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爱云走到客堂,抬头一看,原来是她的表亲王巧珍,便笑嘻嘻叫道:“妹妹今天到这里来,倒也难得,想来总有什么贵干。请坐请坐。”那巧珍道:“姊姊到东洋去后,许久没有会见,我记念到了不得。今天是表妹夫教我来的。”爱云道:“表妹夫教妹妹来,究竟为什么事呢?”那巧珍道:“因为那部女界新小说编得实在很好,如沧海中的慈航,如地狱里的明灯。说是姊姊编的,这书的版权究竟肯卖不肯卖,所以叫我来问姊姊。”爱云道:“我编这部小说,原是开通女界,唤醒女子的春梦,只想收回印工,并不想赚大钱,这时不卖版权的。我去年曾编过一部女国文,销路倒很畅旺。那部版权已由元通书局买去,得洋七百元,我就拿了五百块洋钱助入智育女学堂,作为开办经费,可见有好的稿子,总有人出重价买的。”那巧珍道:“既如此,就作罢论,我去回复他罢。”当下就要想走,爱云再三留巧珍用午膳,巧珍随即坐下,便笑道:“如今世界上的男子都拿女子当为灶婢,至于论到权利,女子们一些没有。

  不知姊姊几生修到得嫁文明夫婿,可以这样自由?我妹妹真正羡慕得很。”爱云道:“唉,我的苦衷你哪里知道。你家表姊夫当初也是顽固,自从我嫁过去后,着实和我反对,不知被他骂过几次,不知和他闹过几场,幸而公公准我向学。等到毕业以后,邀了许多人去争论,才归和好。如今他又进师范学堂去做师范生了。照这样看来,婚姻一道总须自由才好。因为中国婚姻男女两不相见,都凭那不肖的媒人东骗西谎,到男家说这女子这么貌美,到女家说男子这么能干,直说得天花乱坠,两家父母自然允许下来。譬如无能的女子嫁了顽固的丈夫,任丈夫怎样吩咐,不敢不从,这是自己无用,终身要靠男子,不得不受男子的压力,倒也气得过去。如果换了文明女子,嫁了这种顽固男子,那女子重重束缚,如监狱一般,这个苦楚那就不可言了。”巧珍道:“正是,正是。”随即接下去道:“有作为的男子娶了一个不能干的女子,那男子也是反对,终究不和。俗语说生意做不着一次,老婆讨不着一世,男女都是一样的。”爱云道:“妹妹你这句话原是不错,但是还没有透彻,我细细和你再讲。男子和女子不睦还不要紧,只要男子有本领、有钱财还好去置姬妾、宿娼妓,乐到很了不得。试问我们女子办得到办不到呢?我看泰西各国婚姻都是自由,到那时男欢女爱,同享爱情,自然协力同心做起一番事业出来。如今民智己开,才知道自由婚姻何等有益,便知道野蛮婚姻都是父母二人拘泥古礼不好。等到男女反对,再云归咎父母也已迟了。”巧珍听到这里佩服到了不得。

  爱云道:“我还有一句话,须要讲得清楚,这自由二字仍旧在礼法上做去,不过自行择配,并不是自由淫荡。那些顽固的男女竟说成自由婚姻坏到极点,这又是笑话了。”爱云还要说下去,就有一个女教员插嘴进来。这教员姓吴名震东,便道:“婚姻不能自由,这真是男女的大魔障。如今论到女子格外困苦,我看世界上尽有许多才女都是被愚夫压制,以致抑郁成病,不久就死。如今女界开通,这个风俗将来总要改良才好。”爱云道:“这句话谈何容易,如果新世界上有女娲氏在这块拿些五色的石头,将此情天补满。岂不是同登乐国,哪有不自由的苦楚呢?”爱云说到这里,大家都笑起来。

  正在谈笑间,丫鬟就送上菜来,王巧珍就在堂里用饭,又赞了爱云几句。爱云道:“这都是不兴女学的坏处,既然没有学问,哪里能有权利。我所以热心兴学,稍尽女国民的职任罢了。”王巧珍佩服得很,又和爱云谈些家务。中膳用毕,稍坐了一会,就想起身要走。爱云问道:“妹妹还要到哪里去?”

