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衾绣幕缔鸥盟,恩爱海般深。但愿百年常没事,夫和妇共乐晨昏。谁料渔阳鼙鼓,害他凤拆鸾分。一时兵乱共狂奔,已自苦零丁。更有奸宄萌恶念,弄得人九死一生。不是老天默佑,怎能缺月重盈。

乱离时世,弄得人家七颠八倒,这原是一个大劫数。但其间也看人的是非邪正。

奸恶之徒,天才降他灾祸,在那劫内勾决了;若是善良的,不过受些磨折,却还不到厉害。

明朝崇祯年间,河南开封府仪封县地方,有一个人,姓宋名大中。父亲宋倬喈,母亲翁氏。只生下他一个。祖上也是读书的,传下家业,虽不厚,也还将就过活得。

宋大中到了二十岁,宋倬喈与他娶一房媳妇,是同县史秀才的女儿,小名唤做辛娘。辛娘生得如花朵一般,十分娇美,小夫妻两个,恩爱异常。

那宋大中的学问,颇算通透,却年当弱冠,还未能拾取一领青衿,心中气闷。辛娘劝慰道:“如今世道不好,仕宦的也可怕,若不过要做个把秀才。你正在青年,何必这般性急。”宋大中听说,稍稍开怀。

那时外面流贼正盛,每到一处,不知杀害多少性命,拆散多少至亲骨肉。辛娘在闺中晓得了,偶然对丈夫道:“我和你十分过得好,倘然流贼杀来,把你我分散,你却怎样?”

宋大中正拿了一管笔,在张废纸上随意挥洒,便写下七个字道:
  
  男儿志节惟思义


辛娘看了这几字,他是从小儿史秀才教他读书,有些文理的,便也取枝笔来,去那纸上写一句道:
  
  女子功名只守贞


宋大中见了喜道:“这两句却是绝对。我和你都要做义夫节妇哩。”这也不过闲暇时节作要的话。不道竟成谶语。那骈对句,又做了夫妇重圆的照会。

一日,夫妻两个正在说闲话,听得街坊上沸反的道:“流贼来了。”两个着了急,去唤底下人时,没一个答应,已都逃散。幸得自家一乘四轮车,因这日有事,要出远,预先把四头牲口驾好了的,连忙收拾些细软,扶了父母和妻子上车,出门逃难。

只见那些人,就像打下了窠的蜂儿一般,向着东边乱走,只恨少生了两只脚。看后面时,远远地听得炮声不绝,想是和官军在那里厮杀。父母子媳四人,走到天晚,思量寻个地方歇息,却听见后边逃上来的道:“流贼打败了官军,又杀来了。”便只得再连夜奔逃。 看看将近徐州地面,方才略放了心。四人在车上商量道:“如今中州地面,都做了贼人出没去处,有些住不得。不如到徐州,搭了船,往南直去,寻些活计罢。”

正在车上赶路,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和一个少年妇人,也坐着乘车子,杂在人丛里逃。两乘车子同下了个坡,便一字般并着走。

那后生先开口问宋大中姓名籍贯,宋大中一一回答了,并又告他要往南直意思。只见那后生满面笑容道:“这般甚妙,正好路上作伴。在下是扬州人,姓李,排行十三,同房下来毫州生理。如今遇了流贼,也正要回去。我们到徐州,同写一只船,价钱也两省些,又不寂寞,可不是好?”宋大中听了大喜,便对他父母道:“恰好有个同路去的伴,倒也凑巧。”

辛娘却扯着丈夫衣袖,轻轻的道:“我看这人生下一双贼眼,又只管来瞧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心理,不要和他们同船的好。”

宋大中想了想,道:“不妨。他自己现带着少年妻子,未必是歹人。想也怕路上难走,约我们作伴。我们到那地脉生疏去处,也少不得他们哩。”辛娘见说,也便不再去阻丈夫。 看官,这宋大中一家逃出门时,心慌意乱,未曾走下主意,就要南直去的,因此投徐州那条路上来。这李十三既在毫州生理,要回扬州,自有径路,缘何也走起徐州来?不知他原是江湖上做那徐太爷没本钱生意的,家里倒真在南京,常来徐州近侧,探看有些油水的客商,要走水路时,诱去装了他伙伴的船行事。也怕人家要疑心,新近带了老婆同走。

