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感幻妻,痛哭为之倾。
金石忽堑开,都繇激深情。
东海有勇妇,何惭苏子卿。
学剑越处子,超然若流星。
捐躯报夫仇,万死不顾生。
白刃耀素雪,苍天感精诚。
十步两躜跃,三呼一交兵。
斩首掉国门,蹴踏寺藏行。
豁此伉俪愤,灿然大义明。
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庭。
舍罪警风俗,流芳播沧瀛。
名在列女籍,竹帛已光荣。
淳于免诏狱,汉王为缇萦。
津妾一棹歌,脱父于严刑。
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 豫让斩空衣,有心竟无成。
要离杀庆忌,壮夫所素轻。 妻子亦何辜,焚之买虚声。
岂如东海妇,事立独扬名。 这首诗,乃李太白学士,因当时东海有妇人,为夫报仇,白昼杀人都市,羡其勇烈而作。其间引着缇萦豫让等几个古人的事迹,分明说男子不如妇女的意思。此言虽非定论,然形容此妇,十步两躜跃,三呼一交兵之句,无异楚霸王喑哑叱咤,千人自废的景状,令人毛骨竦然。比着斩空衣的豫让,真不可同日而语。但称东海有勇妇,又说学剑越处子,可见此妇素有勇力,又会武艺,故敢与男子格斗。大凡人有了勇力武艺,胆气精壮,若又逞着忿怒,这杀人的事,常要做出来,所以还未足为奇。如今在下说一个娇娇怯怯,香闺弱质,平日只会读书写字,刺绣描花,手无缚鸡之力,一般也与丈夫报仇,连杀十数余人。比东海勇妇,岂不更胜一筹?这桩故事说出来时,直教:
贞娘添正气,淫汉退邪心。
说话宋朝靖康年间,威武州侯官县,有个土人,姓董名昌,表字文枢。生得风姿美好,才学超群。早年丧母,其父董梁秀才,复娶继母徐氏。董昌到十四岁上,父亲又一病去世。本来没甚大家私,薄薄有几亩田产,止堪供稠粥膏火。争奈徐氏贪食性懒,不肯勤苦作家,因此董昌外貌虽以继母看待,心中却不和睦。徐氏只倚着晚娘名分,做出许多恶状。董昌无可奈何,远而敬之,一味苦功读书。却好服满,遇着岁考,应去童子试,便得领案入泮。那时豪家富室争来要他为婿。董昌自想是个穷儒,继母又不贤慧,富家女子,习成骄傲,倘或两不相下,争论是非,反为不美,为此都不肯就。只情愿觅诗礼人家为婚,方是门当户对。这也不在话下。
大凡初进学的秀才,广文先生每月要月考,课其文艺,申报宗师,这也是个旧例。其时侯官教谕姓彭名祖寿,号古朋,乃是仙浪人,虽则贡士出身,为人却是大雅。新生贽仪,听其厚薄,不肯分别超超上上等户,如钱粮一般征索,因此人人敬爱。其年彭教谕六十八岁,众新生道,已近古稀,各凑小分奉贺。彭教谕乘着月考之期,治具一酌,答其雅情。到晚文完,方要入席,恰好有个故人来相访。此人是谁?覆姓申屠,名虔,别号退翁,长乐人氏。原是个有意思的秀才,指望上进,因累试不第,又见六贼乱政,百姓受苦,四方盗贼丛生,干戈侵扰,无有虚日。知得时事不可为,遂绝意取进,寄性山水,做个散人。与彭教谕通家相好,物来访问。相见已毕,就请登筵。申屠虔年纪又长,且是远客,遂坐了首席。佳宾贤主,杯觥酬酢,十分欢洽。
饮酒中间,申屠虔偏将少年秀才来看,看到董昌一貌非凡,便向彭教谕取他月考文字来看。你道他为何要看董昌文字?原来申屠虔当年结发生下一儿一女,儿名希尹,女名希光。中年妻丧,也不续娶,自己抚育这两个子女。此时女儿年已一十六岁,天生得柳叶眉,樱桃口,粉捏就两颊桃花,云结成半弯新月;缕金裙下,步步生莲,红罗袖中,丝线带藕。且自幼聪明伶俐,真正学富五车,才通二酉。若是应试文场,对策便殿,稳稳的一举登科,状元及第。只可惜戴不得巾帻,穿不得道袍,埋没在粉黛丛中,胭脂队里。希尹一般也有才学,只是颖悟反不及妹子。这希光名字,本取希孟光之意。然孟光虽有德行,却生得又黑又肥,怎比得此女才色兼全,世上无双,人间绝少。申屠虔酷爱女儿才学,所以亲朋中来求婚的,一概不许,直要亲眼选个好对头,方许议婚。不道来访彭教谕,凑巧遇着款待众秀才,从中看中了董昌,为此讨他文字来看。他本来原是高才,眼中识宝,看见董昌才称其貌,欲将希光许嫁与他。当晚剪烛再酌,忽然明伦堂上一声鹊噪,又一声鸦鸣。彭教谕道:“黄昏时候,那有鸦鸣鹊噪之事,甚是可怪!”申屠虔笑道:“从来鹊噪非喜,鸦呜不凶,凶吉事情,这禽鸟声音,何足计较。不揣口吟一对联,若这新秀才中,接口对出者,决定他年连中三元。”彭教谕点头应道:“如此极妙。”申屠虔即出一联道:
鹊噪鸦鸣,凶非凶,吉非吉。 总不若岐山威凤,凤舞鸾翔。 众秀才一个也对不出,独有董昌对道:
朱神蛇鬼,瑞不瑞,妖不妖。
却何如洛水灵龟,龟登龙扰。
众秀才一齐称快,彭教谕也道他才调高捷,他人莫及。申屠虔虽则称赏,细味其中意思,言神言鬼,其实不祥。龟至于登,龙至于扰,俱不是佳兆。但喜此子有才有貌,与希光果是一对,不信阴阳,不取谶语,便也不妨。若错过此姻缘,总然门当户对,龟鹤夫妻,决非双璧。便于席上请教谕作伐,成就两家之好。董昌听见教谕称其女才貌兼全,又是诗礼之家,满口应允。申屠虔性子古怪,但要得个好婿,并不要纳聘下礼,只教选定吉日良时,竟来迎娶便了。董秀才一钱不费,白白里应定了一房亲事,这场喜事,岂非从天降下。正是:
只凭一对作良媒,不用千金为厚聘。
当夜宴席散了,明早申屠虔即归长乐,整备嫁女妆奁。那知儿子希伊,年纪才得二十来岁,志念比乃翁更是古怪恬淡。他料天下必要大乱,不思读书求进,情愿出居海上,捕鱼活计,做个烟波主人。申屠虔正要了却向平之愿,自去效司马遨游,为此一凭儿子作主,毫不阻当。希尹置办了渔家器具船只,择日迁移。希光乃作一诗与哥哥送行,诗云:
生计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连天。
往来潇酒临江庙,昼夜灯明过海船。 雾里鸣螺分港钓,浪中抛缆枕霜眠。
