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语喁喁计久长,晓来犹带口脂香。
可怜忽地遭摧折,人各天涯又洞房。
离合悲欢事有无,是圆是缺半模糊。
一般处境浑难辨,若个成双若个孤。
当下寇四爷捉了阿男,不由得阿男不跟着走。起先还揪着头发,走了一箭之路下来,四爷放了手,阿男也只得亦步亦趋的了。只可恨那一班跟在后头追着观看的,也不知于他甚事,要他远远跟随。四爷没法,打发他们走开,心中十分急躁。虽然他跟他的,我走我的,各不相于。然而自己是个外路人,带了个女子同走,万一惊动了地方,前来问两句话,就未免繁琐了。心中正自烦闷。忽见路旁一间茶馆,便带了阿男进去,拣个座位坐下,泡了一碗茶。四爷勉强敛了怒容,默默坐着。只可怜阿男心中千回万转,心事犹如一团乱丝一般,不知从何处想起的好。忽然想着:我虽被父亲捉到这里,幸得昨天弄了几十吊钱,他拿了这个,也可过活几时。不然,拿来做盘费回八军铺去,也绰绰有余的了。忽然又想着:他向来最服小,我父亲凶神恶煞般跑来捉我,不知他吓得怎样了,万一吓病了,没个人服侍,这便怎牛是好?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心伤,暗暗落泪。忽又想到:父亲捉我回去,不知把我如何处置?索性因为我做了丑事,把我杀了剐了呢,倒也安心静意,死到九泉之下,去等他做来世的夫妻。但是依了我母亲的主意,无非又是要我嫁什么表兄余小棠。我若依了母亲,嫁了姓余的,将来却怎样对他?若是不依母亲,除死之外,别无他法。心中左右盘算,只有寻死一路最为高着。心中默默寻思了一大会。此时外头跟着看的人,见他父女两个坐着不动,便渐渐的散了。
四爷见众人散去,便惠了茶钱,带了阿男,到河边上叫了一只船,到镇江去。阿男在路上,一心只要投水寻死,所以虽然无心观玩景致,却也终日推开篷窗,倚舷闲眺。问他心事呢,他实在是要乘隙投水。无奈一路行来,却是内河小水,生怕跳了下去淹不死,被人救起来,反觉没有意思。四爷呢,此时已看得这个女儿是与我不相干的了,不过他母亲一定要他回去,我便送他回去,以了我事罢了。父女两个,各怀一种心思,所以一路上井没有事。晓行夜宿,到了镇江,换了渡船,渡过江去,到了瓜州。四爷先到码头上雇定了船只,把阿男安顿在船上,便单身到余家去接四娘。只说女儿在家,思念得很,我叫了来回船只来接,逼着马上要走。四娘虽未知已经寻着了女儿,却情知是为了女儿的事,在这里不便说话,即便起身辞行。此时余小棠贩布未回,张氏挽留不住,只得放他夫妻去了。
四爷带了四娘,直到了码头。船户搭了扶手,四娘到得船上时,阿男看见是母亲,早不觉抢步过来,双膝跪了,抱着四娘的大腿,放声大哭。四娘反吃了一惊。及至定睛一看,知是阿男,也不觉嚎陶大哭起来。四爷走进舱里,连连顿足,厉声说道:“你们家里死了谁?在这里乱哭。”这一声恶吼,把他母女两个吓得登时止住了哭,面面相觑。四爷恶狠狠的坐下,便叫开船。阿男捏手捏脚的退到里舱去。四娘坐了一会,彼此都没有话说,也便退归后舱。只见阿男拿着手巾揩着眼睛,在那里掩位呢。四娘忙摇摇手,叫他不要哭,一面挨身坐下,握了他的手,肩挨肩的坐了一回,低低的问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阿男见问,又复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四娘又百般的把他温存了一会,方才止住了哭。在船上倒底说话不便,四娘也就不再多问。此时船上,寇四爷是怒容满面,鼓着双腮;四娘是愁眉不展,默默无言;阿男是抽抽咽咽,未曾住哭。好在瓜州镇到八里铺,只有十里水程,不上半天就到了。便舍舟登陆,径回家中。
阿男此番大有无面回江东的景象,一路上只低了头,急步而行。回到家中,也羞见那些男女伙计。一径回到自己房里,也不管什么蛛网尘封,便向床上一倒。四娘叫人打扫内外时,方才把他叫起来,代他抖干净了衣服。阿男只是低着头,任人播弄,犹如新嫁娘一般。女伴人等,都莫明其妙。诸公,这就是孟夫子说的:“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又是俗语说的:“作贼心虚。”讲到当日实情,阿男是从山东地面逃走出来的;他父母是从山东一径走到瓜州,方才住脚,并没有回到人里铺,并且在余家也瞒起这件事情的。这么说来,除了他父母之外,竟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逃走这件事的。然而,在他自己,却以为做了这等事,羞得再见人,并且觉得是人人都知道我逃走的一般,所以见了个人影儿,便是惭惶万分。这就是一良未泯的凭据。若是丧尽天良的人,他岂但不知羞耻,只怕还要当众宣布他父母的野蛮专制,不容他自由结婚呢!
