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春花自古今,每逢佳景暗伤神。

  墙边联句因何梦,叶上题诗为甚情。

  带缺唾壶原不美,有瑕圭璧总非珍。

  从来色胆如天大,留得风流作骂名。

  这首诗,是一无名氏所题,奉劝世人收拾春心,莫去闲行浪走,坏他人的闺门,损自己的阴骘。要知人从天性中带下个喜怒哀乐,便生出许多离合悲欢。在下如今且放下哀怒悲离之处不讲,只把极快活燥脾胃的事试说几件。假如别人家堆柴囤米,积玉堆金,身上穿不尽绫罗锦绣,口里吃不了百味珍羞,偏是我愁柴愁米,半饥半饱,忍冻担寒,这等人要寻快活,也不可得。然又有一等有操守有志量的,齑盐乐道,如颜子箪瓢陋巷,子夏百结鹑衣,不改其乐,便过贫穷日子,也依原快活。又假如别人家,文官做朝官宰相,武官做都督总兵,一般样前呼后拥,衣紫腰金,何等轩昂,何等尊贵。惟有我终身不得发达,落于人后,难道也生快活。然又有一等人,养得胸中才学饱满,志大言大,虽是名不得成,志不得遂,嚣嚣自得,眼底无人,依然是快活行径。所以富贵两途,不喜好的也有。惟有女色这条道路,便如采花蜂蝶,攒紧在花心这中,不肯暂舍。又如扑灯飞蛾,浸死在灯油之内,方才罢休。

  从来不好色的,惟有个鲁国男子,独居一室,适当风雨之夕,邻家屋坏,有寡妇奔来相就,这鲁男子却闭户不纳。又有个窦仪秀才,月下读书,有女子前来引诱,窦仪也只是正言拒绝,并不相容。才是真正见色不迷,盘古到今,只有此二人。若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就写不得包票了。其他钻穴逾墙,桑间濮上,不计其数。常言道:男子要偷妇人隔重山,女子要偷男子隔层纸。若是女人家没有空隙,不放些破绽,这男子总然用计千条,只做得一场春梦。当年有两个风流俊俏苟合成婚的,一个是司马相如,一个是韩寿。假若贾充的女儿,不在青锁中窥觑韩寿,寿虽或轻松矫捷,怎敢跳过东北角高墙,成就怀香之事。假如司马相如,虽则风流萧洒,衣服华丽,若卓王孙的女儿,不去听他弹那凤求凰的琴曲,相如也不能够同他逃走,成就琴台卖酒之事。所以淫奔苟合,都是女人家做出来的。然则一味推到女子身上去,难道男子汉全然脱白得干净,又何以说色胆大如天。皆因男子汉本有行奸卖俏之意,得了女人家一毫俯就意思,或眉梢递意,眼角传情,或说话间勾搭一言半语,或哑谜中暗藏下没头没脑的机关。这男子便用着工夫,千算百计,今日挑,明日拨,久久成熟,做就两下私情。总然败坏了名节,丧失了性命,也却不管,所以叫做是色胆如天。哪一个肯贤贤易色,诗云:

  美色牵人情易惑,几人遇色不为迷;

  纵是坐怀终不乱,怎如闭户鲁男儿。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广东桂林府临桂县,有一举人,姓莫名可,表字谁何,原是旧家人物。其父莫考,考了一世童生,巴不得着一领蓝衫挂体。偏生到莫谁何,才出来应童子试,便得游痒人泮,年纪方得一十二岁。那时就有个姓王的富户,倒备着若干厚礼,聘他为婿。大抵资性聪明的,知觉亦最早。这莫谁何因是天生颖异,乖巧过人,十来岁时,男女情欲之事,便都晓得。到进学之后,空隙处遇着丫环婢子,就去扯手拽脚,亲嘴摸乳,讨干便宜。交了出幼之年,情窦大开,同着三朋四友,往花街柳巷去行踏。那妓女们爱他幼年美丽,风流知趣,都情愿赔着钱钞,与他相处。日渐日深,竟习成一身轻薄。父母愁他放荡坏了,忧虑成疾,双双并故。

  有个族叔,主张乘凶婚配,何期吉辰将近,王家女儿忽得暴疾而亡。莫谁何初闻凶信,十分烦恼,及往送殓,见妻子形容丑陋,转以为侥幸。自此执意要亲知灼见,择个美妻为配。所以张家不就,李家不成,蹉跎过了。他也落得在花柳中着脚。不想到十九岁上,挣得一名遗才科举入场,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那时豪门富室,争来求他为婿。谁何这番得意,眼界愈高。自道此去会试,稳如拾芥,大言不惭的答道:

  且待金榜挂名,方始洞房花烛。  因此把姻事阁起,忙忙收拾进京会试,将家事托族叔管理,相约了几个同年,作伴起身。正值冬天,一路雨雪冰霜,十分寒冷。莫谁何自中榜之后,恣情花酒,身子已是虚弱。风寒易入,途中患病起来。捱到扬州,上了客店,便卧床不起。同年们请医调治,耽搁了几日。谁何病势虽则稍减;料想非旦夕可愈,眼见得不够勾会试,众人各顾自己功名,只得留下谁何。分咐他家人来元,好生看觑调理,自往京师应试去了。正是:

