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爱云拿定主意,对李固齐道:“如今是竞争世界,男女都用强权。我既和你琴瑟调和,言归于好,足见从前冲突另有缘故,你知道什么缘故呢?我是学界女子,你是商界男子,如水火一般。若要永保和局,总劝你去入学界为好。况且你家的商业都是空空洞洞没有殷实的本钱,哪里能够发达?不如拿店收去,专心向学,将来得了毕业文凭,也好谋个教员位置,总比商界稳当些。我和你自食其力,永远没有风潮,岂不是一对文明夫妇吗?如今年假将近,各学堂要招新班生,你还是去报名投考罢。”固齐道:“我那天走过大街,看见有一张招贴载有初级师范学堂招收新生额取一百名,此外都没有看见招贴。”

  爱云道:“这倒很好,初级师范速成科只有一年毕业,好在路又近便,你赶快过去报名。但是招考的时候先要做史论一篇,时务策一篇。如果文理不好也难录龋你的文理究竟怎样我却没有知道,不如我来出个问题你去先做一篇拿来我看。”李固齐道:“如此你就出题罢。”爱云随即出题,就是“发达女权论。”

  李固齐看了,一想她的主义须要男女平权,如说女权不当扩张便是和她反对。当下就拿一枝笔一张纸立刻做了一篇。大旨都是发达女权先要振兴女学那些话语。爱云拿去一看倒很中意,暗想:这个顽固男子开化倒很容易。便笑对固齐道:“你的文理虽则没有十分精湛,却也清清楚楚、平平稳稳,一定录取的。”

  李固齐道:“且等考过再讲。”

  到次日清晨,就到初级师范学堂去报名。到了考试这一天,李固齐就去赴考,做了两篇清通文字,倒也高兴得很。回到家里,爱云就问他什么问题。李固齐道:“题系汉武帝兴大学论。”

  爱云道:“这问题出得很好,却合日下兴办学堂的宗旨。你的文稿拿来我看。”李固齐答道:“我是拿笔清注,没得稿子。”

  随口背了半篇。爱云笑道:“文笔清畅,包取包龋”隔了几天并没有去打听消息。爱云在女师范学堂里听说案已发出,取了正取一百名,备取四十名。

  这一天是星期六本应回家,爱云就去代他一看。只看见固齐的考名居然名列正取第九。爱云看了倒也高列前茅,总算还好。当下就回到家里,细细告诉李固齐道如此如此,又说些学堂规则。李固齐笑道:“我们进堂决不染学界习气。我从前骂你原怕你看学界的坏样,所以再三阻拦。难道自己反蹈覆辙么?”爱云道:“这倒很好,你赶紧去收拾店务罢。”李固齐一想这句语也很不错,商学两界万难兼顾,别人又靠不住,决计收去。

  正在思想间,适有一个友人进来。这友人姓暴字德法,是新中湖北头彩的。李固齐连忙请他坐下,便道:“我明年要进师范学堂做师范生,拟拿这片店收去,免得分心。”暴德法道:“阁下有志向学,与其收去,还是盘去好些?如果没人来盘,不如盘把我兄弟罢。”李固齐道:“这也很好。”当下就拿此意告诉母亲,那母亲道:“这又是一个好法子,乐得干干净净去做学生,倒是一对文明夫妇,不怕没有饭吃。”李固齐奉了母命,打定主意。

  过了新年时节,店即盘去。爱云看他有志向学,倒也喜欢得很。到了进堂这一天,爱云又勉励了他一番,便对固齐道:“你前程远大,好好去学,将来充当教员。还好望得保举,岂不是好?”李固齐道:“正是正是。”说完就走。等到进堂开课,李固齐尽心学习,大有进步。

  有一天是星期,例应回家。适有一个友人来邀固齐去吃番菜。李固齐便和那友人一同走进番莱馆楼上,刚才拣定座头,还没有坐下,只听得一阵嘻笑声和拍掌声直钻到耳鼓里来。但觉得这笑声清脆不像男子的声音,心中倒有些诧异,便抬头向四面一望,却见对面第一号餐房里围着一桌女子。仔细一瞧,大半都是架着一双金丝眼镜,打着一根大根油辫,肩胛上披着一个蓬蓬松松的绒线围头,脚虽没有看见,但听那楼板上的声音便知道穿的是皮鞋了。固齐知是一班女学生便格外留神,要听听她们的说话,自己便朝着对面坐下。不多一刻,正上了一盘妥司上来,只听得那边说道:“如此说来,邢胡仿兰真是女权上边的一个罪人哩。这样的丈夫就和秋竞雄一样的撇掉了就算了,自己有了这些学问还恐怕别处没有饭吃么?”固齐听了不觉把舌头伸了一伸,对那朋友正要想开口,又听得别一个声音的说道:“所以我常常崇拜秋瑾,称他为革新界中的圣人呢。

  我中国女界如果要恢复女权一定要从男女革命上着手,才能有济哩。”固齐听到这里忽然又是一阵拍掌声,同霹雳一般的,倒把他吓了一跳。本来他也听得不耐烦了,便催着那友人道:“走罢,走罢。”二人出了番菜馆,固齐在路上想想他们这种犷悍的神气,才觉得自己妻子确是才德俱全,比着这些女子真可叫做一薰一莸。想到得意哩,心中便懊悔以前待她的过分。

