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现在的世界是日进文明不比从前的腐败了。无论什么事情,上自国家政体下至社会上的风俗,同家庭间的习惯,凡有偏重的流弊统统都要改良。那改良的入手办法第一层便是兴学,若除去了兴学二字,实在没有别的好法子。为什么呢?
因为凡百事不论大小粗细总抛不掉这个学堂,必须从这根本上改起,方才能真的改良呢。你们试看各处的风气,有学堂的地方总比没有学堂的地方来得开通一些,学堂多的地方总比学堂少的地方又来得开通一些,这就是逐渐进化的公例。岂不是兴学的好处么!岂不是改良必从兴学入手的明证么!但是,说虽说得如此容易,那干的时候却真是难上又加个难哩。试问各处的教育会哩、劝学所哩,同种种高等、初等的学堂哩,当那发起兴办的时候,哪一处不经过多少阻碍!多少反对!官吏的压制、顽民的暴动、种种大小风潮,真是说不尽许多。甚而至于家庭之内为了宗旨新旧不同,父兄不许子弟在外办学,遂至如水火一般的不睦,也不知添出了多少闲气闲恼。若不是亏了那般热心志士,任劳任怨,实心实力,国而忘家,公而忘私的竭力提倡起来,哪里会有今日这样的成效啊!咳,我们中国当这新学萌芽的时代,能够不上几年便把学务办到如此,总也算发达得可以了。
但是我回头看看女界,里头却还是黑暗得很。那些放弃自由情愿受男子们的专制不想自立,但知终身依赖着丈夫的种种奴性,依然还没有革掉。沉酣如梦,哪里谈得到什么“男女平权”这句话呢!然而,这女界黑暗的道理也不能错怪她们。说也可怜,实在被这二千年来的风俗习惯浸得沉头没脑,同在万丈深渊里头一样。若设有人去提拔唤醒她们,她们还把那种种奴性当作自己的本分看待哩!哪里辨得出什么文明,什么黑暗。 但是古人不是说道:山川灵秀,天地菁华,那种磅礴郁积的奇气,不独钟在须眉,也有钟在巾帼的么!况且如今世界,日渐进化,东西各国的有名女子也不知多少。我中国山川如此秀媚,二万万女同胞中怕没有几个钟灵毓秀应运而生的女豪杰,出来提倡女权,唤醒大梦么!到那时把女界陋习一洗净尽,也从兴学上入手办去,使黑暗的里头一旦大放光明,岂不是女界的幸福么!
列位:在下因为相信了古人钟灵巾帼的这句话,所以心中常存着这个理想,常生出这个希望。哪晓得古人的说话果然有道理,果然不负我这希望,近年来果然有一个巾帼伟人出在山明水秀的地方。她拿定了振兴女学并发达女权的唯一不二宗旨,干出一番改良女界的大事业,真不愧为钟灵毓秀的女豪杰。竟被在下把她的历史从头至尾细细调查出来,且听在下慢慢地一桩一桩说给列位知道。正是:女子不知学,由来二千年。
我将稗史笔,写出女权篇。
话说浙江杭州城外,西湖十里,天竺三峰,山色湖光,荡漾入目,丛林胜迹,美不胜收,本是块山川明媚的地方。历来闺秀名媛、才人淑女,也不知产出了多少有名人物,所以地方上的风气也很觉开通,这也不在话下。且表城外西湖边上有一个女子姓赵闺名爱云,生性聪明,端详大雅。从小便最欢喜读书,女工针黹虽也件件俱能,般般都会,但却不喜欢去弄它。
所以,每日里只是捧着几本书卷,废寝忘食的纵览。不要说中国的经史子集被她看了不少,就是近来新译出的西书西报也是看得堆满案头,抛残枕畔的了。并且,她看到新学书籍的时候,觉得精神焕发,闭目点头的格外有滋味,真是看得她爱不忍释。
她父母只因单生她一个女儿,所以钟爱异常。虽然她父亲的宗旨是不喜欢新学的,然为了爱女情切,倒也不忍过拂她的意思。
有时虽要想禁她不看新书,然转念一忖,好在她一人在家独学,横竖不是去进学堂,大约也无甚害处的。所以,仍旧任她去自由纵览,不再过问。
再说她父亲因为自己在苏州经商,已是多年,苏州的情形很为熟悉,且一辈子知交好友,同业商客,都在苏州,家乡一带反觉得冷疏疏的,无甚交好。再加离家遥远,家中大小事情都照应不到,所以便将家眷搬到苏州居祝好在人口不多,没什么啰啰唆唆。从此赵家住在苏州,倒觉得闹闹热热,快快活活,夫妻父女常得团聚一处。不上几年,那爱云的满口杭州话竟变成了又圆转、又轻清、又娇软的一口苏白了。到后来人家也辨不出她是假苏州人呢,还是真苏州人。就是在下编书的当初没有调查清楚的时候,也不晓得她是杭州出身,也把她当作真苏州人看的。这也不必去管她,她既然久居在苏州了便把她认了个苏州人,有什么不可! 闲话少提,且说爱云在家虽然不出闺门一步,终日的喜欢看书,但那看书的声名却是关不住它的,不肯跟了她也是不出闺门一步的。所以一经传扬出去,那些远近邻居都知道赵家的爱云小姐是个班姬、谢女一般的文明女子,谁家不称赞羡慕!