莫辞一棹风波险,平地风波更可怜。
希尹看了赞道:“好诗,好诗!但我已弃去笔砚,不敢奉和了。”他也不管妹子嫁与不嫁,竟携妻子迁居海上去了。看看希光佳期已近,申屠虔有个侄女,年纪止长希光两岁,嫁与古田医士刘成为继室。平日与希光两相样爱,胜如同胞,闻知出嫁,特来相送。至期董秀才准备花花轿子,高灯鼓吹,唤起江船,至长乐迎娶。他家原临江而居,舟船直至河下。那申屠虔家传有口宝剑,挂在床上,希光平日时时把玩拂拭。及至娶亲人已到,尚是取来观看,恋恋不舍。申屠虔见女儿心爱,即解来与他佩在腰间,说道:“你从来未出闺门,此去有百里之遥,可佩此压邪。”希光喜之不胜,即拜别登轿下舟。申屠虔亲自送女上门。希光下了船,作留别诗一首云:
女伴门前望,风帆不可留。
岸鸣楸叶雨,江醉蓼花秋。
百岁身为累,孤云世共浮。
泪随流水去,一夜到闽州。
虽吟了此诗,舟中却无纸笔,不曾写出。到了郡中,离舟登轿,一路鼓乐喧天,迎至董家。教谕彭先生是大媒,纱帽圆领,来赴喜筵。新人进门,迎龙接宝,交拜天地祖宗,三党诸亲,一一见礼。独有继母徐氏,是个孤身,不好出来受礼。董秀才理合先行道达一声,因怀了个次日少不得拜见的见识,竟不去致意,自成礼数。徐氏心中大是不悦,也不管外边事体,闭着房门,先自睡了。堂中大吹大擂,直饮至夜阑方散。申屠虔又入内房,与女儿说道:“今晚我借宿彭广文斋中,明日即归,收拾行装,去游天台雁岩,有兴时,直到泰山而返。或遇可止之处,便留在彼,也未可知。为妇之道,你自晓得,谅不消我分付,但须劝官人读书为上。”希光见父亲说要弃家远去,不觉愀然说道:“他乡虽好,终不如故里,爹爹还宜早回。”申屠虔笑道:“此非你儿女子所知。”道罢相别。董昌送客之后,进入洞房。一个女貌兼了郎才,一个郎才又兼女貌。董官人弱冠之年,初晓得撩云拨雨;申屠姐及笄之后,还未请蝶浪蜂狂。这起头一宵之乐,真正:
占尽天下风流,抹倒人间夫妇。
到次早请徐氏拜见,便托身子有病,不肯出来。大抵嫡亲父母,自无嫌鄙。徐氏既系晚娘,心性多刻,虽则托病,也该再三去请。那董昌是个落拓人,说了有病,便就罢了,却像全然不作准他一般。徐氏心中一发痛恨,自此日逐寻事聒噪,捉鸡骂狗。申屠娘子,一来是新媳妇,二来是知书达礼的人,随他乱闹,只是和颜悦色,好言劝解,不与他一般见识。这徐氏初年,原不甚老成,结拜几个十姊妹,花朝月夕,女伴们一般也开筵设席。遇着三月上巳,四月初八浴佛,七夕穿针,重九登高,妆饰打扮,到处去摇摆。当日董梁在日,诸事凭他,手中活动,所以行人情,赶分子,及时景的寻快活。轮到董昌当了家,件件自己主张,银钱不经他手,便没得使费,只得省缩。十姊妹中,请了几遍不去,他又做不起主人,日远日疏,渐渐冷淡。过了几年,却不相往来,间或有个把极相厚的,隔几时走来望望。及至董昌毕婚之后,看见他夫妻有商有量,他却单单独自没瞅没睬,想着昔年热闹光景,便号天号地的大哭一场。董昌颇是厌恶,只不好说得。
时光迅速,董昌成亲早又年余,申屠娘子,已是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产下一儿。少年夫妇,头胎便生个儿子,爱如珍宝,惟徐氏转加不喜。一日清早,便寻事与董昌嚷闹,董昌避了出去。没对头相骂,气忿忿坐在房中。只见一个女人走将入来,举眼看时,不是别个,乃是结拜姐姐姚二妈。尝言恩人相见,分外眼青。徐氏一见知心人,回嗔作喜,起身迎迓道:“姐姐,亏你撇得下,足足里两个年头不来看我了,今日甚么好风吹得到此。”姚二妈道:“你还不知道,我好苦哩。害脚痛了年余,才医得好。因勉强走动了,还常常发作。近时方始痊愈,为此不能够来看你,莫怪,莫怪!”徐氏道:“原来如此,这却错怪你了。”取过椅儿请他坐下。
姚二妈袖中摸出两个饼饵递与道:“昨日我孙儿周岁,特地送拿鸡团与你尝尝。”徐氏接来放过,说道:“好造化,又有孙儿周岁了。”又叹口气道:“你与我差不多年纪,却是儿孙满堂,夫妻安乐。像我这鳏寡孤独,冰清水冷,真是天悬地隔。”说还未了,两泪双垂。姚二妈道:“阿呀!我闻得昌官人已娶了娘子,你现成做婆,正好自在受用。巴得昌官人一朝发达,怕继母不封赠做老夫人,老奶奶,还有甚不足意,自讨烦恼。”徐氏道:“不说不知,当初我进董家门来,昌官还只得三四岁,也亏我抚养成人。如今成人长大,不看我在眼里。就是做亲大礼,也不请我拜见。每日间夫妻打伙作乐,丢我在半边,全然不睬。不要说别样,就是饮食小事,他夫妻两口,大鱼大肉,我做娘的,只是一碗苋菜汤,勉强下饭。间或事忙,连这粗茶淡饭,常至缺少。真个是前人田地,后生世界,孤孀寡妇,好不苦恼!”言罢拍台拍凳,放声大哭。惊得申屠娘子,走将出来劝解,却也不知缘故。见姚二妈在坐,又偷忙叙话,问姓张姓李,与昌官人家何亲何眷。姚二妈一头答应,两眼私瞧,骨碌碌看上看下。私忖道:“世间乍有这般女子,若非天仙织女转世,定是月里嫦娥降生。不知董秀才前世里怎生样修得到,今世受用如此绝色,只怕他没福消受,到要折了寿算。”