  相逢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莫谁何一病月余,直到开春正月中旬,方才全愈。也还未敢劳动,只在寓所将息。因病中梦见观音大士,以杨枝水洒在面上,自此就热痕病祛,渐渐健旺。店主闻说,便道:“本处琼花观,自来观音极是灵感,往往救人苦难,多分是这菩萨显圣。”谁何感菩萨佛力护佑,就许个香愿,定下二月初一,到殿了酬。至期买办了香烛纸马之类,教来元捧着,出了店门,从容缓步,径往琼花观来。看那街市上,衣冠文物,十分华丽。更兼四方商贾杂沓,车马纷纭,往来如织,果然是个繁华去处。谁何一路观玩,喜之不胜,自觉情怀快畅,想起古人“烟花三月下扬州”之句,非虚语也。不多时已到观中,先向观音殿完了香愿,然后往各庙拈香礼拜。广西土风,素尚鬼神,故此谁何十分敬信。礼神已毕,就去探访琼花的遗迹。这琼花在观内后土祠中,乃唐人所植。怎见得此花好处,昔人曾有诗云:

  百葩天下多,琼花天上稀。  结根托灵祠,地着不可移。

  八蓓冠群芳,一株攒万枝。  香分金粟韵,色夺玉花姿。

  浥露疑凝粉,含霞似衬脂。  风来素娥舞,雨过水仙欹。  淡容烟缕织,碎影月波筛。

  一朝厌凡俗,羽化脱尘涯。

  空遗芳迹在,徒起后人思。

  那琼花更无二种,惟有扬州独出。至于宋末元初,忽然朽坏,自是此花世上遂绝。后人却把八仙花补其地,实非琼花旧物。此观本名蕃厘,只因琼花著名,故此相传就唤做琼花观。古今名人过此者,都有题咏。谁何玩视一番,即回寓所。过了两日,又去访隋怨迷楼的遗址。遂把扬州胜处,尽都游遍。那时情怀大舒,元神尽复,打动旧时风流心性,转又到歌馆妓家,倚红偎翠,买笑追欢。转眼间已是二月中旬,原来扬州士女,每岁仲春,都到琼花观烧香祈福,就便郊外踏青游玩。谁何闻得了这个消息,每日早膳饭后,即往观中,东穿西走,希冀有个奇遇。那知撞了几日,并没一毫意味。却是为何?假如大家女眷出来烧香,轿后不知跟随多少男女仆从。一到殿门,先驱开游人,然后下轿。及至拈香礼拜,婢仆们又团团簇拥在后。纵有佳丽,不能得觌面一见,那里去讨甚便宜?就是中等人家,有些颜色的,恐怕被人轻薄,往往趁清晨游人未集时先到,也不容易使人看见。至若成群结队,凭人挨挤的,不过是小户人家,与那村庄妇女,料道没甚出色的在内。所以谁何又看不上眼了。

  到二月十九,乃是观音菩萨成道之日。那些烧香的比寻常更多几倍,直挤到午后方止,游人也都散了。莫谁何自觉倦怠,走到梓潼楼上去坐地。这琼花观虽有若干殿宇,其实真武乃治世福神,是个主殿,观世音菩萨救人苦难,关圣帝君华夷共仰,这三处香火最盛。这梓潼只管得天下的文墨,三百六十行中惟有读书人少,所以文昌座前,香烟也不见一些,甚是冷落。莫谁何坐了一晌,走下楼去。刚出庙门,方待回寓,只见一个美貌女子,后边随着一个丫鬟,入庙来烧香。举目一觑,不觉神魂飘荡,暗道:“撞了这几日,才得遇个出色女子,真好侥幸也!”

  你道这女子,是何等样人家?原来这女子,父亲复姓楔斯,曾官员外郎。他祖上原是色目人,入籍江都,因复姓不好称呼,把偰字除下,只以斯字为姓。这斯员外性子有些倔强,与世人不合,坏官在家。只生此女,小字紫英,生得有些绝色。员外夫人平氏,三年前有病。紫英小姐保佑母亲,许下观世音菩萨绣幡为一对。不想夫人禄命该终,一病不起。夫人虽则去世,紫英的愿心,终是要酬。到这时绣完了幡,告知父亲要乘这观音成道之日,到观里了愿。这斯员外平昔也敬奉菩萨,又道女儿才得十五岁,年纪尚幼,为此许允。料到上午人众,吩咐莫要早去。只是斯员外平昔要做清官,宦囊甚薄。及至居家,一毫闲事不管,门庭冷淡如冰。有几个能事家人,受不得这样清苦,都向热闹处去了。只存下几个走不动的村庄婢仆,教他跟随小姐去烧香上幡。那两个仆妇梳妆打扮起来,紫英小姐仔细一觑,分明是鬼婆婆出世,好生烦恼,说道:“若教这婆娘随去,可不笑破人口。”因此只教贴身的丫头莲房,同着两个村仆,跟随轿子。