哪晓得物以类聚,方以群分。她家隔壁的钱姓家中恰巧也有一个读书女子,但是已经出阁,嫁在前巷张家为媳。这张家也是很开通的人家,所以那钱小姐过门之后依旧在学堂里照常读书。
一日归宁回来,听得那些妈妈们说起隔壁的爱云小姐怎样用功,怎样读书,竟比我还要文明,不觉心中起了爱才的念头,便想去与她会会。好在本是近邻,两家的妈妈们本来是常来常往的,便托了邻居的情谊,教妈妈们领了过去拜会。到了赵家,先和爱云母亲见过,叙了几句客套,然后说明来意,再进去和爱云相见。二人一见之后,略略谈了几句,便彼此心中都觉得投机契合。那钱小姐见爱云脸不搽粉,唇不涂脂,衣裳朴素,裙下露出一双也不长也不阔的天足,心中便纳罕道:闻得她从来没有进过学堂,且又没有什么女友往来,终日的不出闺门一步,怎么也是这样打扮?可见得她的文明并不是学人家的样子,的确是自己发生出来的主张呢,这才是真文明的女子哩!
钱小姐一头想,一头和她应酬,又见她举止大方,言语安详,稳稳重重的,又没有一些儿浮躁习气同醉心欧化的样子,真令人佩服。谈了片刻,谈到现在女界黑暗的情形,爱云便说道:“姊姊,据小妹想来,天地生人原不分什么厚薄,不过男女赋形略异罢了,有什么男子应该读书,女子便不应该读书的呢? 为什么男子可以出外做事,女子便不许她出外做事的呢?难道男子们都是有才干有识见的人,我们女子便都是蠢物么?这一层已是偏袒得极了,然而这些事还是都由父母作主,教天下做女儿的人也没奈何。若论到夫妇之间原是极客气、极平等的地位,须要彼此敬爱才是道理。为什么女的待男的要敬之如神,男的待女的便挥之如牛马一般?非但做了他的牛马,还要涂脂抹粉做神弄鬼的装出种种丑态去讨他的喜欢。我倒不怪他们男子的夜郎自大,却怪我们女同胞为甚的如此愚笨,甘心效这奴隶行为,岂不是吾们女子自己的不是么!女界先自如此的放弃权利,依赖成性,自然要被男子们得步进步了。所以男子有权,女子无权,简直变成中国的公例了!咳,我中国国家的专制是已经达到极点,所以大家知道要立宪。我们家庭里边的专制难道还没有达到极点么!为什么女界的奴性还是如此牢不可破,竟不知醒悟呢?姊姊啊,小妹想到此间真是又可恨、又可耻、又可怜,恨不能分身无量亿数,遍劝二万万女同胞,使她们早早醒悟,各图自立,才能够称得我一片痴心呢!”爱云讲到此处,忽又叹了一声,道:“咳,我一个女孩儿家,究竟能干得出什么大事来,还要说这些梦话做甚!”说毕不觉眼眶一红,几乎要掉下泪来。钱小姐起初见她讲得出神,自己不觉也听得出神。现在见她说到伤心,便接着说道:“贤妹有如此的热心,如此的见识,便是我们女界中的福气。况且,天道循环,剥极没有不复,盛极没有不衰的。现在外面女学渐渐萌芽,黑暗之中总也算有一线光明了。凡事只要有一二个先觉先知的人,热心苦志提倡在前,自然会有一班同志的人出来赞成的。贤妹既然有此宏愿,只要将来出阁之后能实行此志,以身作则,女界前途怕没有良好的结果么,怎么叫做说梦话呢!”