这婆子方才惊讶,那知冤家凑巧,适当董昌从外直走进来。见姚二妈与徐氏及申屠娘子三人搅作一堆,哭的哭,笑的笑,因早间这场闷气在肚,正没处消豁,又见如此模样,不觉大怒,骂道:“好人好家,三婆不入门。你是何人,在我家说长道短,若得不和睦。可知有你这歪老货搬弄,致使我家娘一向使心别气,如今一发啼啼哭哭的,成甚么规矩。”姚二妈也变色说道:“你做秀才的好不达道理,凡事也须要问个来历,却如何便破口骂人。我好意来此望望他,因平日受苦不过,故此啼哭,与我甚么相干。你不说自己轻慢晚娘,反说别人搬弄不睦。”董秀才听了,激得怒从心上起,骂道:“老贱人,这个话难道不是挑逗我家不和?”劈脸两个漏风巴掌。徐氏连忙来劝,董昌失手一推,跌倒在地。申屠娘子急向前扶起徐氏,劝解姚二妈出门,又劝解丈夫在徐氏面前,陪个不是,方得息了一场闹吵。这一番口舌,不打紧,正是: 饱学书生垂命日,红颜侠女断头时。 这姚二妈原是走千门踏万户,惯做宝山的喜虫儿。乘便卖些花朵,兑些金珠首饰,忙里偷闲,又捱身与人做马泊六,是个极不端正的老泼贼,被董秀才打了两个巴掌,一来疼痛,二来没趣,心中恼道:“无端受这酸丁一场打骂,须寻个花头摆布他,方消得此恨。”一头走,一头想,正行之间,远远望见一个熟人走来。这婆子心里忽然拨动一个恶念,说:“若把那人奉承了这人,定然与我出这一口气。”打定主意,走上一步,去迎这人。你道此人是何等样人物?原来此人唤做方六一,家私巨方,谋干如神,专一交结上下衙门人役,线索相通。又纠连闽浙两广亡命,及海洋大盗,出没彭湖,杀人劫财,不知坏了多少人的性命。却又贩卖违禁货物,泛海通番,凡犯法事体,无一不为。更兼还有一桩可恨之处,若见了一个美貌妇女,不论高门富室,千方百计,去谋来奸宿。至于小家小户,略施微计,便占夺来家。奸淫得厌烦了,又卖与他人,也不知破坏了多少良人妻女的行止。因是爪牙四布,一呼百应,远近闻名,人人畏惧,是一个公行大盗,通天神棍。姚二妈平日常在他家走动,也曾做过几遍牵头,赚了好些钱财,把他奉做家堂香火。这时受了董秀才的气,正想要寻事害他,不期恰遇了方六一这个杀星,可不是董昌的晦气到了。 当下方六一见了姚二妈,满面撮起笑来,问道:“二妈,何故两日不到我家来走走?今日为何红了半边面皮,气忿忿,骨笃了嘴,不言不语,莫非与那个合口嘴么?”这婆子正要与他计较,却好被他道着经脉,便扯到一个僻静处,把适来董秀才殴辱缘故,细细告诉一遍。方六一带着笑道:“如此说来,你却吃了亏哩。”姚二妈道:“便是无端受了这酸丁一场呕气,又还幸得他娘子极力解劝,不曾十分吃亏。”方六一道:“这样不通道理的秀才,却有恁般贤慧老婆。”姚二妈道:“贤慧还是小事,只这标致人物,却是天下少的。”方六一惊道:“你且说他是如何模样?”姚二妈道:“那颜色美丽,令人一见销魂,自不消说。只这一种娉婷风韵,教我也形容他不出。六一官,你虽在风月场中走动,只怕眼睛里从不曾见这样绝色的少年妇人。”方六一道:“不道我侯官县有恁般绝色,可惜埋没在酸丁手里。二妈,可有甚法儿,教我见他一面,也叫作眼见希奇物,寿年一千岁。”姚二妈笑道:“见他也没用,空自动了虚火。你若有本事弄倒了这酸丁,收拾这娘子,供养在家,亲亲热热的受用,这便才是好汉。”方六一听罢,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谋人性命,夺人妻子,岂是我良善人做的。你也不消气的,且到我家吃杯红酒,散一散怀抱罢。”姚二妈道:“原来六一官如今吃斋念佛了,老身却失言也。”六一笑道:“你这婆子,心忒性急。大凡作事,自有次序,又要秘密,怎便恁般乱叫。况他又是个秀才,须寻个大题目,方能扳得他倒。”遂附耳低言道:“这桩事,除非先如此如此,种下根基,等待他落了我套中,再与你商量后事。做得成时,不要说出了你的气,少不得我还要重重相酬。”这婆子听了,连声喝采道:“如此妙计,管教一箭上垛。”方六一道:“我今要去完一小事,归时即便布置起来。明日你早到我家来,再细细商议。”姚二妈应诺,各自分手。正是: 继母生猜恨礼疏,虔婆怀怨构风波。
阴谋欲攘红颜妇,断送书生入网罗。
且说董秀才,一日方要出门到学中会文,只见一人捧着拜匣走入来,取出两个柬贴递上。董昌看时,却是一个拜贴,一个礼贴,中写着:“通家眷弟方春顿首拜。”礼贴开具四羹四果,绉纱二端,白金五两,金扇四柄,玉章二方,松萝茶二瓶,金华酒四坛。董昌不认得这个名字,只道是送错了,方以为讶。外面三四个人,担礼捧盒,一齐送入,随后一人头顶万字头巾,身穿宽袖道袍,干鞋净袜,扩而充之,踱将进来。董昌不免降阶相迎,施礼看坐。这人不是别人,便是方六一这厮。可知六一原是排行,他平生欣羡睦州豪杰方腊以妖术诱众,反于帮源洞,僭号建元。既与同姓,妄意认为一宗,取名方春,见腊后逢春之意,欲待相时行事,大有不轨之念。当下坐定,董昌开言道:“小弟从不曾与台丈有交亲,为甚将此厚礼见赐,莫非有误?”方六一道:“春虽不才,同与先生土著三山城中,何谓不是交亲。弟此来一为敬仰高才绝学,庠序闻名,定然高攀仙桂,联捷龙门。自今相拜以后,即为故交,日后便好提拔。二则前日姚二妈闹宅,唐突先生,实为有罪。姚二妈乃不肖姨娘,瓜葛相联,方春代为负荆,敢具此薄礼请罪,万祈海涵。”说未了跪将下去。董昌慌忙扶起道:“一时小言,何足介意,这厚礼断不敢受。”方六一道:“先生不受,是见弃小弟了。”董昌推让再四,方六一坚意不肯收回,叫小厮连盒放下,起身作辞竟去。董昌年少智浅,见他这般勤殷,只道是好意。更兼寒儒家,绝少盘盒进门,见此羹果银纱等物,件件适用,想来受之亦无害于理。即唤转使人,也写个通家眷弟的谢帖,打发去了。
申屠娘子问道:“适来何人,是何相知,如送如此厚礼?”董昌将名帖送与观看,说道:“此人从无一面,据他说,姚二妈是其姨娘,因前日费口一番,特来代他请罪,二则慕我文才,要结识做个相知,为此送这些儿礼物。”申屠娘子听了,摇首道:“此事来得蹊跷,不可不察。”董昌道:“娘子何以见知?”申屠娘子道:“当今世情,何人不趋炎附势,见兔放鹰,谁肯结交穷秀才。且又素不识面,骤致厚礼,可疑者一;前日姚二妈不过小言,又无深怨,此人即系两姨之子,也何消他来代为请罪,可疑者二。况君子不饮盗泉这水,岂可轻易受人之物?”董昌笑道:“娘子忒过虑了,自来有意思的人,尝物色英雄于尘埃中,岂可以世情起见,一概抹杀好人。我看此人情辞诚笃,料无他意,不必疑心。”申屠娘子道:“我虽过虑,官人也休过信。”董昌道:“这个我自理会得。”到次日,也备几件礼物去答拜。秀才人情,少不得是书文手卷诗扇之类。方六一尽都收了,留住便饭。董昌力辞,那里肯放,只得领情。名虽便饭,实则酒筵,方六一殷勤相劝,尽醉方散。至明日,姚二妈又到董家陪小心,称不是,一笑释然。
