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参将奉了马总兵之命,驾上席云,离了潼关,向前途落雁坡而来。一程追上,将已七十里,在空中缓缓随着狄青。不料他金盔上一对宝玉鸳鸯,有霞光冲起,刀斧不能砍下,故难伤狄青之命。
当日日已沉西,天色昏暗。狄青与张忠、李义三人并马而行,催军前进,意欲找了好地头安扎。张忠偶然抬头观看,连忙抽勒丝缰,叫道:“大哥,你看空中这朵乌云,倏上倏下,正对着你头顶上,这是何缘故?”李义道:“果然奇怪,莫不是妖云?”狄青道:“不必论他妖云妖物,且赏他一箭吧。”即向皮囊中取一箭,搭上弓弦,照定乌云,嗖的一声放去。只见这朵乌云像流星飞去。原来这一箭已射中飞山虎的左腿,好生疼痛。兄弟三人因天色乌暗,到底不知此物是什么东西,又见天晚难行,只得在平阳大地安扎,屯了军马。是夜,军士埋锅造饭,马匹喂料。张忠、李义巡管征衣,点起灯烛,四野光辉。狄爷一人步行四野,离得平阳地,远远见有灯火光辉,再跑数十步,乃丁字长街。对面左侧有酒肆一间,店主正在将上好美酒小缸倾转大缸,香浓浓的顺风吹送来。
大凡爱洒之人,见了酒总要下顾。狄青想:此刻夜静更深,还不闩门,夜来还作买卖,不免进内吃酒数杯,然后回营,也未为迟。想罢,徐徐举步而进。店主一见,吓得慌忙跪下。但见此位将官,头戴金盔,身穿金甲,想来不是等闲之人,故店主跪地叩头,呼声:“将军老爷!小人叩头,不知驾临何事?”狄青道:“店主不必叩头,你店中可是卖酒的么?”酒保道:“将军爷,此处乃卖酒馔之所。”狄青道:“如此,有上好酒馔取来,本官要用。”酒家喏喏连声道:“将军爷且清至这厢上座,即刻送来。”狄青进内一看,见座中并无一客,当中一盏玻璃明灯,四壁四盏壁灯,两旁交椅,数张花梨桌,十分幽静,狄青看罢,倒觉心开,拣了一桌,面朝里厢,背向街外。坐定半刻,酒保已将美馔佳酿送上,狄爷独自一人斟酌。吃过数杯,偶然瞧着里厢西半边之内,坐着一个妇人,年纪有二十三四,面庞俊俏,淡淡梳妆,目不转睛的观看。狄青见了,心中不悦道:这妇人真乃不识羞惭,因何只呆呆将本官瞧着?父母家若养了这等女儿,大大不幸!娶他为妻子,必然家运颠倒。原来狄青乃是一个正大光明,不贪女色的英雄,故见女子目睁睁看他,恼他不是正性妇人。当下妇人呼唤酒保进去,便问此位英雄姓名住居,多少年纪。酒保道:“奶奶他是无意到店中吃酒,过路的官长,你盘问他何事?”妇人道:“你不要多管,快些问个明白。”酒保应诺,暗言:小奶奶真奇,吾在他店中两载,一向谨细无偏,今教我问此位将军姓名住居年纪,定然看中了少年郎了。不觉行至桌边,口称将军爷:“请问尊姓大名,住居何处?乞道其详。”狄爷见问,遂答道:“本官乃世籍山西,姓狄叫青。”酒保道:“多少年纪?”狄爷听了,问道:“你因何问起年纪?”酒保道:“我这里奶奶请问。”狄爷心想:奇了。即言:“吾年方十六岁,你好不明礼仪。”酒保道:“将军休得见怪,吾回报奶奶去了。”酒保进内言知,那妇人听了,喜形于色,还要再诘。
酒保道:“奶奶还再问什么?”妇人道:“问他世籍山西那府,那县,那乡,那保?速问他来!”酒保强着应允,一路摇头道:“我们奶奶好蹊跷,但想青春女子,谁不欢乐风流,怪不得见了少年郎君,春心发动。我看此位将军,生来性硬无私,他决不来就你。”又到了桌边,呼道:“将爷,休得动气,小人还要请问,贵省既是山西,请问那府,那县,那村庄?”狄爷想道:为什么盘问我的根底?即说明与你知,且看你这妇人怎奈我何!即道:“我乃山西太原西河小杨村人,快去通知!”酒保欣然去了,将情达知。妇人听了,急忙转身进内,叫道:“母亲,外厢有一位年少将军,乃是我弟狄青,女儿不敢造次轻出,母亲快出去看来。”孟氏听了,又惊又喜:“想起前七载水淹太原,骨肉分离,多人波涛之内。只道你弟死于水中,为娘时时感伤,暗暗懮思,今日万千之幸,孩儿还在世间!”狄金鸾道:“母亲休得多言,快些出外厢,认明是否。”孟氏急步行走道:“女儿且随娘出外!”