这番却不看想什么财物,只因见了辛娘美貌,便起谋心,诈称是扬州人,借口绕道毫州回去。宋家父子一时那里识得出他破绽来,当下同到徐州,李十三便去埠上,看了一只大些的船,帮宋家父子搬运行李。又把车子、牲口去倒换些钱交他们。劳碌得汗流如雨,看他连饭都没工夫吃。 下了船让前中两仓与他们,自己和那妇人缩在后仓。宋家父子要让他们前面来,李十三只是不肯,宋家父子倒好生过意不去。

那李十三老婆是王氏,也略有些姿色,性格又柔顺的,与辛娘极说得来。

宋家父子见李十三在船上与那舵公水手,说说笑笑,好似一向熟识的亲眷,也只道是他惯走江湖的那笼络人头套子。

不一日过了黄河,来到清江浦地方,把船停泊在一个僻静去处,天色已晚,那轮明月升起来,四望都是芦滩,不见一些人家。

李十三在船头上,招他父子出舱玩月。两个才出得舱门,李十三乘宋大中不备,先推落水。那里的水,是从黄河中灌进来,十分湍急,早已随波逐浪去了。宋倬喈正要叫喊,一个水手提起篙子,把他一点,又早落水。那翁氏在舱里听见了些声息,走出舱来探看,也被李十三推落了水。李十三方才发起喊来要放筏子过去捞救,却并不着紧,眼见得不济事的了。

原来翁氏出舱时,辛娘在后面,亲看见是李十三推落水,害却三命,单留下他一个,早猜到奸人肺腑,却假认做真个自己溺死,但哭道:“我一家都死尽了,却叫我怎地独活。”

李十三劝道:“娘子不必再哭,这是大数,哭也无益。我一时间同你公婆、丈夫南来,就像至戚一般,难道看你无依无靠不成。我家里新迁在南京,不瞒你说,倒也广有田园,尽可过活得。你同我那里去,我供养你到老,还你足衣足食便了。”
 
辛娘收泪谢道:“若得这般,倒极承美意了。”

李十三见他不甚悲伤,肯从自己南去,心中好不快活。又安慰了几句,夜已深了,合船俱各安睡。李十三却又撬开前仓门来,走进去勾住了辛娘肩头求欢。 辛娘连忙推开,只说道:“我既肯从你过活,这身体怕不凭你作主。但是现在怀孕,你且饶我,自去别处睡罢。”

李十三不好便去逼他,只得由他自睡,自己仍去和王氏同宿。

辛娘这夜那曾合眼,但听得芦滩上风声,船底下水声,心中悲切,又不敢哭。那夜泪足足下了几万滴。 约到半夜,听见后舱里夫妻两个闹起来,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但闻王氏骂道:“你这般昧良心的作为,只怕官府被你瞒过,天却容你不得。即刻雷公电母来打死你了。” 又听见像李十三打王氏,王氏越骂道:“你索性打死了我。我情愿死,不情愿做你那杀人贼的老婆。”

又听见李十三恨恨之声,像拖了王氏,走出舱去。又听得“骨董”的一声,便满船嚷起来道:“那个落水了?”又听见李十三和船上水手人等,假意打捞,鬼混了一回,方才都歇息了。

原来那王氏,倒是个好女子,李十三新娶在家,便带他出门,还不曾晓得丈夫是惯做这般贪财好色、放火杀人的行业。这夜李十三去夸张谋占辛娘的手段与他听,王氏方晓得嫁了匪人,十分懊恨。因此闹起来,也被李十三推落了水。

次早开船南去,于路无话。不一日到了南京。李十三来在城中钞库街上,便雇只小船,载辛娘进了水西门,来到家中,引去见他母亲杨氏。 杨氏只道儿子同媳妇回来,看见另又是一人,便问李十三:“我那媳妇呢?” 李十三道:“在清江浦溺水死了,这是另娶回来的。”

杨氏叹息了几声,辛娘也不分辩。李十三便拉他同拜了杨氏几拜。

李十三见辛娘肯认做他妻子,骨头轻得没四两重,倒懊悔在船上时,不再去缠他求合,白白打熬了几夜寂寞。

当下巴不得晚,却怪那轮红日,像偏偏这天起来了不肯下去。日光才没,便追家里点灯。又连次催辛娘进房。

辛娘到房中去,李十三便闭上房门,来扯他上床去,要干那事。辛娘把手推开笑道:“亏你二十多岁的男子汉,还不理会做夫妻规矩。乡下人合卺,也须是几杯薄酒浆,吃得糊涂了,方好成亲。似这般清清醒醒的,像什么样子。” 李十三也笑道:“娘子说得不错,我倒忘记了。”便开门出去。叫家下人备了酒肴,搬进房来,和辛娘对坐了吃。

