鹃红女史,姓程,名淑,蜀之成都人,家在碧鸡坊畔。父以名进士筮仕山左,颇有政声。女随母在家,针线之余,涉历书史。间作诗词,甚工,人争羡之,目为女学士。同郡有褚生者,字仙槎,亦名下士也。负才兀傲,喜博辩。见人多所凌折,而遇出其上者,倾倒如恐弗及。初出应试,即冠其曹偶,以是不作第二人想。世家巨族慕其才名,争求婚之,生一不以屑意,曰:“娶妻必当才色兼备。有苏蕙、左芬之才华,亦必有碧玉、绿珠之风貌,庶几倡酬相得,不负此生平耳。”缘此选择殊苛,弱冠犹未娶。
一日,以访友湖西,买舟而往,道经女所居楼下。盖女有楼三楹,正临湖畔。画栋飞凤,雕栏绮牖,结甚丽。生方露坐船头,翘首仰瞩,忽有片纸自楼头飞下,盘旋欲坠。生接之以手,展阅之,乃七绝数首,下署“鹃红女史绣余所作”。诗句既佳,而书法秀媚,格妙簪花,顿觉爱不忍释。遥见楼头有一女子凴栏临波凝睇,素妆淡服,丰神绝世,惊鸿艳影,湖水皆香。生不禁心折,叹曰:“此处何殊洛浦?”因询舟子可相识否。舟子曰:“此即不栉进士第也。当今女才子,谁不知之?去年闻有山东新状头求婚其家,以齐大非偶却之,实则在选取真才,不欲以榜上虚名遽联秦晋也。”生聆言,连称其有识。生本耳女名,至是益信,遂欲细加物色,日以女之才貌往来于胸中,爰托卖花媪探视其消息。
媪于先数日侦知女欲至妙因庵酬佛愿。庵有尼净莲者,固宦家女,嫁夫未匝月遽以疾殒,因忿而披剃,入庵清◆,粥鱼茶版,茹苦含辛,所不计也。净莲素识字,善画梅,密蕊斜枝,颇饶媚态。与女为闺阁方外友,女之八法,亦其所授,故女之往庵,非徒问法西来,拜佛参禅也。
生既得是耗,夙兴盥漱而往,随喜禅堂,游历几遍。旋有乘舆而至者,婢媪前后簇拥,生知为女,伫立佛殿阶前以觇之。觌面相逢,弥觉丽绝人寰。女瞥见生,秋波微注,颊晕红潮,俯首径过。生亦趋而出曰:“今日乃得亲见双文矣。”女微闻之而伪若弗知也者。时卖花媪亦在侧,私谓女曰:“此褚家小秀才也。闻其文章为一郡巨擘,然眼界太高,谓世上涂脂抹粉者无真美人,犹士人章饰句者非真才子,苟不得嘉耦,宁终身不娶。是岂非狂生哉?”女微笑不言。媪又曰:“今日得见玉天仙,不知其归去时如何梦魂颠倒矣。”
是年,生秋试获捷,巍然居榜首。适同年生为女之中表兄妹,遂作冰上人,并携生诗稿以往,曰:“此才亦足以见一斑矣。”女亦心许,姻事遂谐。卜吉亲迎,仪从殊盛。
明春,登南宫,入词林,声称藉藉。生欲挈女至京,刻期偕行,顺道至山左省亲。甫及境,土匪乱作,生女仓皇走避,各自分散。女为叛首所得,见其美,将犯之。女痛哭大骂,夺剑欲自刎,为旁人所劝阻。女之随身婢媪请于叛首:“当婉言导之,以冀其从,毋亟亟也。”叛首许之。女以是得延残喘。数日,官军骤至,土匪势不能敌,党羽星散。叛首穷蹙乞降,大帅斩之,以徇于军中。斲馘献俘,岩疆以定。凡贼所掳妇女,或以配军卒,或索资听人赎归,惟女以美姿首为统领所爱,留于幕中,必欲置之后房,然与女未之言也,佯许女遣人送之归。因诘女所居,女备述之,且言父现为某邑令,不如就近送任所,统领又面诺之。时统领麾下有记室李稻香者,亦蜀人,稔知女家世,与女有葭莩亲,已悉女父出城追贼阵亡。统领戒其勿与女言,己则随大帅返金陵,而使李伴女南行,欲于途中百端开导,徐劝其回心易意。女见统领倍作殷懃,已揣其意,叹曰:“事至此,惟有拚一死耳!”自此晨夕饮泣,枕函常湿,盖此中日月,惟有以泪洗面而已。
既抵邳州,宿于逆旅。夜阑漏永,万簌俱寂,凉月一丸,挂于树杪,惟觉照人分外凄清。女起,和泪研墨,咏诗六绝句,题于壁上,并附序云:
妾生自剑岭,远别衣江,锋镝之余,全家失所。慈亲信杳,夫婿音讹,命如之何,心滋戚矣!得姻亲以依傍,同踯躅于道途,携至济宁,遂偕南下。妄意少迟玉碎,犹冀珠还。期秋扇之重圆,愿春晖之永驻。流离数月,甫达此间。嗟乎!陌头杨柳,总是离愁;门外枇杷,都非乡景。望齐门而泣下,思蜀道而魂归。阿鹃阿鹃,生何如死!扶病夜起,勉书数绝,邮程信宿,便入江南,当是薄命人断送处也。蜀都女史鹃红题于邳州道中。
诗云:
万里飘零百劫哀,青衣江上别家来。
朝云暮雨番番看,一路山眉扫不开。
深闺小命弱如丝,金鼓声中怯几时。
回首嫖姚军里望,分明马上尽男儿。
阿元音书隔故关,儿身除有梦飞还。
年年手濯江边锦,不彀人间拭泪斑!
