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尤氏撵走了那骂猫的仆妇,内外人等无不寒心,早恼了一个伺候外厅的家丁,叫做刁仁。平日同伴们皆叹服他的算计,刁仁对众人道:“诸位不用作气,我有条小计在此,包管他死而无怨。我们此地料想不能久站,既然说破了,他又不认事,慢慢都要寻事到我们头上来的。依我所见,他既无情,我亦无义,先下手的为强。后日是老爷的百日,必要延僧请道追荐亡灵。我们早预备一席,待百日那晚,假说丧中各事蒙王德携带体贴,聊具水酒一杯,以表我们的敬意,王德他必然不疑。里边嘱咐众位奶奶们,也备两桌,一席请小姐,一席请春兰等人。也仿照我们对王德的说话,他们定然相信。待他们吃到半酣,先安排点蒙汗药放在酒内,他们吃醉了,一时难以苏醒。我们内外一齐动手,把他们的积蓄细软搜罗一空。天明叫开城门,一哄而散。有家眷的赶紧回家携带家眷,单身的更好,我们远走他方,只要身边有钱,四海之内都可为家。等到他们药性解完,醒了转来,我们倒好走下数十里路了。拚着他到县里禀追,俗说罪不加众。官府也要想到一两个人算计是有的,怎么都齐心算计他,其中必有原故。闹到日后,也不过是个海捕的案。而且我们在他家服役,多非真名真姓,就是我们住处,他一时都摸不清白。不然被他借着事端撵去了,也是一场空,不如拚着干,倒还有个碰头。”
众人听了,人人称善,偷空又去约定了内里仆妇等人。这些仆妇使婢,亦是无人不恨尤氏,又恨春兰等无故磨折他们。况妇女们贪得的心更甚,偷盗又是他们的熟手,如何不从!
到了尤鼐百日,前两天尤氏早吩咐王德,请了各处高僧高道来家迫荐。东厅道士荐醮,西厅和尚礼忏,热闹非常。及期又有多少远近亲友前来奠拜,皆因尤氏手内富足,他又是个女流,都想趋奉他,好作入门之计。内里春兰等四人照应,外面王德领着众家丁料理,整整由清晨忙到二鼓以后,众亲友方纷纷散去,僧道也完了坛场。早有两个老年的家人寻着王德道:“王兄弟今日辛苦了,可惜我们老朽,不能十分帮你,叫你一人偏劳,我们甚不过意。
今日大众公备了水酒一杯,代你浇乏,却不成个意思,须要赏脸。”王德忙道:“岂敢,自家人怎么作起客套来!何况是公中的事,我又领着重任,如何说起偏劳二字,真是没有的话,诸位切不可费事。我忙了一天,腰胯骨都酸了,想去躺一会儿。此时虽有山珍海错在前,我也吃不下肚,改日领情罢。”众人咂嘴道:“王大哥这句话,分明是不赏脸了。我等同伙数十个人备了一桌酒,说起来要羞死,不过聊表敬意,借着半个指头儿遮脸。丧中一切,我等极承你大哥提携照拂,而今百日已过,大事算定局了。将来诸凡百事,仍要望你大哥看顾。你纵然吃不下,坐一坐也叫我们过得去。”
王德见众人说得恳切,不好过于推却,道:“诸位言重,我一个人正愁各事照应不到,负了小姐重托,还要诸位帮扶才是。”众人又谦逊了一会,邀王德来至外间,见当中早摆定一席,高烧红烛,桌上排列得齐齐整整,是一桌上等酒肴。众人推王德上坐,选了几个有头脸的、又善于言语的过来作陪。众人轮流上来敬酒,王德再三辞谢,众人立意不行,王德只得每饮一杯。同伙有数十个人,一口气就吃了数十杯酒,已有八九分醉意。随后这一个敬酒的,暗暗把蒙汗药放在杯内,双手送到王德面前道:“大哥吃这一杯酒,愿大哥手足坚强,财利顺旺。”说着,又深深一揖,跪了下去。王德忙一手扯住来人,举杯一吸而尽道:“我吃了,你却不可如此,真叫我难受。”那人又夹了一箸菜,送入王德口内。王德甫经下咽,那杯药酒早在肚内发作起来,觉得眼前一黑,道:“不好,不好!”一个筋斗翻下了坐椅,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众人假作惊惶,赶紧一齐走过,扶起道:“王大哥怎样?”“王大叔怎么?”“王老德怎的?”内中有一个老年的道:“诸位不要慌,想他劳碌了一天,适才又多喝了几杯空心酒,扶他到牀上歇歇就好了。”