自来读书人最好奉承,董昌见方六一恁般小心克己,认定是个好人,交无猜虑,日亲日近,竟为莫逆之交。方六一不时馈礼请酒,自己也常来寻问董昌。他的念头,希翼撞见申屠娘子一面,看其姿色果是如何。那知这娘子无事不出中堂,再无由遇见。那姚二妈既捱身入门,也不尝来攀谈闲话,卖些花朵,趋奉申屠娘子,博他欢喜。及至背后向着徐氏,却又冷言冷语的挑唆,徐氏一发痛恨儿子,巴不得即刻死了,方才快活。
方六一与董秀才往还数月,却没个机会下手害他。一日闻得泉州获了大伙海盗,那为头的浑名扳倒天,与方六一原是一党。六一知得这个消息,带了若干银子,星夜赶到泉州,寻相知衙役,到监门上用了些钱钞,进去探问。那班强盗见方六一来看觑,喜出望外,求他挽回搭救。六一道:“我专为此而来,但不知招稿,可曾定否?”众盗道:“初解到时,太爷因事忙,即下了狱,随后又为有病,至今不出堂,所以尚未审问。”六一道:“如此就有生路了。”向扳倒天附耳低言道:“侯官学中,有个董秀才,久有异志,也结交四方豪杰,乘时欲图大事,官府渐渐也多晓得了。到审问时,众口一辞,竟招称董昌是谋主,纠结闽浙两广亡命,阴谋不轨。我等皆其庄佃,因威逼为非。拼些银两,买上告下,求当案孔目,将董昌装了头,众兄弟只做胁从。招中字眼放活了,待我再到京师,营谋个恤刑御史前来,开招释放,可不好么?”扳倒天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父母了。”方六一又留银两与他们使费,急回威武来布置。扳倒天把这话通知众盗,及至审问,一口咬定董昌主谋,阴图叛逆。
泉州府尹,大是明察,思想做秀才的,决无此事,定是仇口陷害。但既系众盗招扳,须拿来面质,才见真伪。又恐差捕覆前去,必先破家,乃行文至威武州关提,州中转行侯官县拘解。这知县相公,是蔡京门下人,又贪又酷又昏,耳又是棉花做的。方六一自泉州归时,先使人吹风到大尹耳内,说道董秀才素行不端,结纳匪人。又假捏地方邻里人,具个公呈,说董昌日与异言异服外方人往来,行踪诡秘,举动叵测。大尹见此呈与前言暗合,大是惊骇。方待拘问,恰好州中帖文又下,三处相符,更无疑惑,即差人密拿董昌。不道这差役正是方六一的心腹,飞来报知,六一分付:“连妇女都要到官,待我来解劝,方才释放。”差人受了嘱托,竟奔董昌家来,分一半人将前后把住,其余尽赶入去,将夫妻子母,并两个童仆,俱是一条索子扣住。这场大祸,分明青天打下一霹雳,不知从何而起。问着差人所犯何事,却又不肯说,只言到县便知。扯扯拽拽,拥出门去。申屠娘子虽有智识,一时迅雷不及掩耳,也生不出甚计较。无可奈何,抱着儿子,只得随行。徐氏大哭大骂道:“这个逆贼,平日不把做娘的看在眼里,如今不知做下甚么犯法事体,连累我出乖露丑,引动邻里间都来观看。”
差人方待带着董昌等要行,只见远远一个人走来。董昌望去,认得是方六一,即高叫道:“六一兄,快来救我!”方六一赶近前看了,假意失惊道:“为甚事体,恁般模样?”董昌道:“连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叩问公差又不肯说。”方六一道:“是甚事如此秘密,真奇怪。”董昌道:“六一兄,你怎地救得我,决不忘恩。”六一道:“莫忙,待我作了揖,从容商议。”遂向徐氏、申屠娘子深深施礼,偷眼觑看,果然天姿国色。暗想便拼用几万两银子,与他同睡一宿,就死也甘心。礼罢,对差人道:“列位差公,且入家里来,在下有一言相恳。”差人嚷道:“去罢了,有甚话说。”方六一道:“列位何消性急。我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说得没理,去也未迟。”众人依言,复带入家中。方六一道:“董相公是读书人,纵有词讼,不过是户婚田土,料必不是甚么谋叛大逆,连家属都要到官。待我送个薄东,与列位买杯酒吃,求做个方便,且慢带家属同去,全了斯文体面。”遂向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四两重。差人俱乱嚷道:“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分付来的,我们难道到担个得钱卖放的罪名。况且事体重大,你若从中打干,恐怕也不得干净。”方六一又道:“谁无患难,谁无朋友,便累及我,也说不得了。”又向袖中将二两多银子,并作一包,送与说:“我晓得东道少,所以列位不肯。但我身边只有这些,胡乱收了,后日再补。”差人还假意不肯,方六一道:“我有个道理在此,如今先带董相公去见,若不提起要家属,大家混过。如或必要,再来带去,也未为迟。”众人方才做好做歹,将他姑媳家人放了,只牵着董昌到县里去。看官,你道方六一为甚教差人又做出这番局面?他因不曾看见申屠娘子,果是怎样姿色,乘着这个机会,逼迫来相见一面。二则假意于中出力周全,显见他好处,使人不疑,以为后日图妻地步,此乃最深最险的奸计。在方六一自道神机妙算,鬼神莫测,正不知上面这空空洞洞不言不语的却瞒不过。所以俗语说: 湛湛青天不可散,未曾举意早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当下差人解至当堂。县尹说道:“好秀才,不去读书,却想做恁般大事。”董昌道:“生员从来自爱,并不曾做甚为非之事。”县尹道:“你的所行所为,谁不知道,还要抵赖。我也不与你计较,且暂到狱中坐坐,备文申解。”董昌闻说下监,不服道:“生员得何罪,却要下狱。老父母莫误信风闻之言,妄害无辜。”秀才家不会说话,只这一言,触恼了县尹性子,大怒道:“自己做下大逆之事,反说我妄害无辜,这样可恶,拿下去打。”董昌乱嚷道:“秀才无罪,如何打得。”县尹愈怒道:“你道是秀才打不得,我偏要打。”喝教:“还不拿下。”