辛娘捧着酒壶,殷殷勤勤地劝。李十三心中快活,开怀畅饮,渐渐醉了,推辞道:“我吃不得了。”辛娘那里肯听,又拿一只大碗,斟得满满的,含着笑去劝他。

李十三不好坚拒,只得又接来做几口吃完。吃得酩酊大醉,眼都合将下来,脱了衣裳,先去倒在床上,催促辛娘也睡。

辛娘故意挨延,收拾了杯壶器皿,吹灭了火,只说要净手,出房去到厨下,拿了把厨刀,回进房来。走到床边,黑暗里伸左手去摸那李十三脖颈。 李十三还捧住了那条臂膊,道声:“好嫩滑。”早被辛娘照着项上,用力切下一刀,却切不死,李十三痛极了,直坐起来喊道:“做什么?”辛娘又用力一刀砍去。李十三倒在床上,声息俱无。辛娘又瞎七瞎八乱砍了几刀,去摸他时,头已不在颈上。

那杨氏的房就在间壁,睡梦中听得叫喊,惊了醒来,却不喊了,像在那里砍什么东西。放心不下,披了衣服走过来。

见那房门还开着,却没有火。问道:“你们为什么房门都不闭了睡?方才喊甚的?”嘴里说,两只脚便走入去。

辛娘听见杨氏来,心中道:正好,这老畜生平日间不晓得管儿子,放出去害人,我也杀他一家。

便回身把刀劈面砍来,却砍低了些,砍着胸脯。杨氏嚷道:“怎便打起我来。”

杨氏暗中不见,还只道谁打他。那刀砍得势重,把肋骨都砍断了几根。杨氏喊得那一句,就便跌倒晕去。

辛娘又去地上,摸着他头,连砍几刀,也砍下来。

那李十三有个兄弟李十四,睡在前面。听见杨氏叫喊,便赶进来。他家有几个丫头小使,也都走起。李十四见里面没火,又回了出去。

辛娘怕人多了敌不过,原是打料死的,便把刀来自己颈上乱割。那刀连杀两个人,卷了口,割不入去。又见众人将次要来,心下着忙,便奔出去,开了前门走。

恰遇着李十四,取了火进来,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回身追出去。那些丫头、小使倒丢了里面,都赶出来看。 前门正临着秦淮湖。辛娘到湖边,涌身一跳,早下水去。李十四忙呼众乡邻,相帮救起,却已死了。

李十四见死尸身上,都是血迹,又不见他母亲、哥哥出来,便和众人同入内去,来到李十三房中。见他母亲杀死在地,哥子也杀在床上,惊得呆了。

众人见桌上一个纸封儿,去拆开来看,有识字的念道:
  

妾中州史氏,小字辛娘。生十八,而归同邑宋大中。薄命不长,遭逢世变。奉翁姑而东走,由徐邳以南迁,固将舍彼乱邦,投兹乐土。讵意奸人伺隙,毒手横施,非因财以起念,实见色而生心。既挤我夫于巨泽,复倾二老于洪波。一门俱已没矣,贱妾独何生为。顾念仇仇犹在,泉壤难甘,用忍须臾之死,以快报复之怀。仁人君子,幸鉴妾心。


原来这一纸,是辛娘在船里时便写下的。当下众人都赞叹道:“天下难得有这样烈性女子,真个是谢小娥再世了。”
 
再到辛娘身上去搜检,见里面衣裤,都用针线密密缝着。又知道是未被奸贼玷污的。大家赞个不住。

李十四见杀了他母亲、哥哥,也要把辛娘尸首残害。却是众人不依,就连夜扛抬去,寄在尼庵里。

天明了,合城的人都来观看,赞辛娘面色,犹如活的一般。大家叹异,跪下去礼拜。施舍钱财与他殡葬的,一个早上就有上百银子。做头的替他办些金珠首饰,插戴了下棺。抬会葬在钟山脚下。好事的又做些歪诗来赞他的贞烈,这且不题。 却说宋大中,那日被李十三推下了水,随着滚滚的波流淌去,却撞着了一株枯树,是上水头冲下来的。便用手搿住,昂起头来,呕出了些吃下的水,顺水势打去,天明到了淮安。