众人七手八脚将王德抬到他牀上睡下,又代他用被盖好,回头对伺候王德的两个三儿道:“你爷睡熟了,不用你们伺候,外边现成的酒饭,也去坐着喝-喝锺儿。”两个三儿道:“我们怎敢与爷等同坐,我们早吃过饭了。”众人道:“罢哟,什么敢坐不敢坐,同在一家里吃饭,分什么彼此。”硬将他两人拉到桌上,你一杯我一盏的劝饮。两个三儿见众人抬举他,好生欢喜,杯杯不辞。众人又暗地用了一杯药酒,少停亦醉倒在地。
众人将他两人拖入王德房内,又取了一根绳子,将王德与他购人的腿,彼此结在一处。外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小撕也灌醉了,锁在一间空屋内。先把王德房内细软资财全行搜罗出来,又把外间四处房屋里的上等陈设一齐搬出,打了几个结结实实的包裹。外边收拾停当,众人到上房探听消息若何,见众仆妇正在手忙脚乱的,扶尤氏与春兰等人进房。所有几个年纪小的以及白幼买来的丫头,都灌醉了,一齐关锁在对间房内。众人入内,帮着众仆妇将尤氏等五人抬至牀上睡下,也用绳子把他们的腿结在一处。催着众仆妇动手开箱倒箧的搜寻资财。金珠细软连那上等的衣裳,都全行取出,槌整结束了十几个大大包袱;剩下的不过粗重对象而已。
时已四敛,众人道:我们走罢,再迟恐他们药力解散,就止不脱了。而且街市上有了行人,亦不稳便。”众人抬过一『顶人轿,一半坐的人,一半放的包裹等物,假装着随行的妇婢,出了门。天已微曙,有家眷在城内的,又赶着回去搬了同行。到了城前,恰好城门大开,众人直出了城。又有家眷在城外的,叫他们速速回去接带家小,到半路会齐。刁仁见上流头有数号官船停泊,船上伙计正在那里洗抹篷板。刁仁抢行一步,至船前道:“你们船是空的么?”船户道:“正是空的。二爷清早要叫船么?”刁仁假作欢喜道:“呀唷,这就巧了。”连忙跳上船头,对船户道:“我们是城内尤府里的,我家小姐要往天竺进香。昨日即叫我雇船,我因贪杯大意,没有出城。只说小姐还有一半天动身,那料今早黎明就吩咐上船,我只好含糊答应,出城再说,拿得稳今日钉子是碰定的了。难得你们这几只船都是空的,随你要多少船钱,我都绐。少停小姐上船,若问到奶;们须要说昨日就雇定了。”说着,在身畔取出两锭银子,递与船户道:“你们先收了作定罢。你们看着,我家小姐轿于来了,我要迎接下船呢!”回身跳上岸去了,又回头道:“你们这几只船我都要,不可再被人家雇了去。”船户一时摸不着头尾,又见两大锭银子,再抬头看,果然岸上-丛轿子到了。刁仁又抢先上船道:“我已回明小姐,他说要十只船才好。此处你们山有五七号船,可以混徘过去。但是适才知照你们的话,不可忘却。”又给了船户两锭银子,叫他分给各船作定,“列了杭州再算清账,至于酒钱等等,我一概加倍”。试问,谁人不喜贪财?刁仁的银钱给得挥霍,又见他大模大样是个人门第里的二爷,也不敢多问;就是要问,见来人十分着急,瞒上瞒下的做手脚,一时山问不明白。难得他如此,到了码头,还怕不卡他出一宗人船价么!赶忙招呼-排的数只船上水手,帮着他支跳板,搭扶手,收拾开行。