  到了观中,服事小姐上了幡,又到正殿关帝阁烧了香。后至梓潼楼,见此处冷落,没有游人,两个仆人,各自走去顽耍了。不想落在莫谁何眼中,恨不得就赶近前去,与他亲热一番。因见行止举动,是个大人家气象,恐惹是非,不敢相近。想起文昌楼后是董仲舒读书台,这所在没人来往,或者这小姐偶然转到此处游玩,何不先往台下躲着,等候他来.饱看一回。因是终日在那观中串熟,路径无所不知,故此折转身来,先去隐在读书台下。这董仲舒当年为江都王相,江都王素性骄倨好勇,仲舒以礼去匡救,江都王遂改行从善。为此扬州建造起此台,塑起神像,就名董仲舒读书台。这一发不是俗人晓得的,所以人都不到,那知到成就了莫谁何的佛殿奇逢。  且说紫英小姐,到梓潼楼上拈香,见炉中全没些火气,终是大人家心性,分付莲房教伴当们取些火来。莲房答应下楼叫唤,一个也不见。心里正焦,不道小便又急起来,东张西望,要寻个方便之处。转过楼后,穿出一条小径,显出一所幽僻去处。只见竹木交映,有几块太湖假山石,玲珑巧妙,又大又高,石畔斜靠着一株大腊梅树。莲房道:“我家花园中,到没有许多好假山石,也没有这样大腊梅。”随向假山石畔,蹲下去小解。当初陶学士,曾有一首七言色句,却像为这丫头做的。诗云:

  小小佳人体态柔,腊梅依石转湾幽。

  石榴壳里红皮绽,进出珍珠满地流。  解罢,急急回转,奔上楼来回覆。紫英正等得不耐烦,埋怨他去得久了。莲房道:“伴当一个也不见,连轿夫通走开了,小姐将就拜拜罢。”紫英随向冷炉中拈了香,拜罢起来,莲房想着后边景致,要去玩耍,上前说道:“小姐,这楼后有假山树木,十分幽雅,到好耍子。小姐何不去走走?”紫英道:“你怎生见来?”莲房道:“才因要小解,方寻到那里。”紫英道:“不成人的东西,倘被人遇见,可不羞死。”莲房道:“这所在甚是僻静,并不见个人影。望去又有个高台,想必台上还有甚景致。”紫英终是孩子家,见说所在好玩耍,又没有人往来,不合就听信了。随下楼穿出小径,步人读书台下,果然假山竹木,清幽可喜。转过太湖石,走上台去看时,却是小小一座殿宇,中间供着一尊神道。殿外左边是一座纸炉,右边设一个大石莲花盆。

  莲房因起初小解了,走过来净手。把眼一觑,说道:“小姐你来看这盆中的水,一清彻底,好不洁净。何不净净手儿?”紫英道:“我手是洁净的,不消得。”莲房道:“恁样好清,就净一净手好。”紫英又不合听了丫头这话,便走来向盆中净手,莲房忙向袖中摸出一方白绸汗巾,递与小姐拭手。这里两人却正背着净手耍子,不想莫谁何却逐步儿闪上台来,仔细饱看。紫英试了手。回过身,面前却见站着个少年,吃了一惊,暗自懊悔道:“我是女儿家,不该听了这丫头,在此闲走。”低低向莲房说道:“有人来了,去罢。”欲待移步,莲房见莫谁何正阻着去路,这丫头到也活变,说道:“小姐手已净了,烧了香去罢。”引着紫英倒走入殿里。紫英也不知董仲舒是甚菩萨,胡乱就拈香礼拜,拜罢转身出殿。  此时莫谁何意乱魂迷,无处起个话头。心生一计,说道:“我也净一净手,好拈香。”将手在盆中搅了一搅,就揭起褶子前幅来试手,里边露出大红衣服。原来莫谁何连日在观中闪游,妄想或有所遇,打扮得十分华丽。头上戴的时兴荷叶绉纱巾,帖肉穿的是白绢汗衫,衬着大红绉纱袄子,白绫背心,外盖着藕丝软纱褐子。这原是在家预先备下,打帐中了进士,去赴琼林宴,谢座师会观年时,卖弄少年风流。那知因病不能入试,却穿了在琼花观里卖俏。假如此时紫英烧香拜罢转身便走,这莫谁何只讨得眼皮上便宜,其实没账。那知斯员外平日处家省俭,凡衣服饮食,一味朴素,不尚奢华。因此小姐从幼习惯,也十分惜福。这时走出殿来,抬眼见莫谁何揭褶子拭手,不觉起了一点爱惜之意,暗道:“这秀才好不罪过,如此新衣,便将来拭手,想必不会带着汗巾。”千不合万不合,回头叫莲房把这白绸汗巾,借与他拭手。谁何错认做小姐有意,一发魂不着体,接过来一头抹手,一头说道:“烦姐姐致谢小姐,多蒙美情,承借汗巾了。”袖里摸出锭银子,递与莲房道:“些微薄仪,奉酬大德。”莲房原有主意,不肯接受,转身要走。却被那莫谁何一把扯住,将来推在袖里,飞也似先奔下台,把梓潼楼后门顶上。