  王巧珍道:“家里有些琐事,我要回去,改日再来罢。”说完就走。王巧珍回到家里,暗想自由婚姻的爱力,野蛮婚姻的强权,两两比较正是一天一地,很有许多议论出来。如今做书的人姑且按下不提。

  且说爱云自从巧珍去后,回到房里一想,我的宗旨终究要想开通女界,使二万万同胞女子一齐向学,女界哪有不发,总须普及教育才好。如今要行普及教育,倒有一个好法子。西国教育有强迫的章程,男女不入学堂就要罪及父母。中国若要普及教育,先宜从强迫下手。如今大总统精明强干,东西各国都已到过。近来很注重学务,实力振兴,现在民国新运总有一番整顿。

  有一天披阅某报,只看见报纸上载有教育部拟实行强迫教育法。爱云看了大喜,暗想:强迫的法子居然被我料到,可见中国文化渐有进步,好极好极。当下就对各教员道:“摄政王要实行强迫教育,报上已经载明白,学界定有起色。”有一个女教员姓赵名智通,便答道:“这问题似乎太大,一时恐怕办不到。中国学务还在幼稚时代,男子尚不能人人向学,何况女子?这也是徒托空言,毫无实效的。”爱云道:“这倒不是。天下事上行下效,在上的既要举行,在下的自然遵办。况且热心公益的人也很不少。我来做个发起人,先从这里行起,虽不能人人教育,也算得强迫的起点。”赵智通又问道:“强迫的章程到底怎样呢?”爱云道:“我就在苏州城里开办二十所女公学堂,每堂女学生额定一百名。先查那些贫寒的女子,定准叫她入堂肄业,每人每月只收学费洋三角,这是操衣费,不是修金。

  至于各科女教员一概担任义务,仍旧不请男教员,以免男女混杂的名誉。各教员每人认定一科,大家轮流走教,哪有不热心的呢?照这样兴办起来,如果办有成效,将来总有富商大贾慨助巨资,我们就拿这笔公款照数匀摊,作为各教员的津贴,这也是强迫的法子。三年五载以后,不怕不逐渐推广,否则堂中哪有这许多经费,学生哪有这许多修金?强迫二字万不能行,反不免骚扰百姓了。”赵智通道:“法子倒是很好,但是开办伊始,这些校舍哪有这许多钱去租呢?”爱云道:“我们不必去租校舍,那些庵堂庙宇都好借用,只须联络教育会打通劝学所,再行禀明教育司就是了。据我看来,教育部如果实行强迫教育,仍旧要由教育会的会长和劝学所的董事公司商办,这是一定的道理。俗语说官办不如绅办,绅办不如民办。姊姊想想看错不错。”赵智通又问道:“如果真贫寒的女子,每月连三角小洋都拿不出,还是听她进堂呢?还是听她不进堂呢?”爱云道:“如此只好酌减,看事行事。”赵智通又问道:“我们减了学费,或者连一角二角小洋都不收她,那女子的父母仍复不许她入学,姐姐有没有别的法子呢?”爱云道:“如果有这种顽固的父母,定议重罚,断不能容他阻挠的。”赵智通听到这里大大佩服,便赞道:“如今振兴学务,差不多的男子尽有借热心两字做个招牌,名为公益实则敛钱。姊姊这样热心,愿尽义务,真是巾帼英雄了。”爱云道:“我没有什么学问,哪里好算巾帼英雄!

  不过我的主义总想那些女子受了教育学些科学,做个完全女国民,岂不是好?多一个有学问的女子,就少一个受压力的女子,到那时男女平权,我的夙愿才算圆满。至于论到教育,全仗各位姊姊一片热心,循循善诱,我一人也靠不祝譬如一枝木头,哪里支撑得大厦呢?但是强迫教育的章程,教育部总要颁行出来,我不妨先拟它几条。”未知怎样拟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加批

  自由婚姻之说,创始于西人,盛行于学界,若能人人效法,其尚有怨女旷夫者几希?作者将不自由之苦衷,言之鉴鉴,无限悲愤,其殆借题发挥耶。

  强迫教育之法,得此亦足备一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