闲话少提。且说阿男自从回到家中,终日躲在房里,不梳不洗,不茶不饭,恼得寇四爷屡次要杀他。在阿男,本来也屡次要自寻短见,无奈念着母亲养育之恩,又不知白凤的下落,因此迁延,未曾决计。既然他父亲要杀他,却也情愿延颈就戮的。却是四娘拼命的护住,夫妻两个便反目起来。从此之后,便闹得朝啼暮哭,内外不宁。如此又闹过了年,方才略略宁静。阿男却又病倒了。
原来阿男和白凤,情丝未断,若是终日吵吵闹闹,这吵闹就分了他那思忆的心,倒也好过。此刻吵闹得厌了,不再吵闹了,却是一个个都还是带着气,抿着嘴,鼓着腮的,默默无言。他是有心思的人,听了四面没有人声,正好尽他去思忆,因此就易成病了。四娘因为他赌气,不茶不饭的惯了,这回他病得不茶不饭、倒也大意了几大,以为他仍是赌气。及至看见他潮热上来,才知道是病;那阿男的病,可就越深了。原来他起先觉得心中烦闷,不想吃饭,四娘叫了他一遍,不吃就算了。谁知这一来,撩动了他无限心思:他想起在杭州时,有一天和白凤赌一口小小的气,开出饭来,不肯去吃。那白凤拿了饭碗,捱到床前,百般的哀求,要他息怒。是他故意装娇不理,白凤急得眼泪也淌了下来。此时我有病不吃饭,便是生我下来,养我长大的母亲,也不过叫一声,不吃就算了。算来知疼知养,贴心贴肝的人,只有他一个。但不知在杭州失散之后,他到那里去了?可曾回家?或者回到镇江店里?怎的不给我一个信?忽又想到:头一天虽然挣了几十吊钱,尽够他回家的盘缠,但不知他的心意如何?可要为了这件事,惧怕他叔叔,不敢回家,逃到别处去了。他虽是个男子,却在外面没有十分历练;不要带了几十吊钱,反倒上了人家的当,那时候弄得欲归不得,就怎生是好呢?想到这里,便觉得心里好像滚油煎一般。忽又想起:我自回家之后,寸步不出大门,外面事情一点也不知道,何不叫人去他家打听打听呢?想罢,叫了一个贴心的女伴来,吩咐他设法到秦家,打听白凤有回家没有。那女伴道:“他家二官么?那不消打听得,没有回来呢!说是在镇江走失了。这里得了信,他家二相公就到镇江去了,听到年下才回来。过了年没几天,又出去了,大约还是去找他呢!”阿男听了他这一番话,未免又添了许多疑虑;添了疑虑,便是添了忧郁,从此病势便加重了。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总是不见功效。
四娘便和四爷商量说:“阿男这孩子,近来两年总是三灾两难,从去年起,便没有好好的过日子。说起来呢,你总怪他跨错了脚步;其实,这些事情,我看小孩子们多半是不免的。不过家丑不可外杨,自己家里瞒着,外人就不得而知罢了。前回的事,是被官人乱叫乱嚷,甚么要杀秦二官,方才传扬了出去。不信,你看这回,我们从沂州下来,在家门口经过,到了镇江、杭州,找了孩子回来,有谁知道?何况我两个大半世人,只有这点点骨血,在天理人情上说去,没有不要他好的道理。依我看来,他这个病,一半是官人恼了他,他见了官人就害怕,吓出来的。”四爷冷笑道:“你的女儿胆小呢!三四天功夫,从山东跑到浙江去,半路上还拐了个汉子。我这一恼,他就要吓病了呢!”四娘道:“唉!不是这么说。从小儿,我两个都拿他当掌上明珠般看待的,他就是走错了一步半步,也只望做爹娘的痛爱他,原谅他;谁知你翻过脸来,大改了平常的样子,终日睁眉努目。自从他回来了之后,你从没有和他答过一句话,就是他早起出来叫你一句,你也从没有好好的答应过一声。他是个娇生惯养出身的,忽然处了这个境地,他就不是吓病的,也是气病的了。”