  莲房急回身向小姐说,这秀才如此如此。小姐变起脸来喝道:“贱丫头,怎的不对他说,我是斯员外家,那个希罕你的银子。”莲房见小姐发怒,赶下台把小姐所言,说与莫谁何,将银子递还。莫谁何却不来接,说道:“你既是斯员外家,不希罕我这银子。可知我是会试举人,难道没有几件衣服,要你小姐替我爱惜,把汗巾儿与我揩手。”莲房见他说话不好,也不答应,将银子撇在地下,奔上台来,说道:“银子撇还他了,这人又不是本处人,自称是会试举人,说话好生无理,我也不睬他。”紫英道:“这便才是。至此已久,伴当们必然在外寻觅,快些去罢。”莲房随扶着小姐走下台阶,转过太湖石,只见莫谁何当道拦住,说道:“小姐慢行,还有话讲。”惊得紫英倒退几步,转身隐在太湖石畔,吩咐莲房对他说:“既称是会试举人,须是读书知礼,为甚阻我归路,是何道理?”莲房将话传说。莫谁何笑嘻嘻的道:“小生家本广西,去此几千里,何意与小姐邂逅相遇,岂不是三生有缘。但求小姐觌面见个礼儿,说句话儿,就放小姐去了,别没甚道理。”莲房将这话回覆了。紫英大怒,又教莲房传话说:“你是广西举人,只好在广西撒野,我这扬州却行不去。好好让我回去便罢,若还再无理,叫家人们进来,恐伤了你体面。况我家员外,性子不是好惹的,回去禀知,须与你干休不得。”

  莫谁何听了,心生一计,说道:“你小姐这话,只好吓乡里人,凭你斯员外利害,须奈何不得我远方举人。进来的门户,俱已塞断,就有家人伴当也飞不入来,也不怕你小姐飞了出去。还有一说,难道我央求了你小姐半日,白白就放了去,可不淡死了我。若不肯与我见礼讲话,卖路东西,也送些遮羞,才好让你去。不然就住上整年,也没处走。”莲房又把这话回覆了。紫英心中烦恼,埋怨莲房,便接口道:“你哄我到此处,惹出这场是非。”那丫头嘴儿却又来得快,说道:“先前说起,其实莲房不是。但教将汗巾与他拭手,这却是小姐的主意。”紫英被这句话撑住了口,懊悔不迭,又恐他用强逼迫,将如之何。心里慌张,没了主意。又不合向袖中,摸出一个红罗帕儿,教莲房送与莫谁何,传话说:“相公是读书君子,须达道理。彼此非亲非故,万无相见之事。绫帕一方,算不得礼数,权当作开门钱罢。”

  莫谁何接帕在手,笑道:“我又不是琼花观里管门的人,为何要开门钱。汗巾是你的,如今罗帕是小姐的,都是真正表证。小姐容我相见便罢,不容时,将便将此表证对你家员外说知,大家弄得不清不楚,但凭你去与小姐算计。”莲房是个丫头家,胆子小,听了这话,吓得心头乱跳,飞奔来对小姐说:“这事越弄得不好,此人如此如此撒野。小姐若不与他相见,倘若真个对员外说知,可不连累莲房,活活打死。胡乱见个礼儿,央告放归去罢。”紫英知道自家多事,一发悔之无及,踌躇一回,没奈何只得依了莲房,走出太湖石畔。莲房把手招道:“我小姐肯了,与你相见。”莫谁何喜得满面生花,向前深深作揖。紫英背转身,还个万福。莫谁何作揖起来,叉手说道:“小生本是广西桂林府临桂县新科举人,姓莫名可。因上京会试,路经贵府,闻小姐美貌无双,因此不愿入京,侨寓此地,欲求一见。不想天还人愿,今日得与小姐相会于此,真是夙缘前契。又蒙惠赠绫帕,小生当终身宝玩。但良缘难再,后会无期,小姐怎生发付小生则个。”

  紫英听了这些话,涨得满脸通红,又恼又好笑,暗道这是那里说起,向莲房附耳低低道:“你可对他说,方才说见个礼,便放我去。如今礼又见了,还要怎的。”莲房把这话说与,莫谁何道:“小生别无他意,只要小姐安放得小生妥贴,不然就死也不放小姐去。”紫英此时进退两难,暗自叹道:“罢,罢!这是我前世冤孽了。”就教莲房低低传说道:“三月初一,是夫人忌辰修斋。初三圆满,黄昏时候,菩萨送焚化时,在门首相会,自有话说。”莫谁何得了这话,分明接了一道圣旨,满心欢喜,又道:“小姐莫非说谎?”紫英又传话道:“如若失信,那时任凭你对员外说便了。”莫谁何点点头儿,连忙又作个揖道:“小姐金口御言,小生镌刻五内了。”道罢,急忙去开了梓潼阁后门,仍闪入林木中藏躲。紫英此时看了这个风流人物,未免也种下三分怜爱。虽则如此,终是女儿家,蓦地遇这没头没脑的事体,面上红一回,白一回,心头上一回,下一回,跳一个不止,与莲房急急走出梓潼楼下。那伴当轿夫,因不见了小姐梅香,惊天动地的找寻,也不知有多少时候了。紫英不敢再复迟延,疾忙上轿还家。到了房里,还是恍恍惚惚的。诗云:  火近煤兮始作灾,木先腐朽蠹方胎。