有一只小船看见,忙撑过去,救了起来。原来这小船,是本地一个财主,唤做陈仲文,老年得了个儿子,特在这急水湖里设下救生船做好事,保辅小孩长大的。

宋大中问得明白,便到陈仲文处去拜谢。陈仲文见是异乡人,避乱下来,却又遇着匪人谋害,推他落水,十分怜悯,叫人把衣服与他换,又暖酒来压惊。宋大中不胜感谢。

陈仲文的老来子,已有八岁,家中请位教书先生,新近死了,这缺还未曾有人补。当下见宋大中言谈温雅,是个旧家子弟,便要留在家做西席。一来怜他漂泊无依,二来要紧与儿子读书,也是一事两合。

当下宋大中却推辞道:“晚生蒙老丈救了性命,又要收留课读,极承盛情。但晚生虽得再生,未晓父母妻子信息,放心不下,还要去沿途打听。倒只好虚老丈的美意了。”陈仲文见说,也不好强他。

正闲话间,见外面来报道:“捞得两个老人,一男一女,都是死的。” 大中也疑心是他父母,忙走出去看,不道果然,哭倒在地。陈仲文叫人扶他起来,劝慰了一番。

陈仲文既行这善事,那棺木也现成有在家中的,便拣两副木料好的,替宋大中收殓父母。

宋大中正在心中悲伤,又听见报道:“捞救得个少年妇人,却未曾死,说某人是他丈夫。”

宋大中又吃一惊,正要走出去,那妇人已到面前,是小船上人送进来的。看时却不是辛娘,倒是李十三的老婆。宋大中正要问他,那王氏一头哭,一头先告诉丈夫的没天理,怎地把他也推落水。 宋大中听了,又苦又恼。苦是苦自己父母死得惨伤;恼是恼那没天理的不能立刻拿来,碎剐做万段。

王氏又哭道:“方才救生船上说起,知道早上救得郎君在这里。我因想那没天理的,谋占娘子,我便情愿自己献与郎君为妻,出这口恶气。因此就说郎君是我丈夫,要求郎君收留。”

宋大中锁着眉头道:“我心乱如麻,那里还有心和人家兑换老婆。”王氏见他不允,越发哀哀的哭个不住。

陈仲文在旁听了备细,拍手欢喜道:“报应得好。”便劝宋大中说:“他谋了你妻子,也送妻子来赔赏,这是天意,何不就收纳了。”

宋大中道:“晚生父母双亡,初丧时节,怎么娶起妻来。况晚生不共天日的大仇,还未曾报,晚生身子,不打料活在世上的。留他在身边,又替不得晚生力,可不倒是一累么。”

陈仲文还未回言,王氏却就开口道:“依郎君说起来,当真你家辛娘在这里,也道是初丧时节,又要报仇,打发他到别处去么?”宋大中一时倒回答不出。

陈仲文便赞道:“这小娘子说话,好不伶俐。既是宋大哥居丧,不便娶妻,老夫替你且收养在这里罢。”

宋大中方才应允,和王氏都谢了一声。

当下,陈仲文又把宋家老夫妻殓了,又择个日子,替宋大中安葬父母。那王氏在灵前,披麻带孝,哭得喉破眼枯,就叫辛娘来,倒也不过是这般。

安葬已毕,宋大中买口尖刀,藏在身边,又带了些干粮,要到扬州,去寻李十三报仇。

王氏阻挡道:“去不得,一向还未曾告郎君晓得。那没天理的和我都是南京人,他说住扬州是假的,他对我夸口道:江湖上那些谋财害命歹人,七八是他党羽。郎君你单身前去,那里敌得过他的耳目多,不要大仇未曾报得,倒把自家性命送了。我劝郎君且在这里耽搁,等他恶贯满盈,自受天诛地灭,可不是好。”

宋大中摇着头道:“那里等他自死起来,也叫什么报仇呢。”口里是这般说,却也因江湖上都是奸党的话,怕事体不成,枉送性命,倒绝了报仇的根,心中好生犹豫。吃也不要吃,睡也不要睡,日夜皱着眉头叹气。

陈仲文也宽解道:“不必性急,慢慢地生出个万全计策来,去报那仇便了。”宋大中只是委决不下。 看书的看得到这里,必竟道:“宋大中和陈仲文怎没一些见识,既然晓得了李十三的确住居,只消衙门里一纸状词,便差捕役去捉来正了法,何必只管想自己去报仇,又要生出什么万全计策来?可不都是隔壁的,倒还要批评我做书的,把宋大中、陈仲文说成两个呆子!”

