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爱云正讲得高兴,要想从夫妇不和家道不成这个害处上边去感化她丈夫,且证明夫妇平权是个正理。这个当儿,不料外边领进一个人来,说是顽轩太爷于昨夜十二点钟忽然染了时疫,昏迷不醒,延至今日饭后寿终了。爱云平白地得了这个凶耗,真同青天里打个霹雳一般,顿时手足冰冷,哭得几乎晕去。外边婆婆本也晓得了,便进来劝住了哭,马上唤了一乘轿子,打发她回去。也不用收拾东西,单跟了一个妈妈,泪盈盈的上轿而去。到了那边,自然更有一番悲痛。固齐到了明天,自然也要去送殓,这也不必细表。 谁知不到十天爱云母亲亦然得了这个症候,相继而亡。此时爱云心中真是痛不欲生,那种泪尽声嘶的神情也不言可知了。等到初丧已毕,爱云本欲守过终七,怎奈这固齐几次的催她回家,且又值端阳令节,不得已把父母身后事情稍为料理料理,便忍泪回来到了家中。度过端阳转眼之间又是一个月了,爱云想到父母双亡,自己的身世又不幸遇着这样顽固丈夫,不觉悲从中来,心酸肠断,又不便放声大哭,只得在暗中偷弹几点酸泪,聊舒郁积,也没有什么心绪去看甚书儿。一日午后无事,心中略觉舒畅一些,坐在外房,忽又听得隔壁的琴声鼓得甚是圆熟,便想起了隔壁张大嫂子,就是去年认识的钱家姐姐,学问很好,我与她又很为投机,现在正是暑假时候,何不去请他来顽顽。便教妈妈们过去相请,不多一刻果然来了。二人见面之后彼此叙了些契阔。爱云又讲了些父母病故的情形,张大嫂自然又劝慰了一番。后来爱云说道:“姊姊,小妹以前不能进学堂的缘故,姊姊也晓得的。如今先父已经去世,小妹这夙愿一定要去偿却了才称我心,相烦姊姊同我做个介绍。”张大嫂道:“介绍是极容易的事情,但不知贤妹身上还有什么阻力么?”爱云脸上红了一红,便答道:“有是也有的,但亏得婆婆待我又客气又疼爱,想来还没有什么大阻力。”张大嫂听了说道:“即如此,你且商量定了再讲,好在开学的日期还早得很哩。待愚姊下回到来再与你定夺就是了。贤妹呵,凡人只要立志坚定,随你什么事没有做不到的。古人说道,有志者事竟成。但愿贤妹耐定心儿守着,迟早总得成功的。”随后大家又谈了些外面女学的景象,张大嫂便起身告辞。爱云送出房外,正撞着固齐从外面回来。他见了是隔壁张大嫂,心中早有几分不快了。等到爱云回进房中,他便问道:“这种不守女教的女子她来这里做什么?”爱云道:“是我去请他来的。我和她本来认识,来个把女友也有什么了不得。”固齐又问道:“你同她讲些什么?”爱云道:“我打听打听她学堂里的章程和开学的日子。”固齐等不及她说完,便拦住道:“这些事你去打听它做甚?难道你也要想去进学堂么?”爱云此时沉吟了一回,便装着笑容向固齐说道:“不瞒你说,我本已久有此心,现在请你宽假我一点。可怜我父母俱亡,求你依了我这一遭儿罢。让我学成归来懂得一些儿事情,也好帮你做一辈子人家,省得处处要累你,有内顾之忧。”固齐说道:“这事断然不可。男人家内顾之忧也是分内的事情,所以女子便应该千依百顺,讨着些男子的喜欢。丈夫说怎样便要怎样,就因为是终身衣食都要仰靠着丈夫的缘故。你既然晓得我有内顾之忧,可见夫妇断没有平权的道理。你前遭儿说的什么敌体等类都不过是一知半解,不识大体的说话。你怎么不说那乾舰坤顺、阳刚、阴柔的八个字呢?怎样叫做刚健,怎样叫做柔顺?你且辨辨这两句的滋味看,岂不是应该不平权的么?”爱云听了说道:“呵哟哟,你这些话恰巧都是平权的佐证。”固齐听了倒一呆,便问道:“怎么反是平权的佐证呢?你且说来。”爱云道:“这刚柔健顺的意思是从男女德性上边着眼的,并不是说的权力。就是从权力上边说也是说男权应该刚健,女权应该柔顺,并非刚健就是有权,柔顺就是无权。你且把这四字去训训有无二字看,可训得通训不通。你不要单看了它是对待的字面,便混到别的对待字面上去。须知这刚柔同健顺是平等的,对待字不比那尊卑贵贱的对待字,是带有地位同阶级的性质,可以分出大小高低来的。若论到男有内顾女当仰靠的一层,这正是数千年来从男女不平权上结出来的恶果,却是大大的害处。你把这害处反当做公理,岂非又是倒果为因么?你看那泰东西各国男女融融相敬相爱,没有什么淫奔仳离的事情,不都是享平权的幸福么?”