四爷又冷笑道:“哼哼!我气死了他,只怕要算忤逆呢!”四娘道:“不是这么说。官人,事情已经隔了年了,你平一平这口气,我们做个商量,凭他怎么不好,总是自己的骨肉儿女。今天就是你把他撵走了,他在外头做些不相干的事情,人家说起来,总说是寇某人的女儿。”四爷道:“依你便怎样?”四娘道:“做父母的,有甚怎样,不过总要完了他的终身大事。”四爷道:“你还在这里做梦呢!人家秦二官到此刻也还不知去向。这件事,我还自怪鲁莽,只顾得自己扯捉那贱人,不曾先叫绳之出去见了二官,害得他不知下落。我还要出去帮他寻访呢。你便想完了他终身大事,只怕就是寻着了,人家也不要这种贱人;就是人家要了,我也没有脸面拿这种贱货给人家,叫人家一辈子指摘说:这个是寇某人的女儿。”四娘道:“我不是一定要指着秦家。但得好好儿的有个人家,把他嫁了,就定了我的心事。”四爷道:“罢了,谁要这种好货?早晚再把他带到山东路上,不然,到江南那边去,几吊钱把他卖了就完了。”四娘怒道:“官人!你早不是疯了?自己女儿肯拿来这等糟蹋!女儿我也有一份的,你肯卖,我却不肯卖。”四爷道:“你要争你这一份,我却肯让了我那一份。我不要了,你把他拿去,凭你嫁给什么王孙公子,我总不来沾你一点儿光。我也不管一丝儿事,由你去干罢了。”四娘见说不下来,也就不再多说,只提起精神,一心去调理女儿的病。
却说阿男这回的病,好生奇怪,经四娘的延医服药,拜佛求神,乱七人糟的搅了一阵,居然慢慢的好了。却有一层,他那举止也慢慢的失了常度了,他的说话也慢慢的前言不对后语了。四娘心中十分着急。有个医生说他是心境的毛病,和他多散散心,还许就好,若单靠药石,是治不好的。四娘听了,十分心焦,便终日逗他玩笑。他有时清楚的时候,倒还懂得安慰四娘,说是:“母亲放心,我不过一时神思昏乱,并没有甚么大病,只要静养几天就好了。”有时他糊涂起来,叫他吃饭,他便吃个不住,并不知饱,一天不叫来吃,他也不知饿。叫他行就行,叫他住就住,犹如木偶人一般。
四娘见了这种情形,便没了主意,和四爷商量,四爷理也不理,叫他去看一看也不肯。有几家邻近人家,都来看病,看了这个情形,也无非面面相觑,说不出个道理。四娘无可如何,想起瓜州是个大镇,或者有个好医生,打算带了女儿回娘家去,就近延医调治,不免又向四爷商量。四爷道:“我说过不理的,你要怎样便怎样就是了。”四娘听了,没好气,回到房里,收拾过自己几件细软,叫人去雇了船,带了一个女伴,领了阿男,一径下船到瓜州镇去。
阿男到了船上,四娘逗着他看岸上景致,倒也觉得清爽些。到了瓜州,先打发女伴到余家去通知。张氏听说,便也打发了自己的一个女伴,同到船上去迎接。余小棠此时正好在家,便忙叫人打扫出一间房屋,预备姑娘、表妹同住。不一会,四娘领了阿男,两个女伴押了行李来了。张氏、小棠一齐迎接出来,彼此相见行礼。小棠留心看阿男,只见他出落得格外丰富,真是眼波流媚,眉山锁情,但是举动之中,不似从前活泼,倒反现了一种端在态度。彼此相见已毕,四娘叙过一番寒暄之后,便表明来意。小棠道:“表妹有病,早就应该到这边来就医了。这里是南北通衢,莫说是本镇世医,就是南来北去过往的医生也不少。稍停住下来,等我去打听一个名医,包管一医就好。但是,我看表妹的面色,不像是有病的,倒像比从前胖了好些。张氏接着道:“你小孩子家懂得甚么?大凡病人,有病容的倒不紧,那没有病容的,倒要小心呢!”当下大家谈了一回阿男的病情,叙了一番别后的契阔,四娘便去督率着开了行李,从此安心在娘家代女儿治病。
