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陶云甫要说《四书》酒令之时,突然侍席管家引进一个脚夫,直造筵前。云甫认识系兄弟陶玉甫的轿班,问他何事。那轿班鞠躬附耳,悄地禀明一切。云甫但道:“晓得哉,就来。”那轿班也就退去。
高亚自问道:“阿是李漱芳个凶信?”云甫道:“勿是;为仔玉甫个病。”亚白诧异道:“玉甫无啥病(口宛)。”云甫攒眉道:“玉甫是自家来浪要生病!漱芳生仔病末,玉甫竟衣不解带个伏侍漱芳,连浪几夜天勿曾因,故歇也来浪发寒热。漱芳个娘教玉甫去困,玉甫定归勿肯,难末漱芳个娘差仔轿班来请我去劝劝玉甫。”齐韵叟点头道:“玉甫、漱芳才难得,漱芳个娘倒也难得。”云甫道:“越是要好末,越是受累!玉甫前世里总欠仔俚哚几花债,今世来浪还。”合席听了,皆为太息。
云甫本意欲留下覃丽娟侍坐和兴。丽娟不肯,早命娘姨收起银水烟筒、豆蔻盒子。云甫深为抱歉,这告失陪之罪。尹痴鸳道:“耐个噜苏句子说仔出来,(要勿)一淘带得去。”云甫乃说是“食饣壹而饣曷,鱼馁而肉败不食”十一字,说罢作别。齐韵叟送至帘前而止。
陶云甫、覃丽娟下阶登轿,另有两个管家掌著明角灯笼,平列前行,导出门首。两肩轿子离了一笠园,望着四马路滔滔遗返。覃丽娟自归西公和里,陶云甫却往东兴里李漱芳家。及门下轿,踅进右首李浣芳房间。大阿金睃见跟去,加过茶碗,更要装烟。云甫挥去,令他:“喊二少爷来。”大阿金应命去喊。
约有半刻时辰,陶玉甫才从左首李漱芳房间趔趄而至,后面随著李浣芳,见过云甫,默默坐下。云甫先问漱芳现在病势。玉甫说不出话,摇了摇头,那两眼眶中的泪已纷纷然如脱线之珠;仓猝间不及取手巾,只将袖口去掩。浣芳爬在玉甫膝前,扳开玉甫的手,怔怔的仰面直视。见玉甫吊下泪痕,浣芳“哇”的失声便哭。大阿金呵禁不住,仍须玉甫叫他(要勿)哭,浣芳始极力合忍。
云甫睹此光景,亦党惨然,宛转说玉甫道:“漱芳个病也可怜。耐一径住来浪伏侍伏侍,故也无啥,不过,总要有点淘成末好。我听见说耐来浪发寒热,阿有价事?”
玉甫呆著脸,眼注地板,不则一声。云甫再要说时,却闻李秀姐口音,在左首帘下低叫两声“二少爷”。玉甫惶急,撇下云甫,一溜奔过,浣芳紧紧相随。云甫因有心看其病势,也踱过左首房间,隔着圆桌望去。只见李漱芳坐在大床中,背后垫著几条绵被,面色如纸,眼睛似闭非闭,口中喘急气促。玉甫靠在床前,按著漱芳胸脯,缓缓往下揉挪。阿招蹲在里床,执著一杯参汤。秀姐站在床隅,秉著洋烛手照。浣芳挤上去,被秀姐赶下来,掩在玉甫后面偷眼张觑。
云甫料病势不妙,正待走开,忽觉漱芳喉咙“哈”的声响,吐出一口稠痰。秀姐递上手巾就口承接,轻轻拭净。漱芳气喘似乎稍定,阿招将银匙舀些参汤候在唇边。漱芳张口似乎吸受,虽喂了四五匙,仅有一半到肚。玉甫亲切问道:“耐心里阿好过?”连问几遍,漱芳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玉甫知其厌烦,抽身起立。秀姐回头放下手照,始见陶云甫在前,慌说道:“阿唷,大少爷也来里!该搭龌龊煞个,对过去请坐囗。” 云甫方转步出房。秀组令阿招下床留伴,自与玉甫、浣芳一齐拥过右首房间。大家都不入座,立在当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浣芳只怔怔的看看这个面色,看看那个面色,盘旋蹀躞,不知所为。还是秀姐开言道:“漱芳个病是总归勿成功哉囗,起初倪才来浪望俚好起来,故歇看俚样式,勿像会好,故也是无法子。难俚末勿好,倪好个人原要过日脚,阿有啥为仔俚说(要勿)活哉?无拨该个道理(口宛),大少爷阿对?”