  桃花不向源流出,渔棹何缘得入来。

  且说莫谁何,虽得了小姐口语,也还疑疑惑惑,不知是真是假。这几日一发难过,扳指头的到了三月初一,便到斯家门首打探,真个在家修斋。心里喜欢道:“这小姐端的不说假话,此事多分有望。”心下又转一念,从前门走到后门,东边看到西边。前门是官街,后门是小街,东边通哪一个城门,西边近哪条河路,都看在眼里。到初三傍晚,悄地把来元的青衣小帽穿起,闪出店门,径至斯家门首。等到了黄昏时候,还不见送佛,好生着忙。又想到总然送佛,又不知小姐果然出来否,惊疑不定。哪知是夜紫英小姐心上惊疑,比莫谁何更多几十倍。他与莲房商量,欲待出去,恐怕弄出事来。欲不出去,又恐执了绫帕为证,果然放刁撒泼,依然名声不好。莲房说道:“我看这人行径,风流其实风流,刁泼其实刁泼,小姐思想也不差。以我看起来,还是送佛之时,出去走一遭。只要使他一见,你便掣身进来。既见得不失信,那众人嘱目之地,他也不敢扭住你。”事到其间,紫英只得依着莲房而行。

  是夜是圆满之日,和尚家也有香火,亲族中都有来随喜的,俱有家僮小厮跟随迎候。莫谁何这打扮,也像跟随服役的一般。张家认道是李家,李家认道是张家,那里分辨得清。约莫黄昏将尽,和尚送佛出来焚化,紫英却闪在门旁,遮遮掩掩的张望。莫谁何在人群中,目不转睛,望着门里瞧。见小姐站在门旁,便踅过身来,踏上阶头,两下刚打个照回。莲房情知两边看见,即扯小姐进去。小姐转身便走。此时和尚祝颂未完,鼓钹声喧,人人都仰面看着和尚,那里管甚别事。说时迟,那时快,莫谁何见小姐转身,他却乘个空隙,飕的钻入门里。也是缘分应该,更无一人看见。谁何跟着小姐脚步,直到房里。彼时若有一人撞见,可不是夤夜入人家,非奸即盗,登时打死不论。怎当他拚着性命紧跟紧走,这才是色胆如天,便就杀一刀,也说不得了。  小姐看见莫谁何进房,魂也不在身上,又恐怕有人看见,怎生是了。不顾休面,只得同莲房横身推他出去。莫谁何是个后生男子汉,这两个女子,怎推得动。莫谁何开口道:“小姐不要性急,不要着忙,待我说句话。”莲房手掩住他口道:“这所在岂是你讲得话的?”莫谁何道:“就讲不得,只得容我讲一句。我本岭右举人,会试过此,因慕小姐才色,弃了功名,在此守候。不期天赐良缘,得见于董仲舒读书台下,蒙小姐赐以罗帕表记,约我今夜相会,故冒万死到此。我已拚这连科及第的身子,博个点额龙门,求凰到凤,难道你不肯?”说罢,就跪将下去。小姐道:“谁要你跪,谁要你拜,快些出去!”莫谁何道:“到此地位,怎生还好出去。我想出去也是死,小姐若还不肯,也是死。死在小姐房门外边中,不如死在小姐卧房之内。”说罢在袜中抽出一把解手刀,望喉下便刺。吓得小姐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用手来夺。谁何放下刀拦腰抱定,一只手早已穿入锦裆,摸着小姐海棠未破的蓓蕾。此时无奈何,只得凭他舞弄。莲房紧守在房门外,察听风声。但见:

  一个是南官学士,一个是东阁佳人。南宫学士,慕色津津,不异渴龙见水;东阁佳人,怀羞怯怯,分明宿鸟逢枭。一个未知人道,那解握雨携云;一个老练风情,尽会怜香惜玉。直教逗破海棠红点点,颠翻玉树白霏霏。是夜成就好事,总然未曾惯经,少不得瓜熟蒂落。

  到明夜,谁何又去勾搭莲房,莲房见小姐允从,有何推拒。自是上和下睦,打成一片。日里藏放床后影壁中,夜深人静,方才出来,因此家中并无知觉。只是丫头们送茶饭进房,却是一番干纪。小姐日夜忧心,惟恐败露。况兼莫谁何本是狂放,在床壁间,住了十数日,也觉昏闷。商议逃还桂林,计较已定,收拾细软,打起包裹。小姐、莲房与谁何一般打扮,乘夜开了后园门,从小街出去。这些路道,谁何已探认得烂熟,只是走步慌忙,遗失了一只鞋儿。出了后门,轻车熟马,直到关上,雇了船只,径归广西。连家人来元,不能相顾了。诗云:

  桑间濮上事堪羞,却以鹑奔作好逑;  皂染素丝终不白,逝东流水几回头。

  却说斯员外,不见了女儿及贴身的莲房,情知是私情勾当,不好沸沸洋洋,上下瞒得水泄不通。但恐怕胡通判家来讨亲,无以抵对。凑巧有个丫环兰香,感了伤寒病症,这丫头到有四五分颜色,斯员外心思一计,下了一服不按君臣的汤药,顷刻了帐。托言小姐病死,报与胡通判家。胡家差着女使来探丧,那女使从不曾认得小姐,那个晓得不是正身。斯员外从厚殡殓,极其痛哭。七七诵经礼忏,大是破费,亲友都来慰唁。胡通判的孙子,虽不曾成亲,孝服来祭尊,胡通判也亲来门上。一场丑事,全亏这替死鬼掩饰过了。正是:

  张公吃酒李公偿,鸩杀青衣作女亡。

  泉台有恨无从诉,应指人间骂莫郎。

  却说来元自三月初三傍晚,家主忽地出去,一夜不归,只道熬不得寂寞,又往妓家寻欢去了。吃了早晚,打点寻问去迎接,却不见了衣冠。心里奇怪,难道是家主穿了去不成?及至四面去迎接,竟没处去问。一连过了五六日,来元也寻够不耐烦了,只得听其自然。又过了一日,早起去登东厕,见地下有个黄布包袱。拾起看时,中间线绣着“永兴号”三字,暗道:“造化,造化!好个大包袱。提来包衣服也好,包米也好,做被单盖也好。”欢欢喜喜,拿回下处。看看过了二十多日,家主终是不归,柴米吃完了,袋内又无银钱。想道:“他不知在何处快乐,我却在此熬苦。如今连米也没得吃,难道忍饿不成?且把他两件衣服,去当两把银子,买些柴米动动劳腥,再作区处。”遂取出两件绸褶子来,恐怕典当中污坏了,就将拾的这个黄布包袱包起。锁了下处,走出店门。

  心上想往那一家去当好,又想有货不愁无卖处,既有了东西,那家不可当,计较怎的。也是他合当晦气,有没要紧的,随着脚儿闯去,不想却穿到斯家。在那宅后小街里,见一带磺砂石墙,一座小门楼上,有一个匾额,写着“息机”二字,两扇园门,半开半掩。来元知是人家花园,挨身进去一看,正当三月正旬,绿阴乍浓,梅子累累,垂杨上流莺宛转,石栏边牡丹盛开。来元道:“我家临桂县里,此时一般也有莺声柳色,只是不得归去。”方想之间,忽见柏屏下一只淡红鞋子,拾起一看,认得是家主穿的,为何落在此处。心上惊疑,口里自言自语,欲行不行的,在那里沉吟。那知斯员外因失了女儿,虽则托言病死,瞒过外人,心上终是郁郁不乐,又没趣,又气愤,正在后园闲步散闷。蓦见来元手执鞋子,在那里思想,员外喝道:“你是何人,直撞入后门来,莫不是要做贼?”教家人拿住了,才唤一声,几个村庄仆人,赶出来不问情由,揪发乱踢,擂拳打嘴。来元道:“莫打,莫打!我也是举人相公的管家。”众人听说这话,就住了手。

  员外问道:“扬州城里有数位举人相公,你到底是那一家?”来元道:“我们不是本州地举人,是广西桂林府临桂县莫举人。”员外道:“既是别处,那里查帐,只问你在这时做甚么?”来元道:“我家相公,上京会试,自上年冬月间至此,今年三月初三出门,将及一月,不归下处。我因缺了柴米,只得将几件衣服,当钱使用,乘便寻问相公在何处快活。经过这里,看见是一座花园,进来看看。偶然在柏屏下,拾得这只鞋子,是我相公穿的,故此疑惑。”员外把鞋一看,心里暗想道:“穿这样鞋子,便是轻薄人了。”又问:“你相公既是举人,为何不去会试?”来元道:“只为途中患病,就此住下,所以错过考期。”员外道:“你相公多少年纪,平昔所好甚的?”来元道:“我相公年纪才二十岁,生得长身白面,风流萧洒。琴棋诗画,无有不精,雪月风花,件件都爱。”员外听说,心下想道:“原是个不循规矩的人。但为甚他的鞋子,倒遗在我家,莫非我女儿被他诱引去了?只是我女从来不出闺门,也无由看见。”又想到:“二月十九,曾至琼花观上幡。除非是这日,私期相约的,事有可疑。只是既瞒了别人,况且家丑不可外扬,不能提起了。”对来元道:“你既不是贼,去罢,不要在此多嘴。”

  来元提了包袍,连这只鞋子,出了园门,走到一个典铺里来当银。这典铺是姓程的徽州人所开,正在斯员外间壁。店中主管,将包袱打开一看,见中间有“永兴号”三个绣字,便叫道:“好了,我家失的东西,有着落了!”店中人闻言,一哄的都走来观看,齐道:“不消说起是了。”取过一条练子,向来元颈项上便套。来元分诉时,劈嘴就是两个巴掌,骂道:“你这强盗,赃证现在,还要强辩。”原来三月十九四更时分,这铺中有强盗打入,劫了若干金银,余下珠宝衣服,一件也不要。这包袱也是盗去之物,不知怎地弃下了。来元拾得,今日却包着衣服来当,撞在网中。不由分说,一索捆着,交与捕人,解到江都县中审问。来元口称是莫举人家人,包袱是三月二十日早间拾的。知县也忖度,既动其家,如何就把赃物到他铺中来当?此人必非真盗,发去监禁,着捕人再捕缉去候结。那知斯员外闻知此事,又只道。女儿随了强盗去,无处出这口气,致书知县,说来元早晨,又潜入园中窥探,必是真盗无疑。知县听了,分付提出来元再审。来元只称是莫举人家人,知县问:“今莫举人在何处?”来元实说道:“三月初三出去了,至今不知何往。”知县笑道:“岂有家主久出,家人不知去向之理,明是胡言了。”夹棍拶子,极刑拷问。来元熬不过痛苦,只得屈招,伙结同盗,分赃散去。知县终道是只一包袱,难入其罪,仍复发监,严限捕人缉获群盗,然后定夺。