  一回儿行到半途,遂与友人分路,各自回家。等到明天再行进堂,从此天天上班,逐渐进步,程度高到了不得。

  有一天夫妇二人同放例假。爱云看了固齐的程度着实长进,便对固齐道:“你的程度如今已经不浅,将来还好升入优级师范科做个完全的男教员,于我也有光彩。”李固齐道:“且等年终毕业再行商酌罢。”爱云一想,我的丈夫如今这样开化,况且没有学界习气,这倒难得。但是我们女学不过初次开办,女教员缺少得很,就是论到我们堂里都是不三不四的女教员,并不十分完善,将来整顿起来那些完全的科学一定发达。我不如出洋一走,背一块游历过的招牌好不郑重。如今按下不表。

  且说明通女学堂的孙校长有一个妹子游学日本。那天有一封信寄来,内云“现在注重女学,女师范生极少,急宜多派识字妇女来东洋留学。至于姊姊自己学堂草创规模未臻完备,不如亲赴东京调查女学,以便回国整顿云云。那校长看了,一想调查东洋女学也是很要紧的大问题,但是我堂里经费支出,全靠自己调度,叫什么人来替我筹划?这又是力不从心了。正在悬想间,适值爱云进堂,那孙校长就拿东洋来信送把爱云看看。  爱云看了便笑道:“这桩事紧要万分,姊姊还是去呢,还是不去呢?”那校长道:“我却有些琐事不便过去,只好作为罢论。”

  爱云道:“我早有出洋的意思,姊姊既不便去,我决计东渡,调查东京女学,将来回国以后也好造就一班完全的女学生来,也不虚此一行呢!”那校长道:“这也很好,不如妹妹去罢。”  爱云道:“既如此,我先拿教员位置辞去,料理行装就是。”那校长道:“位置无须辞去,妹妹回国仍旧在这块当教员,姑且请人权代罢。”爱云一定不肯,决计告退。到了下星期回家就拿此意告诉婆婆,并且告诉丈夫。李固齐道:“如今我入学界也知道女学的益处,你既然要去调查,我也不便阻挠,但不可辛苦太过呢。”爱云道:“这倒不须你过虑,只望你尽心向学,就不负我劝勉的苦心。”随即调停行李,措办川资,亲赴几处女学堂辞行。各堂的女教员、女校长个个竭力赞成,个个备筵公饯。一番忙碌,自不消说。

  次日就坐火车到沪,耽搁数日就上日本商轮。好在那几天风平浪静,毫无险阻,真所谓海外奇观,人生壮志。到了东洋暂住江苏留东女招待所。大家谈谈学务,叙叙乡谊,倒也畅快得很。次日,就去见孙校长的妹妹,名字叫做达权,连忙出来欢迎。爱云一见如故,就拿孙校长不便来东的意思告诉一番。  孙达权道:“我早经接家姊来信说姊姊要来,足见姊姊热心公益,佩服,佩服。”爱云道:“调查二字何等重大,是今日兴办女学的要务,还要请姊姊随时指教才好。”孙达权道:“不敢,不敢。明天是星期,请姊姊在招待所等我,我明天到这里来和姊姊畅谈。”爱云道:“我在这里恭候。”说完就走,一路看看东京气象,房屋高大,道路干净,究竟是文明国度。忽又暗想道:这处地方从前我们的学士文人都误认做蓬莱仙岛,以致后人附会起来就有黄金铺地、碧玉为桥那些话语。如今列国交通人人知道,是日本国并不是蓬莱岛。照这样看来,可见游历一道于智识上大有利益,中国从前守旧的人也算得少见多怪呢。

  自己暗暗议论了一番,缓缓走了几步,只看见前面一所大房屋,心里很是喜欢,随即信步走去,仔细一看,原来是广明女学堂。

  爱云一想,今天冒昧进去未免唐突,且等发过传单再行调查罢。

  当下就回招待所过夜。

  次日清晨,孙达权果然进来回望。爱云欢迎进去,和达权谈了好一会。达权道:“今天姊姊到来,实是三生有幸。请姊姊多耽搁数月,细细调查,妹妹也好时常叨教。”爱云道:“这断不敢。”正在谈论间,丫鬟送上酒菜来。两个人且饮且谈,大旨都是开通女界的话语。以后逢着星期达权都到招待所里来,叙叙交情,好不亲热。等到传单印好,爱云就着人分送,遍告各女学堂。隔了几天,亲赴各堂去调查。只看见东女教员口讲指画,解得很清,比到中国女教员正如霄壤一般。又看看那些女学生程度很高,中国女子哪有这种程度呢!从此逐一调查,悉心考察,甚而至于随班听讲,佩服到了不得。足足查了两月,逐日记录,各女校已经走遍,才知道东洋女学这样推广、这样完备,发达已到极点了。未知爱云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加批

  充当师范生确是教育起点,有完全之教员而后有完全之学生,若李固齐者可谓勇于进步者矣。

  调查东京女学为整顿女学起见,李爱云见识究高孙女校长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