玉甫在傍听到这里,从丹田里提起一口气,咽住喉管,竟欲哭出声来,连忙向房后溜去。云甫只做不知。秀姐又道:“漱芳病仔一个多月,上上下下害仔几花人!先是一个二少爷,辛苦仔一个多月,成日成夜陪仔俚,困也无拨困。今朝我摸摸二少爷头浪,好像有点寒热。大少爷倒要劝劝俚末好。我搭二少爷说过歇,漱芳死仔,原要耐二少爷照应点我。我看出个二少爷真真像是我亲人一样。故歇漱芳末病倒仔,二少爷再要生仔病,难末那价呢?”云甫听了,蹙(安页)沉思,迟回良久,复令大阿金去喊二少爷。
大阿金寻到左首房间,并不在内,问阿招,说“勿来”。谁知玉甫竟在后面秀姐房里面壁而坐,“呜呜”饮泣。浣芳也哭着,拉衣扯袖,连声叫“姐夫(要勿)哭囗!”。大阿金寻著了,说:“大少爷喊耐去。”玉甫勉强收泪,消停一会,仍挈浣芳出至右首房间,坐在云甫对面。秀姐侧坐相陪。
云甫乃将正言开导一番,说:“男子从无殉节之理,就算漱芳是正室,止可以礼节哀,况名分未正者乎?”玉甫不待同毕而答道:“大哥放心!漱芳有勿多两日哉。我等俚死仔,后底事仲舒齐好仔,难末到屋里,从此勿出大门末哉。别样个闲话,大哥(要勿)去听。漱芳也苦恼,生仔病,无拨个称心点人伏侍俚。我为仔看匆过,说说罢哉。”云甫道:“我说耐也是个聪明人,难道想勿穿?照耐实概说也无啥。不过耐有点寒热,为啥勿困?”玉甫满口应承道:“日里向团勿著,难要困哉,大哥放心。”
云甫没话,将行。秀姐却道:“再有句闲话商量。前两日,漱芳样式勿好末,我想搭俚冲冲喜。二少爷总望俚好,勿许做。难故歇要去做哉囗,再勿做常恐来勿及。”云甫道:“故是做来浪末哉,就好仔也匆要紧。”说著起身。玉甫亦即侍立要送。浣芳只恐玉甫跟随同去,拦著不放。云甫也止住玉甫,坚嘱避风早睡。秀姐送出房来。
云甫向秀姐道:“玉甫也匆大明白,悄然有啥事体末,耐差个人,到西公和答应我,我来帮帮俚。”秀姐感谢不尽。云甫并吩咐玉甫的轿班,令其不时通报。秀姐直送出大门外,看著上轿方回。 云甫还不放心到了西公和里覃丽娟家,就差个轿班:“去东兴里打探二少爷阿曾因。”等够多时,轿班才回,说:“二少爷困末困哉,呷来浪发寒热。”云甫更令轿班去说:“受仔寒气,倒是发泄点个好,须要多盖被头,让俚出汗。”轿班说过返命。云甫吃了稀饭,和覃丽娟同床共寝。
次早睡醒,正拟问信,恰好玉甫的轿班来报说:“二少爷蛮好来浪,先生也清爽仔点。”云甫心上略宽,起身洗脸。又值张秀英的娘姨为换取衣裳什物,从一笠园归家,顺赍一封齐韵叟的便启,清云甫晚间园中小叙,且询及李漱芳之病。云甫令娘姨以名片回复,说:“晚歇无啥事体末来。”
不料娘姨去后,敲过十二点钟,云甫午餐未毕,玉甫的轿班飞报,李漱芳业已去世。云甫急的是玉甫,丢下饭碗,作速坐轿前赴东兴里;一路打算,定一处置之法。追至门首,即命轿班去请陈小云、汤啸庵两位到此会话。
云甫迈步进门,只见左首房间六扇玻璃窗豁然洞开,连门帘也揭去,烧得落床衣及纸钱、银箔之属,烟腾腾地直冲出天井里,随风四散。房内一片哭声,号啕震天,还有七张八嘴吆喝收拾的,听不清那个为玉甫声音。适遇相帮桂福卸下大床帐子,胡乱卷起,掮出房来;见了云甫,高声向内喊道:“大少爷来里哉!”
