等众弟兄先走,你在这里等到夜深些,悄悄回去,把他们领了出来,这就是太平无事了。”员外此时无可奈何,只得听从此话,去领妻孥。众英雄不多担格(搁),俱是心雄胆壮之徒,十来个一班,七八个一班,五六个一班,分路而走。约定多在贝州相会,单留下了江员外。那里晓得,先被地方官把他的家属一齐捉去收监,家人使女尽行逃散,前门后户尽行封固。一面差人严拿江有,一面申详上宪。上宪拜本入朝,请旨定夺。江员外闻了这个消息,顿足捶胸,十分苦楚:“咳,安人阿,安人,我此刻懊悔不及,不肯听你。今日连累你了。可怜啊,妇人怎去坐监呀?啐,事到其间,也顾不得了。不免逃向前途,找着了弟兄们,同往贝州。如若金台果然在彼,就有相见之日了。果真王则做了君王,我江有就能免祸,妻儿重见,说得有礼(理)。”不免趱行前去。江员外是个方正的大财翁,那晓得今朝如此穷苦?只为自家差了主见,耗费家财干此犯法违条的事,而今国法难容。饿了肚皮走路,因无盘费,招商不肯相留。行了半夜,一日,肚中实在饿得极了,只得宽了一件衣服卖钱吃饭,吃了饭又走。那知一个朋友多不见,只得又走,恐怕有人拿捉。大路不走,只行小路。谁知又遇着歹人,把他身上剥得精光,单单留得一件小衣,好不苦也。可怜弄得来置身无地,尤如乞丐无二。走走叹道:“咳,苍天呵苍天,我江有半生并不作恶,不过干差了这桩事情,弄得这般光景。我家安人原叫我不要的,不知什么原故,偏偏不肯听他。弄到今朝,这般光景,料想到不到贝州的了,不如一死罢。”列位,那江员外说虽如此说,终不肯就死。只得沿门求乞,得一天过一天。地方上有几个人问他:“看你这个人,清清白白,正正经经,不像求乞的。为何讨起饭来?”江员外不敢说出真情,骗过众人:“列位啊,我是姓何名有德,丹阳县人,只为家贫难以度日,乏本营生,故此出外,寻个机会。那知遇着歹人,遍身剥得干净,单单留得一条裤子,举目无亲,真正苦切,故而贫苦到这地步。”一人道:“是啊,是啊。如若安分守己的,决不弄到这宗穷法的。只算穷了,也穷不至此的。”江员外道:“呵呀,我只为连年运气不好,并不是爱逍遥的。目今难以度日。”一人道:“住了。若是你果然运气不好,总有亲戚朋友看顾的。”员外道:“列位有所不知,只因世态炎凉,朋友至亲如同陌路,谁肯救我?”这旁边楼窗上扣着一个妇人,看见江员外赤赤条条周身发抖,不觉一阵心酸,落下几点眼泪来了:“咳,这个化子苦得势哉。”这个妇人是软心肠的,立起来闭了窗,东寻西看,寻出一件旧衣裳来。衣裳呢,虽是破,啊唷唷,白虱倒不少,行了方便罢。只要我勿生疾病,养一个肥胖妮子,大起来赚钱成人就是了。我里男个还有两双旧鞋子,勿知那里去哉。让我寻寻看虐。喏,水缸脚边一只,天井里还有一只。咳,穿是穿得的,只差得两样的。呸,譬如无得,且住,既有了鞋子,必要袜来配的,送佛送到西天。那边一看,有一只单袜;这边一看,有一只夹袜,也配做一双。且住了,鸳鸯鞋子倒也罢哉,这个阴阳袜叫他怎样穿法呀?有里哉,叫他今朝顺脚穿夹袜,明朝顺脚穿单的,一日一日换转来穿便了。慢些,有所说衣冠相配,件件完全,单单缺一顶帽子。这件物事,实在没得那处呢?吓,厨底下有一只蒲包来里,一齐送与他罢。这位娘娘自道软心肠,一齐送与江员外。多少闲人笑了不住。那时,江员外无可奈何,含着一点眼泪,先将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再穿了阴阳袜,又穿鸳鸯鞋,蒲包带在头上了,沿门求乞,苦楚难言。夜间宿在枯庙之中。有钱的时节,人人称他员外,略略微寒就添衣服。一旦贫穷至此,有谁怜他?那江员外亲戚是有的,只因自己做差了事,不敢上门,难以见面。此话书中暂且慢言。
再说地方官把那江员外的妻房儿子捉到当堂审问,安人是个女流之辈,从不曾见过官面的。泪纷纷道:“丈夫干了违条之事,小妇人也曾劝过的,他反埋怨我,反叫我妇人不要闲管。伏乞大老爷超豁我,公侯万代,子孙兴旺。”列位,虽只说丈夫有罪不累妻孥,但是这件事情与叛逆一体,妻孥如何脱得累来吓?吩咐把江有妻儿一同收禁,等捉拿到江有再行定夺。详了上宪,查明房屋田产,尽数入官,严拿江有。且说众英雄胆大如天,一队一队走去。先说张其、郑千在前途等候江员外,等了大半天时光,已是更深时候,等到心焦起来了。怎么这时候还没有来么?内有几个说:“到底旱路来的呢,水路来的?”张其说:“他有家小件物,必是水路来的。”草桥花三说:“亏得问一声,若不然等到来年还等不着呢。”华云龙说:“原是啊,若说水路,不是这条河道来的,真正等过了时光也。”张其道:“啐,昏迟迟了,等也没用,大家赶路要紧。”众人道:“照啊,大家赶路。”未知能否遇见江员外,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