轿子到了船前,小轿内先走出几名仆妇,与众家丁扶着人轿上了船头,掀起轿帘,搀出一位袅袅婷婷的小姐来,入舱坐定。随后将众空轿安放在一只船内,又趁着人众忙乱之时,将几顶放包裹的小轿,一齐抬入舱内,关好前后舱门,慢慢的搬运出来。众船户见人已到齐,鸣锣开船。刁仁又催着多添纤夫趱赶,“我家小姐性子最急,上了船不问多少路,都恨不得一个时辰即至。你们行得快,自然重重有赏”。走了半日有余,后面的人已赶了上来,假说府里总管叫送要紧物件与小姐的,上了大船,开发小船去了。
是日,整整行了一百数十里路程,至二鼓,船方停泊。船户等人辛苦一天,泊了船。刁仁又买了多少酒菜劳赏众水手,人人欢喜,都吃得酩酊大醉,放倒头就睡了。众人待至夜静,将包裹摊开,照派分给停当,预备到了杭州,各自分散。所有几名单身仆妇与几个单身家丁,配成夫妇,好结伴同行,免人盘问。次日,天尚未明,刁仁即叫起众船户开行,又添了几名纤夫,日色平西,已抵杭州。刁仁加倍给了船户的船价,另外又多多劳赏。仍然扮着小姐与仆妇人等,坐轿上岸,抬到僻静地方,弃了轿子,各投处在去了。直等到尤氏已死,无人追问,他们方敢回家。这是众人的交代,后书不提。单说王德直睡到日色正午,药性解尽醒来,只觉目昏头眩,喉咙内燥得都起烟了。蒙眬着双眼,即唤他的三儿取茶来解渴,一连唤了几声,无人应答。王德挣扎坐起,见他两人倒在旁边牀上,直挺挺的睡着。王德骂道:“难道睡死了!”伸手在他们腿上狠打了几下。两个三儿惊醒,冒冒失失的爬起,对面揉眉擦眼。王德道:“你们看日色已正午了,还这样好睡,是个人么!快去取茶来我吃。”三儿答应着,即下牀来,猛然道:“咦,怎么箱子倒了一地,是谁碰翻的?”王德也见箱笼等物,乱滚了一房,连箱子内的衣服多拉得东西散漫,知道有了跷蹊,急忙下牀来看。恰恰两个三儿方欲举步,王德也往下走,三个人腿上绳子一扯,加以伤了蒙汗药酒,手足多软咍咍的,一个滑踏,齐齐跌倒。王德的头碰在箱角上,顿时碰起一个疙瘩,不禁失声“呀哟!:』两个三儿赶着过来搀扶,彼此腿又一拉,又双双跌在王德身上。王德大骂道:“瞎囚攮的,怎样站都站不稳,跌在我身上来。”两个三儿飞风爬起,谁知越爬得快,越跌得快,三个人乱了一阵,绳子又打起结来,更外难爬。还是王德眼快,道:“你们这些该死东西,不见有条绳子绊在腿上么?”两个三儿低头一望,方才看着,用手来解,又都打死结在腿上,急得乱抽乱扯。王德亦见自家腿上有绳子结住,解了半晌方算解开。
王德心内更十分着急,知道有人作弄,再把箱子等物扶起一看,叫苦道:“不好了,昨夜失了贼,怪不得我们的腿被绳子扣住。”连忙招呼同伴,一个人俱不答应。再出房门,见各处门户大开,静悄悄的没人走动;只见对过房门关锁,走过一脚踢开,多少小厮横七竖六的睡着,唤醒细问,皆不晓得夜来怎生睡到此地。王德又至大门首,见大门也开着,连四处厅堂等地,铺设皆无。
王德早猜透了八九分,是同伴恨他,夜来算计的。一面叫小嘶们关好门户,转身往上房里来。将至穿堂,早听得内里人声喧沸,抢走几步,来至尤氏房外,见尤氏与春兰等人,彼此爬起跌倒,正闹得不清。五个人的头发多跌散了,好似一群夜叉模样。再看他们腿上,也有一根绳子结住。王德又急又恨,又是好笑,赶紧进来,叫他们不要动,“腿上有绳子呢!”帮着他们解开,抬头见房内箱橱等件,亦是翻乱满地,上房里仆妇也无一人。王德顿足道:“真正不好了!”倒把尤氏等人吃了一惊,不知他着急何故,王德将外面的事,一一说明。尤氏听了魂飞天外,忙起身搜检箱笼,见上等的衣服都没有了,金珠首饰更不必问,抄掳得如水洗一般,连田地房屋的契据,都被他们卅去了。