争奈他这个病,好两天、坏两天,总没有收功之一日。请一个医生来看两无,吃两服药,觉得好点,再看下去,就不灵了。换一个医生,亦复如此。四娘不免心焦,闲中便和张氏商量。张氏道:“我看你家姑娘的病,莫非是有甚不遂心的事,郁出来的?否则就怕是喜信发作了。姑太太何不替他提一提亲事,冲个喜,或者就好了也未可知。”四娘道:“正是。我也想到这一着。我生平只有这个妮子,打算招个女婿,做半子之靠,一向有心小棠。嫂嫂,你看这个亲做得做不得?”张氏道:“我们都是一家人,姑太太愿意了,有甚做不得的?不过还要和姑老爷商量。”四娘道:“虽然如此,也要小棠自己情愿才好,就请嫂嫂试探他一试探。”张氏道:“他有甚不情愿?况且我们也做得动他的主。”四娘道:“话虽如此,这是他终身大事,首先要尽他情愿了才好。我们硬作主下来,万一将来小两口子有甚不对之处,还要埋怨我们呢!”张氏依言,当日觑个空儿,便和小棠说知。小棠见他表妹生得那一副花容月貌,早就有心,不过自己难为情开口,如今他姑娘反先说上来,如何不乐从?自然一口应允了。
当下张氏回复四娘。彼此都是至亲,一切都没有甚么争论。小棠一面央族长出来主婚,一面央一位现成媒人。四娘把阿男托了张氏照管,一面叫船回八里铺去和四爷商量。谁知四爷仍是一概不理,说是:“我并没有这么个女儿。”四娘见他这么斩钉截铁,便也恼了,自回房里,把自己生平的体己,尽情装了两大口箱子,拿去做阿男的妆奁,仍坐原船回到瓜州。只推说四爷被山东一位营官请了去做教师,一时不得回来。一面拿出银钱,托人置办妆奁,一面张罗传红行聘。四娘意思,要另外租一所房子做事,倒是张氏殷勤留住,说:“这个本来是亲上做亲,彼此有甚客气?况且甥女有病在身,你搬了出去,清事都没人照应。我们家里房子左右多着,南面院子里的三间,一向都是空着,堆点柴草,明天叫人收拾出来,姑太太就住到那边去。传红行聘,就从这边送到那边。就是成亲那天,也就和养媳妇拜堂一般。我们一个大门里做事,岂不热闹?况且甥女身上不爽,有你这老母亲在这里,照应也便当。虽说是搬了出去,仍然要搬回来,然而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四娘听了,自然乐从。
因为急于要和阿男冲喜,日子定得极近。传过红没几大就行聘,行了聘没几天就拜堂,是接紧来的。四娘拿自己的体己,巴巴结结的办了一份妆奁,足足值到千把银子。到吉期的头一天,先送了过去,适值阿男的病又发作了,向四娘问道:“母亲,你这几天忙甚么?”四娘道:“我儿,明日是你的大喜,和你表哥成亲了,怎么你还不知道?”阿男道:“那个表哥?”四娘道:“小棠表哥。”阿男道:“我不嫁他,我有我的白凤哥哥。”四娘忙把手掩了他的嘴道:“我儿,休得胡说。”阿男道:“并不胡说,我是要嫁白凤哥哥的。”四娘没法,附着了他的耳朵,悄悄说道:“我知道你惦记着白凤哥哥,可奈他此刻不在这里,你还是先嫁了小棠表哥再说。”阿男道:“白凤哥哥来了,我仍是要嫁他的。”四娘无奈,只得对他点点头。阿男便倒到床上去哭。