却不晓得明末时节,何尝打得官司的,递一纸状,官吏先要到手浓些,方出签去拿人。不要说是拿不着,就拿着了,捕役到手那边些银子,只说逃走了,不捉到官。就是捉到官,官府又尽是爱钱的,到手了些,便极真极重的罪,也会开豁,倒叫那边做了准备,连私下也难报仇。可不是求工反拙了么。因此陈、宋两人再不想到那着棋子。

当下宋大中十分愁闷,王氏也出不出主见。真个是宋大中说的,替他力不来。

过了几日,却听得外边沸沸扬扬传动,说一个南京人,害了人家一门,谋得个妇人到家,却被那妇人灌醉来杀了,又连歹人的母亲都杀死,自己也便投湖殒命。众人敬他节烈,与他收殓,殡葬得十分体面。又有人传来,那妇人的姓名籍贯都有,却正是辛娘。又有人传诵那放在桌上的几行书,越发无异是辛娘。 宋大中听了,喜得大仇已报,雪了那无穷的恨;却又想了辛娘的死,心中悲伤。便对王氏道:“和你同在这里多时,幸是未曾成亲。今我妻子替我报了大仇,又守节投湖,这般贞烈,我何忍负他而再娶妻。”说罢,泪珠像雨一般滚下来。

王氏道:“虽是这般,郎君只要心里不忘记史氏娘子便了,何必说到再娶,就是负他起来。”

宋大中道:“我若再娶,实在心里打不过。明日我就要削了头发,去做和尚。你正还青年,可另从人去罢。”

王氏见说,泣下道:“郎君已收留了我,如何却又抛弃起来。”

宋大中道:“我还未和你成亲,就是负你,也比不得负我辛娘。况我又不是抛撇了你,另去娶妻,是自己怨命,要去出家。你便跟着我也有甚趣味。”
 
王氏见宋大中只是要抛他,想着自家命薄,不觉苦苦切切哭起来。陈仲文听见,走过来问知原由,便对宋大中道:“宋大哥我想史氏夫人节烈死了,原难怪你不忍再娶。但是古人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夫虽不是读书人,却也晓得这两句。难道来大哥倒不想到,怎么说得出家做和尚起来。” 宋大中只是拭那眼泪,不肯应承。王氏在旁接口道:“既是郎君不肯负史氏娘子再娶时,我情愿与郎君做婢妾,奉事终身。只不好再去认他人做丈夫。” 陈仲文听说,不等宋大中回言,便衬上去道:“小娘子这句话,竟已到十二分。宋大哥不得不依了。”

又劝王氏道:“小娘子不必心焦,总在老夫身上,决不令宋大哥把你离异便了。”当下各人走散。

又过两日,有个原任副将,姓元,是铜山县人,与陈仲文家有些世宜,少年落魄时,也曾蒙陈仲文周济,因此十分见好。当下了忧起复,补了河南一个缺,来陈仲文家辞行。陈仲文请他吃酒。

那副将是个大酌,干盅不醉的。陈仲文却酒量本平常,又在些年纪,那里陪得过,因宋大中也是个海量,便央他陪客。
 
元副将见宋大中恰好河南人,问他中州风土人情,一一回答得明白,已自欢喜。吃起酒来,却又是棋逢敌手,对垒得来,越发爱他。

俗语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那曾见两个知己碰着了,定吃得许多酒。却不晓得这知己,只是对手酒量。你也不肯让,我也不肯歇,一万杯也吃了,千杯怎不道少。从来会吃酒人,遇见量好的,另有一种亲热,就是这意思。 元副将和宋大中饮得投机,便问陈仲文:“这位系宅上何人?”

陈仲文备述他避乱南迁,又遭奸人谋害,流落此间缘故。

当日酒散,元副将扯陈仲文去说道:“小弟此去河南,正少个幕友。既是宋生在此间,没甚职掌,不晓得他可能同我去么?”