众皂隶如狼虎般,赶近前拖翻在地,三十个大毛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县尹尚兀是气忿忿的,教发下去监禁。许多差役簇拥做一堆,推入牢中。董昌家人那里能够近身,急忙归报。把申屠娘子惊呆半晌,白想这桩事没头没脑,若不得个真实缘由,也无处寻觅对头,出词辨雪。一面教家人央挽亲族中人去查问,一面又教到狱中看觑丈夫。惟有徐氏合掌向天道:“阿弥陀佛,这逆贼今日天报了。”心中大是欢喜。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董昌本是个文弱书生,如何经得这般捶扑,入到牢中,晕去几遍。睁眼见方六一在旁,两泪交垂,一句话也说不出。方六一将好言安慰,监中使费饮食之类,都一力担承。暗地却叮咛禁子,莫放董昌家人出入,通递消息。又使差人执假票,扬言访缉董昌党羽,吓得亲族中个个潜踪匿影,两个仆人也惊走了一个。方六一托着董昌名头,传言送语,假效殷勤。姚二妈又不时来偎伴,说话中便称方六一家资巨富,做人仁厚,又有义气,欲待打动申屠娘子。怎知申屠娘子一心只想要救丈夫,这样话分明似飘风过耳,哪在他心上,但也不猜料六一下这个毒计。
申屠娘子想起董门宗族,已没个着力人,肯出来打听谋干;自己父亲,又远游他处,哥哥避居海上,急切不能通他知道。且自来不历世故,总然知得,也没相干,自己却又不好出头露面。左思右想,猛然想着古田刘家姐夫,素闻他任侠好义,胸中极为谋略。我今写书一封寄与,教刘姐夫打探谁人陷害,何人主谋,也好寻个机会辨头,或者再生有路,也不可知。又想向年留别诗尚未写出,一并也录示姐姐,遂取讨纸笔写书云:
忆出阁判袂,忽焉两易风霜。老父阿兄,远游渔海,鳞鸿杳绝。吾姊复限此襟带,不得一叙首以申间阔,积怀徒劳梦寐耳。良人佳士,韫椟未售,满图奋翮秋风,问月中仙索桂子。何期恶海风波,陡从天降。陷身坑阱,肢体摧伤,死生未保,九阍远隔,天日无光,岂曾参果杀人耶?董门宗族寥落,更鲜血气人,无敢向圜扉通问者。想风鹤魂惊,皆鼠潜龟伏矣。熟知姊婿热肠侠骨,有古烈士风,敢气奋被发缨冠之谊,飞舸入郡,密察谁氏张罗,所坐何辜。倘神力可挽,使覆盆回昭,死灰更燃,从此再生之年,皆贤夫妇所赐也。颙望旌悬,好音祈慰。外有出阁别言,久未请政,并录呈览。
书罢,又录了留别诗,后书难妇女弟希光裣衽拜寄。封缄固密,差了仆人星夜前往古田。不道那仆人途中遇了个亲戚,问起董家事体,说道:“一个秀才,官府就用刑监禁,又要访拿党羽,必然做下没天理的事情,你是他家人,恐怕也不能脱白。”那仆人害怕,也不往古田,复身转来,一溜烟竟是逃了。申屠娘子,眼巴巴望着回音,那里见个踪影。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话分两头。却说彭教谕因有公事他出,归来闻得董昌被责下狱,吃了一惊,却不知为甚事故。即来见县尹,询问详细,力言董生少年新进,文弱书生,必无此事。这县尹那里肯听,反将他奚落了几句,气得彭教谕拂衣而出,遂挂冠归去。同袍中出来具公呈,与他辩白,县尹说:“上司已知董生党众为逆,尚要连治。诸兄若有此呈,倘究诘起来,恐也要涉在其中。”众秀才被这话一吓,唯唯而退,谁个再敢出头。方六一见学官秀才,都出来分辩,怕有变故,又向当案处,用了钱钞,急急申解本州,转送泉州。文中备言邻里先行举首,把造谋之事证实。方六一布置停当,然后来通知申屠娘子,安慰道:“董官人之事,已探访的实,是被泉州一伙强盗,招扳在案,行文在本县缉获,即今解往彼处审问。闻得泉州太爷极是廉明,定然审豁。我亲自陪他同去,一应盘费使用,俱已准备,不必挂念。”申屠娘子一时被感,也甚感其情意。 不想董昌命数合休,解到泉州时,府尹已丁母忧。署印判官看来文,与众盗所扳暗合,也信以为实,乃吊出扳倒大一干人犯,发堂面质。董昌极口称冤说:“生平读书知礼,与众人从不曾识面,不知何人仇恨,指使劈空扳害。”再三苦苦析辨,怎当得众盗一口咬定,不肯放松。判官听了一面之词,喝教夹起来。这一个瘦怯书生,柔嫩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只得屈招。又是一顿板子,送下死囚牢里。方六一随入看视,假意呼天叫屈。董昌奄奄一息,向六一呜呜的哭道:“我家世代习儒,从不曾作一恶事。就是我少年落拓,也未尝交一匪人,不知得罪那个,下此毒手,陷我于死地。这是前生冤孽,自不消说起。但承吾兄患难相扶,始终周旋,此恩此德,何时能报。”方六一道:“怎说这话。你我虽非同气,实则异姓骨肉,恨不能以身相代,区区微劳,何足言德。”董昌又哭道:“我的性命,断然不保。但我死后,妻子少幼,家私贫薄,恐不能存活,望乞吾兄照拂一二。”六一道:“吉人自有天相,谅不至于丧身。万一有甚不测,后事俱在我身上,决不有负所托。”董昌道:“若得如此,来世定当作犬马答报。”道罢,又借过纸笔,挣起来写书,与申屠娘子诀别。怎奈头晕手颤,一笔也画不动,只得把笔撇下,叮嘱方六一寄语,说:“今生夫妻,料不能聚首了,须是好好抚育儿子,若得长大成立,也接绍了董氏宗祀。”一头说,一头哭,好生凄惨。方六一又假意宽慰一番,相别出狱,又回威武。临行又至当案孔目处,嘱付早申行文定案。当案孔目,已受了六一大注钱财,一一如其所嘱,以董昌为首谋,众盗胁从,叠成文卷,申报上司,转详刑部。这判官道是谋逆大事,又教行文到侯官县,拘禁其妻孥亲属,候旨定夺。这件事,岂非乌天黑地的冤狱!正是:
鬼蜮弥天障网罗,书生薄命足风波。 可怜负屈无门控,千古令人恨不磨。 再说方六一归家后,即来回覆申屠娘子,单言被强盗咬实,已问成罪名的话,其余董昌叮咛之言,一字不题。申屠娘子初时还想有昭雪之日,闻知此信,已是绝望。思量也顾不得甚么体面,须亲自见丈夫一面,讨个真实缘由。但从未出门,不识道路,怎生是好。方在踌躇,那知泉州拘禁家属的文书已到,侯官县差人拘拿。方六一晓得风声,恐怕难为了申屠娘子,央人与知县相公说方便,免其到官,止责令地邻,具结看守。那时前后门都有人守定,分明似软监一般,如何肯容申屠娘子出外。方六一叫姚二妈不时来走动,自不消说。六一一面向各上司衙门打点,勿行驳勘;一面又差人到京师重贿刑部司房,求速速转详,约于秋决期中结案。果然钱可通神,无不效验。刑部据了招文,遂上札子,奏闻朝廷,其略云:
董昌以少年文学,妄结匪人,潜有异图。虽反形未显,而盗证可证。况今海内多事,圣帝蒙尘,乱世法应从重,爰服上刑,用警反侧。妻孥族属,从坐为苛,相应矜宥。群盗劫杀拒捕,历有确据,岂得借口胁从,宽其文法,流配曷尽所辜,骈斩庶当其罪。未敢擅便,伏候圣裁。
奏上,奉圣旨,定董昌等秋后处决,族属免坐。刑部详转,泉州府移文侯官县,释放董昌妻孥归家,地邻方才脱了干系。这一宗招详才下,恰已时迫冬至,决囚御史案临威武各郡县,应决罪犯,一齐解至。方六一又广用钱财,将董昌一案也列在应决数内。申屠娘子知得这个消息,将衣饰变卖,要买归尸首埋葬。正无人可托,凑巧古田刘家姐姐,闻知董郎吃了屈官司,夫妇同来探问。申屠娘子就留住在家,央刘姐夫备办衣棺,预先买嘱刽子人等。徐氏听说儿子受刑,也不觉惨然。到冬至前二日,处决众囚,将一个无辜的董秀才,也断送于刀下。其时乃靖康二年十一月初三日也。正是:
可怜廊庙经纶手,化作飞磷草木冤。
董昌被刑之后,申屠娘子买得尸首,亲自设祭盛殓,却没有一滴眼泪。但祝道:“董郎,董郎,如此黑冤,不知何时何日,方能报雪!”正当祭殓之际,只见方六一使人赍纸钱来吊慰。刘成暗自惊讶道:“方六一是此中神棍大盗,如何却与他交往?”欲待问其来历,又想或者也是亲戚,遂撇过不题。殓毕,将灵柩送到乌泽山祖茔坟堂中停置,择日筑圹埋葬。安厝之后,刘成夫妇辞归。申屠娘子留下姐姐,暂住为伴。
此时姚二妈妈往来愈勤。一日,姊妹正在房说起父兄远游僻处,音信不通的话,只见姚二妈走将入来。申屠娘子请他坐下,那婆子笑嘻嘻的道:“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相劝,大娘子休要见怪。”申屠娘子道:“妈妈有甚话,但说无妨,怎好怪你。”姚二妈道:“董官人无端遭此横祸,撇下你孤儿寡妇,上边还有婆婆,家事又淡薄,如何过活?”申屠娘子道:“多谢你老人家记念,只是教我也无可奈何。”姚二妈道:“我到与大娘子踌躇个道理在此。”申屠娘子道:“妈妈若有甚道理教我,可知好么?”那婆子道:“目今有个财主,要娶继室,娘子若肯依着老身,趁此青春年少,不如转嫁此人,管教丰衣足食,受用一世。”申屠娘子闻言,心中大怒,暗道:“这老乞婆,不知把我当做甚样人,敢来胡言乱语。”便要抢白几声,又想:“这婆子日常颇是小心,今忽发此议论,莫非婆婆有甚异念,故意教他奚落我么,且莫与他计较,看还有甚话。”遂按住忿气,说道:“妈妈所见甚好,但官人方才去世,即便嫁人,心里觉得不安,须过一二年才好。”那婆子道:“阿呀!一年二年,日子好不长远哩。这冰清水冷的苦楚,如何捱得过?况且错过这好头脑,后日那能够如此凑巧。”申屠娘子道:“你且说那个财主,要娶继室?”婆子笑道:“不瞒娘子说,这财主不是别个,便是我外甥方六一官。他的结发身故,要觅一个才貌兼全的娘子掌家,托老身寻觅,急切里没个像得他意的,因此蹉跎过两年了。我想娘子这个美貌,又值寡居,可不是天假良缘。今日是结姻上吉日,所以特来说合。”
申屠娘子听了,猛然打上心来道:“原来就是方六一!他一向与我家殷勤效力,今官人死后,便来说亲,此事大有可疑,莫非倒是他设计谋害我官人么?且探他口气,便知端的。”乃道:“方六一官,是大财主,怕没有名门闺女为配,却要娶我这二婚人。”也是天理合该发现,这婆子说出两句真话道:“热油苦菜,各随心爱。我外甥想慕花容月貌多时了,若得娘子共枕同衾,心满意足,怎说二婚的话。”申屠娘子细味其言,多分是其奸谋。暗道:“方六一,我一向只道你是好人,原来是兽心人面。我只叫你阖门受戮,方伸得我官人这口怨气。”心中定了主意,笑道:“我是穷秀才妻子,有甚好处,却劳他恁般错爱。虽然,我不好自家主张,须请问我婆婆才是。”婆子道:“你婆婆已先说知了。”
言还未毕,布帘起处,徐氏早步入房,说道:“娘子,二妈与我说过几遍了。一来不知你心里若何,二则我是个晚婆,怕得多嘴取厌,为此教二妈与你面讲。论起来,你年纪又小,又没甚大家事,其实难守。这方六一官,做人又好,一向在我家面上,大有恩惠。莫说别的,只当日差人要你我到官,若不是他将出银两,买求解脱,还不知怎地出乘露丑,这一件上,我至今时刻感念。你嫁了他,连我日后也有些靠傍。”姚二妈道:“我外甥已曾说来,成了这亲,便有晚儿子之分,定来看顾。”徐氏又道:“还有一件,我的孙儿,须要带去抚养的。”姚二妈道:“这个何消说得。况他至亲止有一子,今方八岁,娘子过去,天大家资,都是他掌管。家中偏房婢仆,那个不听使唤。哥儿带去,怕没有人服事。”申屠娘子又道:“果然我家道穷乏,难过日子,便重新嫁人,也说不得了,只是要依我三件事。”姚二妈道:“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也当得奉命。”申屠娘子道:“第一件,要与我官人筑砌坟圹,待安葬后,方才过门;第二件,房产要铺设整齐洁净,止用使女二人,守管房门;三来家人老小房产,各要远隔,不许逼近上房。依得这三件,也不消行财下聘,我便嫁他。”妙二妈笑道:“这三件都是小事,待老身去说,定然遵依,不消虑得。”即便起身别去,徐氏随后相送出房。诗云:
狂且渔色谋何毒,孤嫠怀仇志不移。