爱云还要讲下去,那固齐已是听得不耐烦了,便说道:“你不要逞着这张利嘴咬文嚼字的,在我跟前卖弄。我是终不佩服的。你不看见现在那些女学生么,也是同你这样的开口文明闭口平等,学了几句口头禅把男人看得如草鞋头上的一堆粪土一般,要撇就撇,这种平权还了得么。”爱云道:“这不过因年纪太轻,道德同学问都没有根底才沾染了这种习气。偶然有几个也不能就把女界一笔抹杀。”固齐道:“抹杀不抹杀我总不放你去。我且讲段古事给你听听。唐朝不知哪代天子手里有一个公主下嫁。临别的时候,太后还再三叮嘱,教她不要靠了皇家的势头把驸马看轻,须得降心和气为是。你想她是一个公主,太后还要这样吩咐,可见得寻常的人还有什么女权?”爱云听他讲完,便又笑道:“你又来了,说来说去原是平权的意思。
这些事情都因为中国人的心理不平得太甚。若论寻常的夫妇就说是男尊女卑,逢到大势头的女子,就看得她如天神一般,把个男尊女卑的局面颠倒反了过来,任凭弄得男权一些没有也不以为耻。所以世界上怕老婆的也很多,这就是男权太重的报应,又是反比例。这太后贤明,晓得闺房之中有这等怪现象,所以叮嘱公主行尊降贵,仍旧是要使他们平等呢。”固齐见自己引证出来的古事古语都被他驳得篇篇有理,不觉恼羞成怒,老大的发急起来了,便嚷着道:“横也是你的理,竖也是你的理。 你这泼辣货,现在没有进学堂已经这样的放肆,还经得去进学堂么?倘若放了你去,将来不知要闹到怎样的天翻地覆哩!”
一面说一面还要指手画脚的做出种种怪状来,差不多像要用武的样子。正在那里啰哩啰唆对爱云大肆咆哮,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固齐,你怎么又在这里同媳妇呕气了?好端端的人家常常提高了喉咙大喊大叫的像个什么样子!还不走开!”固齐回头见是母亲,只好带着怒容望外而去,一路犹是叽叽咕咕恨个不了。等到固齐走出,太太才回过身来要找媳妇却忽然不见了,再找到里房才见爱云靠着妆台,坐在床沿上在那里揩眼睛。
再表爱云向来同固齐虽然争论过几回,却从没有哭过一次。这几天为了父母双亡心中本来常常不快,今天固齐又闹得太过分一些,所以一见婆婆进来不觉想起了自己母亲,便忍不住伤心泪落。又恐怕被人看见,因此趁这当儿便一溜烟跑到里房独自个去掉泪。现在见婆婆找到里边,便揩着眼睛立起身来迎到婆婆跟前,勉强叫了一声。要想再告诉一句话儿,谁知喉中已哽住了,倒反抽抽咽咽的哭出声来。太太便好容易劝住了。 随后大家坐了下来,太太才说道:“方才固齐和你吵闹的原因我在房外已听了多时,大概情形我都晓得了。你所说的几层道理倒也不错。他呢,总是这副老脾气,你也不要去恨他。但是我想媳妇的文才已经很有功夫,就是在家研究研究也好,何必定要去进学堂呢?”爱云见婆婆问到这事,便想趁此机会禀明一声罢,遂端端详详的答道:“婆婆,非是媳妇固执,实在因为学堂里的益处很多,除了文学之外,其余什么女红、刺绣、家政、姆教种种女子应该做的事情都有专科可以学的。媳妇因为在家的时节从小就喜欢看了几本书,以致把这些分内的事情倒反抛荒了,弄得一样儿都不会。现在想着了懊悔已来不及,所以要去学几样治家的本领,回来明儿也好替婆婆分一些力儿。本来今晚媳妇也要来告禀婆婆知道,请婆婆怜我愚幼,替媳妇作个主罢。”那太太见她这番说话讲得很有道理,心中又疼惜又佩服,便答应道:乃此我问你公公去说,去看他的意下如何,再作道理。”爱云便谢了一声。一回儿已晚膳时候了,老妈子端进饭来,太太就在这边同爱云吃了,谈谈家常,直至十点多钟才回房去。各自安睡不提。
到了明天,太太把这事和寿卿一说,且将爱云这番说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一遍,谁知寿卿倒满口允许,且赞道:“难得她这般有志气,也是不容易的,不过叮嘱她不要去学那些不伦不类的打扮同女学生的习气就是了。”第三天,爱云得了这个信息好不欢喜,真可称生平第一桩的快心事儿,便自到隔壁去托了张大嫂同她报好了名。回来再把一学期的学费自己筹好了,便慢慢的把书籍等类也收拾舒齐。等到七月初旬开学的那天,便欢欢喜喜辞别了公婆同固齐,一径同张大嫂进这明强女师范学堂里去。固齐到了这时也无可如何,惟有抱怨父母糊涂罢了。
再说爱云进了学堂,又用功又谦和,且她国文的程度本来已很高的了,所以非但同学都敬爱她,连几位教习也都佩服。
内中最欢喜最敬重她的,要算那校长兼充国文教习的沈振权师母。因她国文的月课考取过两次第一,所以不上几个月她的名誉已是鼎盛一时。她在这几个月里和了张大嫂、沈振权师母同几个同班生等,凡是什么游艺会哩、天足会哩都去看过、听过,就是自己学堂里的学生演说,大家也请她上台去演说过几次,口齿也练得很清利。真不知长进了多少,学识经过了多少阅历,况她的秉性又聪明,所以各样进步都比别人来得更快。这还不足为奇。最可惊的她还有一桩他人所做不到的事情,她却在功课之外忙里偷闲不消几个月已经做就,而且做得完完善善、精精密密,真所谓超超原著哩。究竟是件什么惊人的事情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加批
张大嫂真是明眼人,知道她身上还有阻力。
自家一知半解反说别人是一知半解,真是可笑。
越是男权太重越多怕老婆的人,此理最为精湛,从来未经人道破。爱云重重辩驳这一层,驳得最新隽有味。
看不出爱云倒很会拍马屁的,对固齐说是省了你内顾之忧,对婆婆说是也好替婆婆分一些力儿,岂非都是马屁轻?然而读者不要单看她的拍马屁,须要想想她为了什么拍马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