孟氏来至店前,金鸾在后,轻指将军道:“母亲,此地不便观看,你可近前认来。”孟氏近前细看少年,点首大呼:“孩儿,你可知娘在此否?”狄小姐忙呼:“兄弟,母亲来了。”狄青停杯一看,立起来,抢上前,双膝下跪,呼道:“母亲,姐姐!可是梦中相会么?”孟氏夫人手按儿背,开口不出,泪珠滚流。狄青呼道:“母亲休得伤怀,只因不孝孩儿,自那日大水分离,已经七八载,儿得仙师援救,无时无刻不挂念生身之母。今宵偶会,好比花残复发,月缺重圆。”老太大道:“孩儿,你多年耽搁在何方?且起来说与娘知。”狄青道:“不孝孩儿,多年远离膝下,至累老亲愁苦,罪重非轻,待儿叩禀,那里敢起来!”孟氏道:“这是天降奇灾,说来话长,且起来再谈吧。”小姐悲喜交集道:“兄弟,休言自罪,且起来相见。”狄青道:“方才我认不得姐姐了。”金鸾道:“兄弟同胞一脉,焉有不记认的?”狄青道:“只为多年离别,不期相会,一时记认不来。今日实乃天遣母子姊弟重逢。”小姐听了含笑道:“也怪不得兄弟,只因水灾分离之日,你才九岁。”转身又对老太太道:“且到里厢,然后言谈心事吧。”又吩咐酒保,收拾残馔闭门。当时母子三人进内坐了,老太太道:“你一向身在那里,怎生取得重爵高官?”狄青道:“母亲听禀。”就将被水灾之日,得仙师王禅老祖搭救,习艺七年,思亲之念难止。太太听到此处,说道:“为娘遭此水难,几乎性命难存,幸得你姐丈张文驾舟救了,奉养在家。你姐丈前去潼关得功,故藏身在此,不料你姐丈去年被马总兵革了职,因在此开个酒肆。”狄青道:“如今姐丈那里去了?”老太太道:“他往顾客家收账去了。”狄青道:“母亲,姐丈曾经作过武官,何妨乐守清贫,因何作此微贱生意?”老太大道:“此乃素其分位而行,不得不然呵。”狄青道:“姐姐乃女流之辈,又是官宦之女,如何管理店内生理,岂不被人议论?”狄青乃直性英雄,“是以有言在口,便按捺不住,信口而出。金鸾小姐却想:因何兄弟初会,就怨言着奴?便对狄青道:“此乃妇人从夫而贵,从夫而贱,事到其间,也无可奈何了。”说完,抽身往厨中再备酒馔。
狄青见姐姐去了,心甚不安,反悔失言,招姐姐见怪。老夫人呼道:“孩儿,你性直心粗,埋怨着姐姐。但今久别初逢,不该如此。”狄青道:“母亲,这原是孩儿失言了。姐姐见怪,怎生是好?”孟氏道:“不妨,待娘与你消解便了。但你方才将分离始末,才说得半途,再将怎生得官受职,明白述来。”狄青将别师下山时起,一长一短,直说到目今领旨解送征衣。孟氏闻言,心花怒放,喜道:“前闻姑娘已归泉下,岂知今日仍存,身作皇家母后之尊相认孩儿,乃情深义重,何幸玉鸳鸯,也有会合之日。但儿呀,你奉旨解送征衣,身当重任,不可耽搁了程途。倘然违误了,罪责非轻。”狄青道:“母亲这事不妨,姑母娘娘恐孩儿耽搁程途,过了限期,特宣到畲太君授书一封与杨元帅。还有韩叔父、包大人密书相保,倘孩儿过此限期,杨元帅也要谅情,决不加罪于我。”孟氏听了,深感姑娘用情,并各位忠良厚爱。母子谈谈说说,不觉已交二更,狄金鸾烹庖好佳肴美酒,排开桌上,请母上坐,姐弟对面,细酌慢斟,按下不表。
再说飞山虎幸而本领很好,身躯强壮,左腿带箭,忍着疼痛,缓缓落下云头,在无人之所,拔出箭头,挤出淤血。再驾云一探,知狄青落在张文酒肆中,便又缓缓落下,坐在一块顽石之上,想道:张文是我同僚好友,待我与他商量好了,去了结这狄青吧。刘庆正在思量,只见火光之下,有人一路跑来,原是张游击。刘庆欣然招手道:“张老爷那里来?”张文住步一看,笑道:“原来是刘老爷,缘何一人深夜至此?”刘庆道:“有话与你相商,但你从那里回来?”张文道:“收些账目,被友人款留,是以这时才回。但有何商量?快些说知。”刘庆道:“非为别故,只为朝廷差狄王亲解送征衣到三关,现今已出潼关。但此人与庞大师作对,故大师有书来与马总兵,要害钦差一命,教我刺死,即加升官爵。方才驾上云头,正欲下手,不知他盔甲顶上两道毫光冲起,大刀不能下,反被他一箭射在我左腿上,十分疼痛。如今打听他进了你店中吃酒,你回去若用计劝酒灌醉他,待我前去解决此人性命,将你之功,上达太师,管教起复你的前程。”张文听了道:“刘老爷,你能包定我的前程,即助你一臂之力便了。”刘庆道:“都在我身上。”张文道:“如此,你在此候着,一更鼓时,方好来复。”刘庆允诺暗喜,在此等候张文回音。
这张文急匆匆来至家中,将门上叩几声,酒保早已睡熟,被他梦中惊醒,起来开了店门,道:“原来是老爷回来了?”这酒保为何称张文是老爷?只因张文前年作过游击,人人皆以张老爷呼之,即近处的百姓或朋友,也是称惯张老爷的。当下酒保揉开眼睛,道:“老爷今早有亲眷来探访你了。”张文道:“是什么亲眷?”酒保道:“老爷你不知缘故,待小人说知。此人威风凛凛,气宇昂昂,穿戴金盔金甲,好一位武官。太太说是他儿子,今进内与太太、奶奶三人一同吃酒谈心,老爷还该进去陪他吃数杯。”张文道:“此人姓甚名谁?”酒保道:“姓狄名青,老爷认得他否?”张文道:“如此,果然是我舅子了。”方才刘庆在张文面前,只说狄王亲,并不说狄青,是以张文全然不知。如若他说出狄青之名,张文自然晓得是郎舅,也不担承刘庆之计了。
不知张文会到狄青,如何处置刘庆,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