陈仲文正怕宋大中果然要做和尚,却辜负了王氏一片真诚,要想个法儿来绊住他身子。听了元副将的说话道:“等我去问他看。” 便招来大中去,把元副将意思说了。又道:“我想,令尊令堂死得惨伤,只生下宋大哥你一人,必须争得一口气才好。如今同元副将去,倘和副将投机,他肯提拔时,倒可博个异路功名,诰封父母。不晓得宋大哥你意下如何。”

宋大中连日来想了辛娘,只思量出家做和尚,全他义夫的志。那功名二字,已看得冰也似冷的了。却因陈仲文,把替父母争气的大帽子,当头一罩,有些推托不得,便道:“蒙老丈这般关爱,晚生就同元公去便了。”

陈仲文大喜,去知会了元副将,当夜留副将在家下榻。次日就请宋大中一同就道。

宋大中谢了陈仲文诸般盛情,又道:“晚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有一句话,要对老丈说。晚生仔细想来,终不忍再近女色。王家女子在此,也非了局。仍望老丈与他另觅良姻为是。”

陈仲文和宋大中盘桓了几时,知道他有些执性的,便随口答道:“你既立志要做义夫,我也只得劝他改嫁了。”又笑道:“宋大哥,你只不要做了和尚回来见我,老夫却要骂你不孝的。”宋大中不觉也笑起来。

陈仲文送了元、宋二人出门,回去试王氏道:“宋郎临行,又嘱我劝你改嫁,你意下如何?”

王氏垂下泪来道:“妾向日错嫁歹人,一言不合,即推落水,因此便与他恩断义绝。昨蒙老丈作合,许身宋郎,虽然他又要离婚,是他不负前妻的义气,并不是怪妾什么来,妾却越发敬重他。只守着他前日应承娶我的那句话,倘宋郎不肯再娶,妾也断不再嫁的。”

陈仲文听了,点头道:“说得是,有志气。在老夫身上,总要弄他来娶你,不辜负你的意思便了。”不表王氏只是陈仲文收养在家。 且说宋大中,随了元副将到任。光阴倏忽,不觉有两足年。宋大中先前在家,服食起居,有辛娘照料,十分适意。自从遭了那一变,还有谁看管他。 况现今在河南,又比不得淮安,连年流贼吵闹,弄得地方上十分萧条,一些东西也买办不出,清苦异常。 却还喜得陈仲文那里,时常遣人寄物事来,都是知心着意的东西。虽不十分值钱,也亏他体贴得周到。宋大中心中感激,写信去谢,却再没得回字来。 一日,又报流贼杀来。元副将和宋大中商量,设几支伏兵,把贼人杀得大败。贼人气愤,又起了大队人马,要来复仇。探子得信,即便报来。

宋大中预料贼兵到来扎营地方,劝元副将埋下地雷打他军。元副将听了。流贼果然屯兵在那里,被官军烧着总药线,地底下飞起火炮,把贼人打死无数。元副将又乘乱里统兵掩杀,把贼人杀得片甲无存。元副将大获全胜。

朝廷晓得,就升他做总兵。元总兵又举荐宋大中功劳,有旨特授游击,竟做了三品武官。

宋大中见那些流贼,今日杀了一万,明日到又多了二万,色势不好;更兼立得功时,大家都要忌刻,甚是没趣。便告个病,不做了那官,回到淮安来。

陈仲文接着,叙了些契阔之情,宋大中便谢他连次寄那些东西。陈仲文只是笑。宋大中又去上了父母的坟,仍回到陈仲文家。

那时他父母的服已满了,陈仲文便与他商量,和王氏成亲。宋大中吃惊道:“他还没有嫁人么?”

陈仲文道:“宋大哥,你好不识人。他虽系再蘸妇人,却不是不烈性的。自从你去后,我几次劝他另嫁,他只是不依,准准的与今尊令堂穿了三年孝服。就是往常寄你物件,也都是他的,老夫却那里这般用心。你须去谢他哩。” 宋大中听说,也有些怜惜意思。却又想了辛娘,不忍再婚。 陈仲文见他那光景,便又道:“宋大哥不必迟疑,你想结发的贞节,这小娘子在你面上,也算得贞节。你要不负结发,便负了他。你若不负他,却倒不算就负结发。成了亲罢。” 宋大中尚还踌躇,陈仲文又道:“你要做义夫,先前就不该应许我收留他。如今他十分用情于你,你却抛撇他,这就不义了。那里有义夫只义得一头的。”

宋大中被说不过,只得勉强应承。陈仲文便收拾间房,拣个日与他两人配合。宋大中到房中,只是涕泣,不上床。王氏倒也不怪他,另与他侧首开了个睡场,日间小心代侍着他。

宋大中也十分怜悯,对王氏自恨道:“我怎么不能把身子分做两个,一个守着辛娘,一个周全你。”王氏忍着笑,不开口。

成亲五六日,宋大中便叫了船,同王氏南京去祭拜辛娘坟墓。

列位,你道宋大中先前在淮安,闻了妻子死节的信,原何不就去哭奠一番?只因那时在陈仲文家,腰无半文。承陈仲文留他在家,又代他殡葬父母,怎好再要盘费往南京。况且辛娘已死,不比得是父母之仇,讨饭也要去走遭的。因此竟未曾去。这番授了个武职,虽未寻得大块银子,却也略有些儿,便要了起这愿心来。