  来元监在江都狱中,因不曾定有罪名,身边无钱,又没亲人送饭,眼见得少活多死。亏了下处主人朱小桥,明知是莫举人的管家,平昔老成谨慎,何曾一夜离了下处,平白里遭此横祸,所以到做个亲人照管他。又到狱中安慰道:“你相公还有许多衣服铺陈箱笼,事急可以变卖,等待他来时,自见明白。“来元含泪作谢。自此安心在监中,将息身子,眼巴巴的望着家人来搭救。正是:

  烧龟欲烂浑无计,移祸枯桑不可言。  话分两头。再说莫谁何携了紫英、莲房,归到临桂县,只说下弟回来,在扬州娶下一妻,买下一婢。三党朋友,都不知其中缘故。自古私情勾当,比结发夫妻恩爱,分外亲热。到家数月,生下一子。第二年又生下一子。莲房虽则讨得些残羹剩饭,不知是子宫寒冷,又不知是不生长的,并无男女胎气。又可笑莫谁何,自得紫英之后,尽收拾起胡行乱走,只在六尺地上,寻自家家里雄雌。其年二十二岁,又当会试之期,十月中收拾起身赴京。紫英临别时,含笑说道:“此番上京,定过扬州,再不要到琼花观中担阁。”莲房道:“琼花观中倒不妨担阁,只不要到董仲舒读书台石莲盆中洗手。”他两个原是戏话,却提醒了他二年前无赖事情,冷汗直流,默然无以为对。沉吟半晌,方说道:“此番若便道再过扬州,只要问来元下落,其他儿女情事,我已灰心懒意了。不必过虑。”

  两下分手,望京进发。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来到京城。三场已毕,一举成名,登了黄甲。观政三月,选了仪征县知县,领了官凭,即日赴任。经过扬州,便是邻县界内。先自私行,到旧时下处,三年光景,依稀差不得几分。主人朱小桥看见,一把扯住说道:“莫相公,你一向在那里?害得盛价,被程徽州家陷作强盗,好不苦哩。”从头至尾,备细说出。莫谁何道:“莫高声,我有道理。我前番一时赶不着会试,心上焦躁,暂时往别处散闷。不想一去三年,害了小价。我今得中进士,现选仪征知县,待到任之后,再作理会。”朱小桥见说已是邻近知县,就磕头跪下。莫谁何挽住,说:“旧日相处,休行此礼。”又说:“到任要紧,不得在此留连,你莫泄漏此事,也不要先对来元说知。倘日后小价出监,定来寻你,你悄地送到仪征来,自当重酬。”言罢,即下船到仪征上任去了。

  过了数日,差家人到广西,迎接紫英、莲房到衙。其年新巡按案临,乃莫谁何的座主,两个得意师生,极其相契。莫谁何将来元被陷,实情诉上,到秋后巡按行部扬州,江都县解审。巡按审到来元一起,反覆无据,即于文卷上批道:

  盗劫金宝,而委弃其包袱。道路之遗,来元拾之。此人弃我取,非楚得楚弓也。众盗既无所获,而独以来元为奇货,冤矣。仰江都县覆审开豁。

  文到江都县,提出来元再审。其时程徽州已不在扬州开铺,知县开放来元,口里道:“可恨失主不在,还该反坐他诬陷才是。”