那钱小姐本为她说得慷慨淋漓,霎时又见她在那里自叹,所以把这几句话来劝慰她、勉励她。哪晓得爱云听到出阁这二字,顿时不觉杏脸泛红,桃腮露赤,垂头捻带,弄得她老大含羞,非但半句话也回不出来,反又想起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儿,那痛论夫妇不平等的一节,未免太不像女孩儿家的口气了,岂不要被人好笑么!想到这里,更觉羞得置身无地。列位要知,爱云这人外面虽是端详温雅,总没有一些儿浮躁习气,然而她心里头却是极爽直、极激烈的。也不是她的生性如此,却被那几本新书里的事迹和议论激刺出来的。不触动她的一腔热血便罢,若说得她起劲时,便要声泪俱下的大发议论起来,到底也有些书呆子的气味。所以她后来嫁了李固斋要实行夫妇平权主义的时候,虽自己竭力忍耐,也想把和平去感化他,然终不免稍有些激烈手段。这是后话,不必多表。再说那钱小姐见爱云羞得低头无语,也觉着自己失言,便想把别的说话去敷衍他几句,好把她的羞态遮掩过去,随问道:“贤妹既是如此有志,胡不去进个学堂,也可以多几个同志,时常谈谈新理。”爱云听得钱小姐劝他进学堂,便抬起头来低低的说道:“不瞒姊姊说,小妹久有此志。去年赏菊花的时节,小妹也曾同家母说过几次。家母心中倒还可以,怎奈家父的宗旨是素来不喜欢新学的,虽经过母亲几次劝谏,他终不答应,不肯放小妹去进学堂。
实在没有法子,并不是小妹的自甘暴弃。”
钱小姐听了知爱云不能自由,甚替她可惜。要想说几句譬解安慰的说话去劝劝她,然又不好当着她女儿面前说她父亲的不是,真个很难措词,只得点了点头,轻轻的答道:“这也叫无可奈何。”钱小姐正说了这一声,忽听得里面爱云母亲的房里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那里讲张,听说道:“爱云的亲事,今日我已允许他们了,你的眼光看来以为如何?”说了这两句随后就没有声音了。钱小姐听了,知道是爱云的父亲回来了,且知他们在那里商量正事,也不便再耽搁、讨厌,便站起身来,向爱云说了几句珍重的话儿,即忙告了别,仍旧同了自己的老妈子一同回去。她听了爱云的一番议论,心中自然佩服得很,以后常常记念着爱云,想要再来和她谈谈却简直没有工夫,这也不必多表。再说爱云的亲事以前提也没有提起过一回,怎么忽然间已经成功了呢!列位:这却不足为奇,须知旧社会上的规矩本来是如此的。无论女孩儿男孩儿,父母同他择配亲事,起初总是牢守着秘密主义,要到成就了,才肯使他们知道。况且,爱云的母亲是家中要事一件也不能作主,都要听她丈夫的命令,所以爱云的亲事比别人家更觉来得秘密。但如今是已到了宣布发表的时候哩,不必再守着秘密了。待在下略表几句与列位知道,再趁这个当儿把爱云父亲的大号也提来给列位晓得,省得书中常常那父亲那父亲的啰唆了。
原来他单名一个迂字,表号顽轩,读书未成改做行商人,很古道,向在绸缎庄内做经理的,数十年来也积攒了许多家私。 前两个月有一位同行老友姓于号正甫的,到来与爱云做媒,说是前巷有一家富商,姓李号寿卿,家道殷实,单生一子,号固斋,为人很老实。又很能干,兄弟闻得令媛尚未许字,所以特来作伐。顽轩本来也晓得李家的家道很靠得住,现在听得于正甫说这世兄又能干、老实,心下早有八九分答应了,不过有一层要紧关子必须要问问清楚才好定夺。便向正甫道:“李家的家赀殷富,弟兄也略知一二,诚如阁下所言,但不知道位世兄有没有进过学堂?倘若进过学堂的么——恐怕难免难免”于正甫听到这里,不待他说完,早哈哈的笑了一声,便抢着要说了究竟。顽轩虑的是什么?于正甫要紧抢上前去说些什么?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回加批
钱小姐是引入文明自由境中的媒介,于正甫是引入野蛮专制圈里的媒介,一明一暗,一起一伏,都是爱云身上有密切关系的人。读者不可忽过。钱小姐一见爱云便知是真文明的女子,钱小姐洵非肉眼。 不怪男子们的夜郎自大,反怪自己一辈子的不是,从古以来圣贤豪杰的用心何尝不是如此!盖必能自责而后能自奋,能自奋而后才能自立,世之主张收回女权者盍鉴之。
男子有权,女子无权,简直变成中国的公例,言之可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