当日下了船,不多几天,已抵南京,泊在城外。宋大中自骑了马,一乘轿子抬了王氏,同到钞库街来,访问辛娘墓在那里。

那些人答称:“在钟山脚下,已被人家发掘,尸首都不知去向。”

宋大中听说,泪如雨下。那些人晓得是宋大中,便有几个领他到钟山下去看。

宋大中和王氏到那边,果然只剩所空圹,一具空棺木在侧边,日晒夜露得也坍了。宋大中到这时节,放声一哭,登时晕倒。

王氏连忙和跟随的扶住,叫唤了醒来。宋大中只得叫将祭品放在空圹前,哭奠了一番,又叫人把坍棺木也收拾在圹里了,方才转身回到船中,取路要归淮安。一路只是郁郁不乐。 那船行到扬子江头,正要收江北港口,回头望南岸时,见金山矗立在大江面上,十分秀异。宋大中不觉赞叹道:“好景致。”

王氏正要与他排闷,便道:“我们难得到这里,何不金山去游玩一回。”

有两个新买了丫鬟,是镇江人,便和一声道:“山上果然好景致哩。”

宋大中便分付船家去金山。船家打转舵来,正遇着顺风,不多时,金山已在面前。 宋大中正立在船头上看,忽见一只小船,在自己船前掠过。船舱内坐下两个妇人,一个年少的,宛然是辛娘。心中奇怪。

那年少的见了宋大中,连忙在窗里探出头来认。这种神情越像,却还不好便去叫他。那小船如飞般快,早去有一丈来远。宋大中匆忙里忽然想着和他在家做那一联对句,便似唱大江东去的一般,高声吟道:
  
  男儿志节惟思义


只听见那妇人也高声应道:
  
  女子功名只守贞
当下宋大中又惊又喜,恨不得就从水面上跳了过去。忙叫船家转舵,恰好那小船也回转来,两船相近,仔细一看,何尝有错!丫头扶辛娘过船来,大中和他抱头大哭。

辛娘道:“郎君一向何处?只道已死,不料又得相逢。” 宋大中便把小船搭救,寄居淮安,久闻死节,特到南京扫墓回来的话,略述几句。就问辛娘:“缘何却得再生?”

原来,辛娘那夜死了,魂却不散,犹如睡着一般。忽一日,像有人在半空中呼他姓名道:“你不该死,有人放你还阳了。”

辛娘一似梦醒,把手四面去摸,方晓得死了,在棺材里。有几个恶少,见他系众人厚葬,钗环等项,颇值些钱,那夜赌输了,没处生发,便乘天黑,去掘开了圹,撬起棺盖,正要拾取金银,却见辛娘的脚动起来,众人大惊。

辛娘预先听见众人猜他棺内东西,有的道:“不知可值二百两银子?”有的道:“不知可够我们一月赌?” 知道是劫坟的,怕他们要害自己,便先开口道:“幸得你们到来,使我再见天日。我的首饰,都送你们买果子吃。有什么女庵,可卖我去做尼姑,还可得些银子。我倒越发感激你们。”

众人都跪下道:“娘子是贞烈神人,小人们只因穷了,干这没天理的事,但求娘子不漏泄就够了,怎还敢卖去做起尼姑来。”

辛娘道:“这是我自己情愿,何妨呢?”

有一个道:“小人前在镇江城内,做些小经纪,晓得那边有个章夫人,丈夫死了,没有儿女,极是好善。若将娘子送去,定肯收留。可不胜似做尼姑么?”