奋勇捐躯伸大义,刚肠端的胜男儿。 不题姚二妈去覆方六一。且说刘家姐姐,当下见妹子慨然愿嫁方六一,暗自惊讶道:“妹子自来读书知礼,素负志节,不道一旦改变至此。”心下大是不乐。姚婆去后,即就作辞,要归古田。申屠娘子已解其意,笑道:“为何这般忙迫,向日妹子出嫁董门,姐姐特来送我出阁,如今妹子再嫁方家,也该在此送我上轿。”刘氏姐听了,忍耐不住,说道:“妹子,你说是甚么话?尝言一夜夫妻百夜恩,董郎与你相处二年,谅来恩情也不薄。今不幸受此惨祸,只宜苦守这点嫡血成人,与董郎争气,才是正理。今骨肉未寒,一旦为邪言所惑,顿欲改适,莫说被外人谈议,只自己肉心上也过不去哩。”申屠娘子听了,也不答言,揭起房帘,向外一望,见徐氏不在,方低低说道:“姐姐,你道妹子果然为此狗彘之行么?我为董郎受冤,日夜痛心,无处寻觅冤家债主。今日天教这老虔婆,一口供出,为此将计就机,前去报仇雪怨,岂是真心改嫁耶?”刘氏姐姐骇异道:“他讲的是甚么话,我却不省得。”申屠娘子道:“姐姐你不听见说,慕娘子花容月貌,若得同衾共枕,便心满意足,这话便是供状。”刘氏姐道:“不可造次,尝言媒婆口,没量斗,他只要说合亲事,随口胡言,何足为据。”申屠娘子见此话说得有理,心中复又踌躇。
只听耳根边豁刺刺一声响,分明似裂帛之声。姐妹急回头观看,并无别物,其声却从床头所挂宝剑鞘中而出。刘氏姐大惊,连称奇怪。申屠娘子道:“宝剑长啸,欲报不平耳。此事更无疑惑矣。”即向前将剑拔出,敲作两段,下半截连靶,只好一尺五寸。刘氏姐道:“可惜好宝剑,如何将来坏了。”申屠娘子道:“姐姐有所不知,大凡刀长便于远砍,刀短便于近刺,且有力,又便于收藏。我今去杀方六一,只消此下半截足矣。”刘氏姐道:“杀人非女子家事,贤妹还宜三思,勿可逞一时之忿。”申屠娘子道:“吾志已决,姐姐不须相劝。”随取水石,磨得这剑锋利如雪,光芒射人,紧藏在身畔。又写下一书,和这上半截断剑,交付姐姐说:“待父亲归时,为我致与他。”又道:“妹子已拼此躯,下报董郎,遗下孤儿,望乞姐夫姐姐替我抚育。倘得长大,可名嗣兴,以延董门一脉,我夫妇来世定当衔结相报。”正言之际,刘成自占田来到,妻子把这些缘故,道于他知。刘成道:“方六一是当今大盗。奸诡百出,造恶万端,董姨丈被他谋害,确然无疑。但小姨要去报仇,恐力气怯弱,不能了事,反成话柄。”申屠娘子笑道:“我视杀此贼子,有如几上肉耳,不消虑得。” 不题申屠姐妹筹画。且说姚二妈回覆了方六一,次日即来传话,说娘子所言之事。一一如命。明日就教工匠到坟上,开金井砌圹,听凭娘子选日安葬。葬后,即来迎娶。申屠娘子道:“入土为安,但圹完即葬,不必选日。”方六一做亲性急,多唤匠人,并力趱工。那消数日,俱已完备。申屠娘子姑媳姊妹并刘成,俱到坟头,送董昌入土。方六一又备下祭筵,到坟前展拜。葬毕回家,申屠娘子往还路径,一一牢记在心。又博访了方六一住居前后巷陌街道之足,将所有衣饰,尽付刘成,抚养儿子。其余田产房业,都留与徐氏供膳。诸事料理停当,待候方六一来娶。方六一机谋成就,欢喜不胜,果然将家中收拾得内外各不相关,银屏锦帐,别成洞天,择定十二月廿四,灶神归天之日,娶个灶王娘子。免不得花花轿子,乐人鼓手,高灯火把,流星爆杖,到董家娶亲。姚二妈本是大媒,又做伴娘,一刻不离。当夜迎亲,乐人在门吹打几通,掌礼邀请三遍。申屠娘子抱着孩子,请刘家姐夫姐姐,及徐氏晚婆告别,对姐姐道:“我指望同你原归长乐,只是终身不了。今到方家,是重婚再嫁的人了,此后也无颜再与姐姐相见,只索从今相别。”随将孩子递与道:“可怜这无爹娘的孩子,烦姐姐好好看管,待三朝后,即便来取。”又对徐氏道:“不道婆婆命犯孤辰寡宿,一个晚儿子也招不起,媳妇总之外人,今又别嫁,一发没帐了,你须要自家保重。”徐氏听了这话,想起日后无倚靠的苦楚,不觉放声大哭。刘氏姐已知此番是永别了,也不由不伤心痛哭。更兼这个孩子,要娘怀抱,死命的啼号,这凄惨光景,便是铁石心肠,也要下泪。惟有申屠娘子,并无一点眼泪,毅然上轿,略不回顾。
一路笙箫鼓乐,迎到方家,依样拜堂行礼。方六一张眼再看,魂飞天外。只道是到口馒头,谁知是冲天霹雳。拜堂已毕,方六一唤过八岁的儿子,拜见晚娘。又唤家中上下,俱来磕头。申屠娘子说:“且待明日见罢。”方六一得了此话,分明是奉着圣旨,即便止住,鼓乐前导,引入洞房。花烛已毕,摆筵席款待新人。原来方六一生性贪淫,不论宗族亲眷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要图谋奸宿。因此人人切齿,俱不相往来。所以今日喜筵,并无一个女亲,单单只有姚二妈相陪。堂中自有一班狐朋狗党,叫喜称贺。方六一分付姚婆好生陪侍,自己向外边饮酒去了。申屠娘子且不入席,携着姚二妈,将房中前后左右,细细一看。笑道:“果然铺设得齐整,比读书人家,大是不同。”又叫丫环执烛,向房外四面观看。见傍边有一小房,开门入看,中间箱笼什物甚多,侧边一张床榻,帐帏被褥,色色完备。问说:“此是何人卧所?”丫环答言:“是小官人睡处。”姚二妈便道:“六一官教我今晚就相伴小官人,睡在这里。”申屠娘子道:“这也甚好。”遂走出门,仍复闭上。
回至房中,与姚婆饮酒。三杯已过,申屠娘子道:“多谢妈妈作成这头好亲事,日后定当厚报,如今先奉一杯,权表微意。”将过一只大茶瓯,基得满满的,亲自送到面前。婆子道:“承娘子美意,只是量窄,饮不得这一大瓯。”申屠娘子道:“天气寒冷,吃一杯也无防。”婆子不好推托,只得接来饮了。申屠娘子,又斟过一瓯道:“妈妈再请一杯。”婆子道:“这却来不得。”申屠娘子笑道:“妈妈你做媒的,岂不晓得喜筵是不饮单杯的,须要成双才好。”婆子又只得饮了。申屠娘子又笑道:“妈妈,常言三杯和万事,再奉一瓯。”婆子道:“奶奶饶了我罢。”申屠娘子道:“你若不吃,我就恼杀你。”婆子没奈何,攒眉皱脸,一口气吸下。他的酒量原不济,三瓯落肚,渐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存坐不住。申屠娘子又道:“妈妈还吃个四方平稳。”那婆子听说,起身要躲,两脚写字,只管望后要倒。申屠娘子笑道:“不像做大媒的,三四杯酒,就是这个模样。”教丫环扶到小房睡卧。分付收过酒席,只留两个丫环伺候,其余女使都教出去,然后自己上床先睡。