  来元归到下处,见了朱小桥作谢。只道是天恩大赦,那知就里缘由,朱小桥一一与他说知了。连夜起身,送到仪征县,朱小桥在外歇宿。来元传梆入衙,见了家主,跪下磕头。将被陷受刑苦情,说了又哭,却哭得个黄河水清,海底迸裂。莫谁何道:“虽则是家主抛弃,你也须认自家晦气。”来元哭罢,方才拜见紫英夫人。听了声音,说道:“奶奶到也是扬州人,老爷几时娶的?”莫谁何良心还在,满面通红,只说:“娶久了。”当日先与大酒大饭,吃个醉饱。又发出了三十两银子,差人送与朱小桥酬劳。莫谁何从此改邪归正,功名上十分正气,风月场尽都冷冷淡淡。一日与紫英说:“来元为我受了三年牢狱之灾,甚为可怜。他今年长了还没有妻子,莲房虽一向伏侍我,却喜不曾生育。我欲将伊配与来元,打发他两人回去管家。也得散诞过些快活日子,免得关在衙门里,不能转动。”此时莲房假意不肯,其实本性活动,一马一鞍,有何不可。紫英又落得做个人情,是夜即把两人婚配,一般拜堂,一般坐床,一般吃同罗杯。虽不是金榜题名,也算是洞房花烛。成亲之后,一般满月,然后打发起身。归到广西,一般是双回门,虽非衣锦还乡,也算荣归故里。正是: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且说紫英在仪征县住了一年,对丈夫道:“自从随你做此勾当,勉强教做夫妻,终身见不得父母。我母亲早死,今父亲想还在堂。我想仪征县到江都,不过百里之遥,怎生使我见父亲一面也好。”言罢暗暗流泪,自羞自苦。莫谁何道:“奶奶莫性急,待我从容计较。”不一日,为公务来到扬州,就便至斯员外家来拜谒,传进名贴。员外见写着晚侍教生莫可顿首拜,只道是邻邦父母,出来迎接,那知道是通家女婿。莫谁何久坐不起,斯员外只得具小饭款待。席间偶然问道:“老父母是具庆否?”大凡登科甲的,父母在便谓之具庆。若父在母丧,谓之严侍;母在父丧,谓之慈侍;父母双亡,即谓之永感。莫谁何听得此语,流下泪来道:“赋性不辰,两亲早背,至今徒怀风木之感。”斯员外道:“老父母早伤父母,学生老无男女,一般凄楚。”言罢,也不觉垂泪。这一席饭,吃得个不欢而罢。临别时,莫谁何道:“从此别去,又不知何日相逢。倘不弃敝县荒陋,晚生当扫门相待。”员外道:“寒家祖茔,在栖霞山下。每到春日祭扫,道经贵县,今后当来进谒。”言罢即别。

  明年三月间,员外果来仪征答拜。莫谁何知道,报与紫英,说:“你父亲今日来到,还是相见或不相见?”紫英道:“我念生身养育之恩,只得老着面皮去见他。”莫谁何听罢,一面分付整酒,一面迎接斯员外到衙中饮宴。饮到中间,莫谁何道:“晚生有句不识进退之语相恳。”斯员外道:“有甚见教?”莫谁何道:“忝在通家之末,今而后当守子婿之礼,敝房要出来拜见。”斯员外道:“这怎敢?”说未了,只见紫英出来,扑地就拜。斯员外老人家,眼不甚明,一时也跪下去。起来一看,大声嚷道:“为何,为何?怎么,怎么?可怪花园中,遗下桃红鞋子,说是莫举人的,到此方见明白。”说罢,恨恨不绝。几年不见,并非喜自天来,只见怒从心起。已而叹道:“生长不长进,怨不得别人。”乃对莫谁何道:“当初我不肖之女,被坏廉耻,伤风化,没脊骨,落地狱,真正强盗拐去的日子。我只得托言不肖女死,瞒过胡通判家了。今后若泄漏此情,我羞你羞,从此死生无期,切勿相见。”言罢,拂衣而出。把一个无天无地的莫谁何,骂得口不啧声,含着羞惭,送斯员外出去。紫英回到卧房,也害了三个月说不出问不明的病症。

  从此秋去春来,莫谁何满了三年之任,次第升官,直做到福建布政使。追咎少年孟浪,损了自家行止,坏了别人闺门,着实严训二子,规矩准绳,一步不苟。大的取名莫我如,小的名叫莫我似。一举连科,同榜少年进士。并做京官。何期大限到来,莫谁何在福建衙门得病。此病生得古怪,不是七情六欲,不是湿然风寒,不是内伤外感。只是昏沉焦躁,常时嘻笑狂歌,槌胸跌背,持刀弄剑,刺臂剜肉,称有鬼有贼有奸细。紫英早暮伏侍,不敢远离。一日睡在床上,倏然坐起说道:“我非别神,乃是琼花观伽蓝。当初紫英前身,是江都大财主,莫可是桂林一娼妇。财主许了娼妇赎身,定下夫妻之约。不期财主变了此盟,径自归了扬州。妇人愤恨自尽。故此男托女胎,女转男身,有此今生之事。莫可今生富贵,两子连登,是前生做娼妓时,救难周贫,修桥造路,所以受此果报。临终时恶病缠身,乃因平白地强逼紫英使他不得不从,坏此心术,所以有此花报。果报在于后世,花报即在目前,奉劝世人早早行善。”言罢又复睡倒,仍然还莫谁何本色,霎时间呕血数升而死,呜呼哀哉!

  紫英听伽蓝神显圣,又是一番惊异。殡殓莫谁何,扶柩归广西。来元夫妇迎接,莲房感念旧情,也十分惨戚。却遇二子奔丧也到,刚刚三年孝满,紫英亦病,呼二子在床前吩付道:“父生临桂,母出江都,魂梦各有所归,缘牵偶成今世,即此便是遗嘱。”言罢,就绝了气。二子见说得不明不白,只道是临终乱命,不去推详。那知紫英心上,倒是个至死不昏之人,亦是琼花观伽蓝点化之言也。后人有诗道是好,诗云:

  男女冤牵各有因,风情里面说风情。

  今生不斩冤牵债,只恐来生又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