辛娘闻说大喜,自己拔下簪珥,尽数付与众人。众人倒都不敢受。辛娘定要他们受,方才拜受了。一个就去寻顶轿子,抬送辛娘到镇江。

那章夫人有六十来岁,丈夫曾任知府,死后并无子女。见了辛娘,十分欣喜。辛娘只说同丈夫被兵南迁,丈夫失脚落水淹死了,自己没有去处,求收留做使女。

章夫人问知是好出身,那里依他,竟认做了女儿。那日母女两个正游了金山回去,却不料夫妇重圆起来。

辛娘对宋大中细细述说一番。当下王氏行婢妾礼拜见辛娘。辛娘见了王氏,惊问缘何在此。

宋大中方才把在陈仲文家的事,及同元副将到河南,提拔做官,回来成亲的话,细细重叙一遍。

辛娘对王氏道:“感蒙代葬公婆,我还该谢你,怎行起这礼来。”当下两人叙齿,辛娘长王氏一岁,认作姊妹。并拜了四拜。宋大中又过船去拜见那章老夫人。章夫人心中甚喜,请宋大中和王氏都到他家盘桓。

章夫人闻宋大中在淮安,还只是寄居,便将自己西首一所房子,送与他们。又备下好些衣服首饰送过去,做辛娘奁赠。

宋大中到那西首屋里,第一夜先在辛娘房中,与他叙了些旧。辛娘才晓得丈夫和王氏虽号成亲,还只是干夫妻,便连夜要送他那边去。却是宋大中不听。

第二夜辛娘先把自己房门闭了,宋大中只得来到王氏房中,笑对王氏道:“我和你成亲多时,没一些夫妻情分。你可怨我么?” 王氏也笑道:“郎君便今夜再不过来,妾也不敢怨。”

宋大中道:“却也难得你们两个,都是这般贤慧。”便将昨夜辛娘要送自己过来,并今夜先闭了房门,对王氏说。王氏十分感激。

次日天明,宋大中到辛娘房中。辛娘笑问道:“昨夜可有雨露到那里么?”宋大中也笑道:“怎敢不体贴美意。”辛娘又笑道:“若非江中相遇时,不晓得你们干夫干妻到几时哩。”宋大中也笑。

从此他一夜一处,往来两边房里。

过了几日,辛娘要想去拜公婆坟墓。宋大中和王氏,也正怕陈仲文不见回去,在那里心焦,便别了章夫人,同下船往淮安。 开了船,王氏忽地笑起来。辛娘问道:“妹子,你有甚好笑?”王氏道:“妹子好笑前日,因郎君赞金山景致,特地剪江过来。不料得见姊姊,大家欢欢喜喜,这山可不真个是撮合山么。”

宋大中和辛娘见说也笑。宋大中道:“全仗有他作合。却为了游山到来,仍旧不曾去游,山神难道不怪我薄情么。”

便分付船上,要去游山。游了金山,回到船中不一日,已抵淮安。宋大中领了双妻,去见陈仲文。

陈仲文闻知夫妇重圆的奇事,不住叹异。又听得说章夫人认做女婿,赠他们房子,怕宋大中此后难得到淮安来相叙,便也把一所房子,赠与宋大中。 宋大中感他美意,不好却怪,遂令王氏认陈仲文为父。

陈仲文大喜道:“老夫久有此心,只是不好自己说得。”

原来陈仲文的儿子还只十一岁,思量认个女儿在身边,庶几老景不寂寞。见王氏做人和顺,原十分着意。又闻章夫人怎地认亲,怎地送妆奁,他性情原有些好胜的,就是宋大中和王氏没那意思。他也要自己买这爷来做了。 当下宋大中、王氏,用女儿、女婿礼拜见陈仲文和他妻子胡氏,陈仲文也便备下一副绝盛的妆奁,送到那所房子里去。

辛娘拜过了翁姑坟墓,耽搁几日,要回镇江,事奉章夫人。 陈仲文见辛娘出格的美丽,怕路上往来,又要生出事故,劝宋大中留辛娘常住镇江,令王氏永居淮上。

宋大中依言,从此他有两个住居,自己来去其间。一年里头,要走好几回。

一日从淮安到镇江,在扬州城外泊船,见隔壁那只船,竟就是前年在徐州雇的舵公、水手,不曾更换一个。便悄悄地去报了官,遣人来捉,一个也没有走脱,都拿去问成死罪。

看官,先前说不好打官司,如今却又怎么讲?只因宋大中现在也是个职官,官吏就不好怠慢。况又是他自己撞见了奸党,只要做公的去捉,再没本事做什么手脚了。

宋大中到镇江,把这事说与辛娘听,大家称快。后来宋大中死在镇江,和辛娘同葬。王氏葬在宋老夫妻墓侧。辛娘生两个儿子,王氏生四个儿子,竟做了南北两支。有好事的,成诗一首道:
  
  狭路逢奸几丧妻,谁知反占别人姬。
  冤仇虽复终遗恨,从此高堂没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