时及在鼓,堂中客散。方六一打发了各色人等,诸事停当,将儿子送入小房中,同姚婆睡。一走进房来,先叫两个丫环先睡,须要小心火烛。口中便说,走至床前,揭开红绫帐子,低低调戏两声。将手一摸,见申屠娘子衣掌未脱,笑道:“不是头缸汤,只要添把火,待我热烘烘的,打个筋斗儿。”申屠娘子道:“便是二缸汤,难道你不赤膊,好打筋斗么?”方六一忙解衣裳,挺身扑上来。申屠娘子右手把紧剑靶,正对小腹上直搠,六一创痛难忍,只叫得一声不好了,身子一闪,向着外床跌翻。申屠娘子,随势用力,向上一透,直至心窝,须臾五脏崩流,血污枕席。两个丫环,初听见主人忽地大叫,不知何故,侧耳再听,分明气喘一般。心中疑惑,急忙近前看去。申屠娘子已抽身坐起,在帐中望见丫头走来,怕走漏了消息,便叫道:“这样酒徒,呕得脏马马,还不快来收拾。”丫头不知是计,一个趱上一步,方才揭开帐子,申屠娘子道:“没用的东西,火也不将些来照看。”口内便说,探在手一把揪住,挺剑向咽喉就搠,即时了帐。那一个丫头,只道真个要火,方转身去携灯,申屠娘子跳出帐来,从背后劈头揪翻,按到在地。那丫头口中才叫阿呀,刃已到喉下,眼见也不能够活了。申屠娘子即点灯去杀姚婆,那房门紧紧拴住,急切推摇不动。方六一儿子,还未睡着,听见门上声响,问道:“那个?”申屠娘子应道:“你爹要一件东西,可起来开门。”这小厮那知就里,披衣而起。门开处,申屠娘子劈面便搠,这小厮应手而倒,再复一下,送归泉下。跨过尸首,挺身竟奔床前,那婆子烂醉如泥,打齁如雷,一发不知甚么好歹,一连搠下数十个透明血孔,末后向咽下一勒,直挺挺的浸在血泪里了。申屠娘子,本意欲屠戮他一门,一来连杀了五人,气力用尽,气喘吁吁;二来忽转一念,想此事大半衅由姚婆,毒谋出于方贼,今已父子并诛,斩草除根,大仇已报,余人无罪,不可妄及。遂复身回房,将门闭上,袅了方六一首级,盛在囊中。收了短剑,秉烛而坐,坐候人静方行。这一场报仇,分明是: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看官,你想世上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叫院君称娘子的,也不计其数,谁似申屠娘子,与夫报仇,立杀五命,如同摧枯拉朽,便是须眉男子,也没如此刚勇,真乃世间罕有。当下静听谯楼鼓打四更,料得合家奴婢皆睡熟,乘着天色未明,背了方六一的首级,点灯寻着后门出去。这路径久已访问在心,更兼杀神正旺,勇往直前,若有神助。挨出城门,径奔到乌泽山祖坟下,将方六一首级,摆在董昌墓前,叫声:“董郎,董郎,亏你阴灵扶助,报你深仇,保我节操。从来不曾下泪,今日万事俱完,正好为君一哭!”于是放声一号,泪如泉涌,万木铮铮,众山环响。哭罢,解下红罗,即悬挂于坟前大荣木之上。待得三魂既去,七魄无依,腰间短剑,一声吼响,如虎啸咙吟,飞入空中,不知其所向。 方家婢仆,次日起身,只见后门洞开,满地血污,都是女人脚迹,合家惊骇,声张起来。寻看血迹,直到上房。方知家主父子,并姚婆等俱被新人杀死,砍下首级,不知去向。唤起地方邻里,呈报到官。县尹亲自相验,差人捕申屠氏。其时刘成放心不下,清早便在方六一门首打听,得了这个消息,飞忙报如妻子。徐氏听见媳妇杀了许多人,只怕祸事连及,吓得一交跌去,即便气绝。刘成夫妇正当忙乱,乌泽山坟丁来报,申屠娘子,缢死在荣木之上,墓前有人头一颗。刘成叫坟丁呈报县中,大尹以地方人命重情,一面申报上司,一面拘申屠氏家属,审问情由。那衙门人役,并方六一党羽,晓得从前谋害董昌这些缘由的,互相传说开去。郡中衿绅耆老,邻里公书公呈,一齐并进,公道大明。各上司以申屠氏杀仇报夫,文武全才,智勇盖世,命侯官且备衣棺葬于昌墓下,具奏朝廷,封为侠烈夫人,立庙祭享。方六一姚婆等,责令家属收殄。刘成夫妻殡葬了徐氏,将房产托付董氏族人,等待遗孤长大交还。料理停妥,引着此子,自回古田。
又过半年,申屠虔方从天台山采药归来,闻知女婿家遭许多变故,到古田来问侄女。申屠氏将董方两家生死,希光杀人报仇始末,朝廷封赠,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将希光封固书笺,及半截宝剑递与。申屠虔将剑在手,展书细看,其书云:
不孝女希光,裣衽百拜父亲大人尊前:儿嫁董郎,忽遭飞祸。夫禁囹圄,女锢私室。九阍谁控,五辟奚宽。冤哉董郎,奄逝刀锯。东海三年之旱,应当后威武矣。未亡人蜉蝣余息,去鬼无几,所以不即死者,仇人未获,大冤未白耳。何意图藉奸谋,一朝显露。始悟此日乞婚之方六一,即当时造计之凶贼。彼以委禽相诱,女以完璧自坚。再嫁之时,即是断头之夕。幸昆吾剑气有灵,谅么魔残魄,无能潜匿。于此下报董郎,庶亦无愧。董郎龟登龙扰,雅称鹊噪鸦鸣,兆见于前,事亦非偶,所余残剑半截,留报父恩。父守其头,儿守其尾。申屠家之古玩,头尾有光;延平津之卧龙,雌雄绝望。生平不解愁眉,今始为之泣血。
申屠虔看罢,大笑道:“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说犹未罢,只听豁刺一声,手中半截断剑,飞入云霄。那申屠娘子下半截剑,从南飞来,合而为一。蜿蜒成龙,渐渐而去,见者皆以为奇。刘成夫妇,抚养董嗣兴到十八岁上,登了进士,官至侍郎,封赠父母,接了一脉书香。后人有诗云:
从来间气有奇人,洛浦珠还更陆沉。
片玉董昌埋碧草,阖门方六断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