四娘心中十分忧闷。幸喜到了次日行礼时,他却呆得犹如木偶一般,任凭人家拿他怎么拨弄。一切道喜的乡邻、亲戚,朋友,见了新娘,没有一个不交口称赞;看了他那举止,也都道是新娘怯羞的常态。张氏恐怕四娘寂寞,预先行了个变通办理的法子,这天拜过堂之后,马上就会亲,好等四娘也在这边来热闹,因此便连回门礼也在当日做事。说也奇怪,阿男自从做亲之后,那一种似呆非呆的病,就慢慢好了,但是又时时露出那一种愁眉苦目的样子来了。小棠那里知道他的心事,只当他有甚不满意之处,百般的设法去温存他。阿男终是不言不笑,倒变了个庄重女子。四娘等他成其好事之后,又过了两个月,见他日子过得倒还安乐,虽然常常带着心事,却还不至于生出病来,小棠待他又十分和气,张氏更不消说,见了侄媳妇,犹如待生客一般,非常客气,便一分放心,回八里铺去了。
且说余家的房子,正与大码头逼近,小棠自己住的是三间楼房,没事时,倚栏闲眺,所望见之处,正是由江入河,由河人江的所在,是个往来要道,终日帆樯不断,橹桨如织。阿男没事时,便终日在那里闲望。自从四娘去后,更觉无聊,虽有小棠相待得十分和顺,争奈不是自己意中人,任他百般委婉,只觉得他走近前来啼笑皆厌,面目都非。这一天,正和小棠赌了一口小气,独自个登楼散闷,忽见码头上一艘江船,载着一乘花轿,泊近码头,鼓乐喧阗的把花轿抬过一艘河船上去。仔细看他那迎亲的灯笼,是姓秦的,送亲的灯宠,是姓何的。陡然想起来:莫非是秦白风娶何彩鸾了?可恨我进了这个牢门,外头的事一点不知道。看了这两姓灯笼,一定是白凤负心,又去和别姓成亲了。忽又转念,这个不能怪他,他也和找一般,不由自己做主的。但不知他娶了新人之后,也和我一般,对了新的不忘旧的不是?倘使他也是这样存心,我将来便赴汤蹈火,也要图个天长地久的。
诸公!你道这娶亲的是谁?原来正是秦白凤。白凤当日在杭州时,陡然见了寇四爷捉去阿男,他在家时,是听见四爷要杀他,才避到镇江去的。此时忽然遇着了,自己又和他女儿在一堆,如何不吓?只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州”,犹如刀已在颈一般,连忙摔下了那面小铜锣,向人丛中只一钻。其时四面围看的人,也同吃了一惊,正不知寇四爷是何等样人,一个个都连忙向后一退。只这一挤,把个白凤挤得昏天黑地,也不知走到了甚么地方。看看挤的人散了,四爷的影儿也看不见了。喘定了一会,也不知是何原故,四爷是从那里跑来的,此刻捉了他又到那里去。自己此刻又不知向何处投奔是好。摸摸身边,只带了一百多文和钱把银于。胡乱想了一会,总不得个主意,又不敢回家。他家中还有草草的一份家私,与及昨天挣下的几十吊钱,后院里还有养着一匹久没骑坐的乌孙血汗黄骠马。这些东西,不知后来便宜了甚么人?白凤、阿男两个,既然舍得把他丢下来,我这说书的就犯不着代他去寻觅了,所以以下书中也没有交待的了。诸公记着!这是我已经声明在此,不要说是我的漏洞。
闲话少提。且说秦白凤犹如逃兵荒一般,逃了出来,不敢回去,在路旁呆呆的坐了一会,思量今番如何是好。左打算、右打算,总免不得先回镇江,再作道理。但是身边所带的钱,是万万不够盘缠的,就是徒步行去,沿路上也要吃饭的饭钱。然而除了回镇江之外,实在是无路可走,无家可奔,又断无裹足不前,流落在这里杭州的道理。他心中如此千回百转,总是没有主张,不觉站起来信步行去,顺便问了到苏州大路的方向,便出了城门,顺着大路前进,一路走到日落西山。