稿砧望断路盈盈,敲罢金钗忆定情。
妾自马嵬坡下住,此生只合卜他生。
小婢娇痴代理妆,穷途怕检女儿箱。
儿时爱谱江南曲,未到江南已断肠。
雾鬓风鬟一段魂,喘丝扶住几黄昏。
残膏背写伤心句,界乱啼痕与粉痕。
题罢,不胜呜咽。翌日,行旅之人见之,咸为酸鼻。所亲知女意在必死;又闻褚翰林遇贼不得脱,见贼酋,骂之不绝口。酋怒,以案上铁如意击其齿尽落。褚奋力断所系索,径前搏酋,喷血其面,贼左右掣之下。酋命割其舌,以利刃其胸,乃毙,然尸身犹立而不仆。贼中人尽为咋舌,称烈男子。所亲尽以实告。女哀痛已极,晕绝倒地,久之始苏。自是绝粒。
逾数日,抵金陵,舟泊水西门外。以鱼钥已缄,约明晨登岸。女自知不免,所有衷服衣,密为缝◆;备书颠末,藏之胸前。天未昧爽,潮来正盛,女潜启舱门,跃身入水。逮篙工惊觉,女尸已随流远去,觅之不得。报于统领,惋惜而已。未几,大帅渡江阅兵,女尸浮沈其舟侧,经数十里不离,若相随然。大帅偶出见之,命捞之起。搜其外衣,得物一裹,层层启之,乃书一册,皆女生前所作诗词,中有别纸,则所书自殉事实也。大帅赫怒,将劾统领,挂诸弹章。统领惧,贿以巨金,得置弗问。大帅命备棺椁葬之莫愁湖畔,立石墓上,曰:“烈女子鹃红女史之冢”。并刻其诗,俾传于世。
濒湖居者有隐君子曰谢芳◆,风雅好事。于女墓旁环植梅花万本,手一亭,围以石栏,中供女像,翠羽明◆,备极妍丽之致。每值花时,亭中香雪飘拂几案间。谢君于风日晴和之际,辄偕数友至此围坐,负暄挥麈纵谈。一日,携杖独游,足力告乏,小憩于亭,倦甚,隐几而卧。朦胧中,见一少年服儒衣冠,长身玉立,丰标清彻,手持一卷,巡檐索笑,入亭见谢,向之长揖曰:“君非芳◆耶?感盛惠多矣。山妻在家方◆梅花谱,盍偕君共往一订定之?”谢曰:“可。”遂从之行。曲折穿默林数百武,已抵其室。既入,则几纸窗,异常明朗,笔牀砚匣,净绝纤尘。一女子徘徊户外,年仅十八九岁许,皓齿明眸,珠圆玉润,觉天人不啻也。少年招之进,与谢相见,曰:“谢先生所施厚矣,岂仅题一谢字遂足以相报哉!余在京师时,曾获一玉印,汉时物也,当以相授。是印为留侯辟谷◆道时所制,佩之可以祓除不祥,所往吉无不利。”爰解以畀谢,谢再拜而后受。少年曰:“尚有一事相求。余骂贼受害时,贼中有人怜我者,藁葬于平阴东门外荒邱上,其地有枣树百七十株,从左数之,至第十七株下,乃余埋骨处也。上帝悯我孤忠殉节,使土地神守之,故尸至今不腐。若蒙君德,往启余冢,俾得合葬于此,感且不朽。”谢曰:“敢不如命。”遂辞而出。后至齐鲁间访之,果如其说。乃以柏棺盛尸,载之南还,启女冢合葬焉。自撰铭志,立碣纪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