云甫且往右首房间,兀坐以待。忽听得李秀姐极声嚷道:“二少爷(要勿)囗!”随后一群娘姨、大姐飞奔拢去。轿班等都向窗口探首观望,不知为著甚事。接著秀姐、娘姨、大姐固定玉甫,前面挽,后面推,扯拽而出。玉甫哭的喉音尽哑,只打干噎;脚底下不晓得高低,跌跌撞撞,进了右首房间。云甫见玉甫额角为床栏所磕,坟起一块,跺脚道:“耐像啥样子嗄!”玉甫见云甫发怒,自己方渐渐把气遏抑下去,背转身,挺在椅上。秀姐正拟商量丧事,阿招在客堂里叫秀姐道:“无(女每)来看囗!浣芳还来浪叫‘阿姐’,要爬到床浪去拉起来。”秀姐慌的复去挚过浣芳。浣芳更哭的似泪人一般。秀姐埋冤两句,交与玉甫看管。
恰值轿班请的陈小云到了,云甫招呼迎见。小云先道:“啸庵为仔朱淑人亲事,到仔杭州去哉。耐请俚啥事体?”云甫乃说出拜托丧事帮忙之意,小云应诺。
云甫转向玉甫朗朗说道:“故歇死末是死个哉,耐也匆懂啥事体,就来里该搭也无啥用场。我说末托小云去代办仔,我同耐两家头走开点。”玉甫发极道:“故末阿哥再放我四五日阿好?”刚说一句,又哭的接不下。
云甫道:“勿呀,故歇去仔,晚歇再来末哉呀!我是教耐去散散心。”秀姐倒也撺掇道:“大少爷同得去散散心,蛮好。二少爷来里,我也有点勿放心。”小云调停道:“散散心也无啥。倘然有啥事体末,我来请耐。”玉甫被逼不过,垂首无言。云甫就喊“打轿”,亲手搀了玉甫同行,说:“倪到对过西公和去。”
浣芳听说对过,只道他们去看漱芳,先自跑过左首房间。阿招要挡不及。既而浣芳候之不至,又茫茫然跑出客堂。玉甫方在门首上轿,浣芳顾不得什么,哭著喊著,一直跑出大门,狠命的将头颅望轿杠乱碰。犹幸秀姐眼快,赶紧追上,拦腰抱起。浣芳还倔强作跳。玉甫道:“让俚一淘去仔罢。”秀姐应许放手。浣芳得隙,伏下身子,钻进轿内,和玉甫不依。经玉甫好言抚慰而罢。
轿班抬往西公和里覃丽娟家。云甫出轿,领玉甫暨浣芳登楼进房。丽娟见玉甫、浣芳泪眼未干,料为漱芳新丧之故。外场绞上手巾,云甫命多绞两把给浣芳揩。丽娟索性叫娘姨舀盆面水,移过梳具,替浣芳刷光头发,并劝其傅些脂粉,浣芳情不可却。玉甫坐在烟榻上,忽睡忽起,没个着落。
不多时,陈小云来寻,坐而问道:“棺材未有现成个来浪,一个婺源板,也无啥;一个价钱大点,故末是楠木。用陆里一个?”玉甫说:“用楠木。”云甫遂不开口。小云道:“所用衣裳,开好一篇帐来里。俚哚要用凤冠霞帔末如何?”玉甫回答不出,望着云甫。云甫道:“故也无啥,总归玉甫就不过豁脱两块洋钱,姓李个事体与陶姓无涉。随便俚哚要用啥,让俚哚用末哉。”小云又诉说:“阴阳先生看个,初九午时人殓,未时出殡;初十申时安葬。坟末来浪徐家汇,明朝就叫水作下去打扩,倒也要紧哉。”云甫、玉甫同声说“是”。小云说毕去了。