这一天,他又慌,又急,又愁,竞不知肚中饥饿,连晚饭也不曾吃。看看天色黑将下来,恰好路旁一间庙字,他就蹲在廊下寄宿。这一夜何曾睡得着?想起寇四爷捉了阿男去,正不知拿他怎样难为,他是个娇嫩不过的女子,四爷那种粗笨手脚,倘使一时性起。动起粗来,便一下已经受不住,不知要狼狈到什么样子了。想到这里,恨不得插翅飞去,代他受点折磨。转念又想到:数月以来,我两个何等温存,何等亲爱,此刻凭空的把我两个拆散了,又不知他思念我怎生难过?想到昨天晚上,因为白天里赚了几十吊钱,夫妻两个何等欢喜,有说有笑。今天晚上,便折翼分飞,在这里受这等苦楚。忽又回想:我虽然在这里受苦,却还好过,他此时如果被四爷责打,还要受痛楚呢。思前想后,又想到将来回去,何以见丈人?何以见叔父?想到这一层,更是如芒在背一般。不觉一阵阵的面红耳热,不住的自己拿手来打“自己的嘴巴,深悔自己从前走了出来。如此过了大半夜,方才”觉得有点饥饿,慢慢的便饥肠雷呜起来。大凡一个人,越是饥渴,越是睡不着,何况他又多了思念情人,羞见父老的两桩大心事?如何还想合得拢眼。
眼巴巴的望到五更左右,觉得以后见人处处都难为情,不如寻个自尽,死了的干净。起了这个主意,便自站了起来,把自己身上的腰带解下,在星光之下,四面一望,恰好这出廊外面,有一道栅栏,便把带于抛起,挂在栅栏上面,在底下打了个圈儿,踮起了脚,轻轻的把颈脖子套了,把手一松,便吊了起来。暖呀!照这么说,那秦白凤就此要死了?不知不然,他上吊时,不曾用了垫脚的家伙,所以虽然吊了上去,却还不曾悬空,他那脚尖儿还有一点点着地,所以他白白受了一个更次的辛苦,却死他不了。天色黎明时候,那庙中一个和尚出来解手,看见栅栏旁边笔直的站了个人,吃了一惊。走近一看,是吊着的,更是惊慌。连忙翻身入内,叫醒了一个伙伴,一同出来解救。烧了姜汤开水灌下去,白凤慢慢的醒了。和尚便问他姓甚名谁?为何寻死?白凤不肯说知真姓名,只有含糊答应,说流落在此地,不能回家乡,所以寻此短见。和尚便道:“呆人!这也值得一死么?好歹寻点小事业做做,积聚几文,就好回去了。”白凤道:“我在此地没有一个认得的人,叫我做甚么事业?”和尚道:“一个人只怕没有本事,有了本事,那里寻不出事业来?但不知你会做些甚么?”白凤道:“我一些本事也没有。不过叫我放牛、播种,田上的工夫是会的,其余不过是会写几个字。”和尚道:“会写字就好了。城国有个王乡绅的老太太,立愿要写一藏《金刚经》,布施各寺院。天亮了,你写一张字样来,我代你送去看,如果看对了,你便代他写几部经。得了他的笔资,除吃饭外,还可以积攒几文,慢慢的就有了回家的盘缠了。”白凤称谢不迭。和尚道:“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本,这个不算甚么。”说罢,便让白凤到里面坐下。
等到天亮,白凤写了一张字样。和尚吃过早粥,让白凤也吃了一碗,便代他拿了字样进城而去。过了一会,喜孜孜的拿了一束白纸来道:“恭喜!看对了,就请写罢。”白凤自是欢喜,谢了又谢。暂时借了和尚笔墨,写将起来。此后便附在这庙里吃饭,并向和尚借了庙中一席之地,作为安歇之处。和尚念他是个异乡流落人,便不和他计论房租。白凤因为恐怕回镇江难见丈人,回家乡难见叔父,便一心在这里写经。勾留了好几个月,直等到过了年,春去夏来,才得他叔父绳之寻到,带他回家去,和何彩驾成亲。正是:
鸾凤和鸣成比翼,螽斯衍庆卜他年。
未知白凤成亲以后,又有何事,且待小子闲了,再来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