黄昏时候,玉甫想起一件事来,须去交代。云甫力阻不听,只得相陪乘轿同去。浣芳自然从行,仍和玉甫合坐一轿。及至东兴里李漱芳家看时,漱芳尸身早经载出,停于客堂中央,挂着蓝布孝幔。灵前四众尼姑对坐讽经。左首房间保险灯点得雪亮,有六七个裁缝摆开作台,赶做孝白。陈小云在右首房间,正与李秀姐检点送行衣。
玉甫见这光景,一阵心酸,那里熬得?背着云甫,径往后面李秀姐房中,拍凳捶台,放声大恸。再有浣芳一唱一和,声彻于外。李秀姐急欲进劝,反是云甫叫住,道:“耐倒(要勿)去劝俚,单是哭还勿要紧,让俚哭出点个好。”秀姐因令大阿金准备茶汤伺候。比送行衣检点停当,后面哭声依然未绝,但不像是哭,竟是直声的叫喊。云甫道:“难去劝罢。”秀姐进去,果然一劝便止,并出前边,洗过脸,漱过口。浣芳团团围牢玉甫,刻不相离。
玉甫略觉舒和,即问秀姐人殓头面。秀姐道:“头面是匆少来浪,就缺仔点衣裳。”玉甫道:“俚几对珠花同珠嵌条,才匆对,单喜欢帽子浪一粒大珠子,原拿得来做仔帽正末哉。再有一块羊脂玉珮,俚一径挂来哚钮子浪,故末让俚带仔去,(要勿)忘记。”秀姐说:“晓得哉。”
玉甫心中有多少事,一时却想不起。云甫乃道:“耐要哭末,随便啥辰光,到该搭来哭末哉,倒也无啥;就不过夜头(要勿)住来浪,耐同我到西公和去。西公和赛过是间壁,耐有啥闲话就可以来,俚哚也好来请耐,大家蛮便,阿对?” 玉甫知道是好意,不忍违逆,一概依从。云甫当请陈小云西公和便夜饭。秀姐坚意款留,云甫道:“倪勿是客气,为仔该搭吃总勿舒齐。”秀姐道:“倪自办菜烧好来浪,送过来阿好?”云甫应受。临行,又被浣芳拦著玉甫不放。云甫笑道:“原一淘去末哉。”浣芳尚紧拉玉甫衣襟,不肯坐轿。于是小云、云甫前后遮护,一同步行。
刚至覃丽娟家,相帮桂福提著竹丝罩笼随后送到,摆在楼上房里,清清楚楚,四盆四碗。云甫令丽娟、浣芳入席共饮,玉甫仍滴酒不闻。小云公事未了,毫无酒兴,甫及三巡,就和玉甫、浣芳先偏吃饭,独有丽娟陪著云甫杯杯照干。云甫欲以酒为消愁遣闷之计,吃到醺然,方才告罢。小云饭后即行。云甫已向丽娟计定,腾出亭子间为玉甫安榻。
这一夜,玉甫为思穷望绝,无可奈何,反得放下身心,鼾鼾一觉。只有浣芳睡在玉甫身傍,梦魂颠倒,时时惊醒。
初八早晨,浣芳睡梦中欻地哭喊:“阿姐,我也要去个呀!”玉甫忙唤醒抱起。浣芳还痴着脸,呜咽不止。玉甫并不根问,相与著衣下床,又惊动了云甫、丽娟,也比往常起的较早。
吃过点心,玉甫要去东兴里看看,云甫终不放心,相陪并往。浣芳亦随来随去,分拆不开。玉甫自早至晚,往返三次,恸哭三场,害得个云甫焦劳备至。
第四十二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