尤氏直急得顿足捶胸,嚎啕大哭,痛骂:“这一班狼心狗肺的贼子,我平日并未薄待你们,因何下这样毒手害我。而今弄得我家财尽绝,将来靠什么过活!”哭了骂,骂了哭,闹个不止。反是王德与春兰等人,再三劝解道:“小姐如今急也无益,保重白己身子要紧。址然资财都被窃去,还有田地房产可以过活。难道失了契据,田产就不算我家的么?小姐赶紧检视失物若干,到县卫去禀报,请来踏勘,料想此时他等去尚未远,若拿获一名到案,即有着落了。”尤氏听他们说得有理,止住泪痕,叫王德先行赴县禀报,随后再开呈失单,“当此忙乱之际,暂时也引:不清楚”。王德答应出来,吩咐众小厮看守门户,又胡乱吃了点饮食,到吴县报案去了。里面尤氏将众丫头小厮唤进,说他们多该知道风声,为何不来告诉我?不是臧奸,即是得了买嘱。取过竹丬要打他们,吓得丫头小厮等人,跪下哭在一堆道:“小姐打死了我们,也没用的。我们实系不知,如果知道还上他们的算计么?若说受了买嘱,倒不如跟了他们去做一伙儿,岂不干净!”柞兰上来拉住尤氏的手,劝道:“小姐错怪了他们了,此事他们难以知晓。遥想那一班狗头,汁议已久,才做得这般齐备。就是我们平日机密的事,也不肯叫孩子们知道,露了风声。”尤氏听说,方息了气,喝起他们;又叫春兰等四人,同着仙检点失物。
少顷,王德气吁吁的跑了进来,道:“吴县太爷到了,小姐今日却顾不得不见外人,县太爷来时,须要当面缚住仙,代我家迫案。”尤氏点竹。只听徘外面三棒锣声,一片威武声音:,吴县早下轿入内。王德忙出外叩接,领着吴县四处踏勘情形,随后来至上房,细细石过。尤氏上前万福,吴县知是尤道台的小姐,也回了个半揖。王德早设了公座,吴县坐下,询问夜来情形。王德一一回明,又将失单呈上,以及众家丁的姓名,与几个有家小住在城中,同住在城外的,开得明明白白。吴县略看了一遍,收入袖内。尤氏道:“这卷案件多要求太爷作主,想先君不幸弃世未久,丈夫又游学在外,突遭火变,真乃意想不及。但是禁城之内,何容出此巨案!虽是我家白不小心落人算计,然而该家丁等亦系目无法纪已极,总祈严行追捕,靖暴安良,感仰不尽。”
吴县听尤氏说活尖利,不敢忽视,忙道:“小姐放心,本县自当分头缉捕。”说着,起身坐轿,喝道回衙。即差全班,先到城门上打听;又到有家眷的处在,去拿他等眷屈到案着交。差役去了半日,回来道:“城门上说,清早有数十乘轿子出城,说是尤府小姐烧香去的。复到码头上访问,有一起船亦是尤府雇了,说小姐到杭州天竺还愿,随到就随开了。所有几个有家眷的,半夜里一同逃走,旁边邻舍人家,到今早才知道的,遥想住在城外的,也都逃走了,无城门拦阻,更觉容易。”
吴县听说,叫人唤了王德来,把差役的回话对他说了。“他等既已逃远,本县惟有出角捕缉文书,到杭州去访拿罢”。王德叩首道:“总要求太老爷作主,将这一班无法无天的奴才,拿来严加惩办。不然日后人众效尤,人家都不敢用人了。”吴县道:“那也不用你说,拿到了案,本县理宜重办。你回去代请小姐的安,此事却不可着急,到杭州缉捕都非一两日的事。”王德只得退出,回至家内,把吴县的话对尤氏细说。尤氏更加烦恼,终日不哭即骂,有时气极了,将这班丫头小撕们唤至上房,发泄一顿。王德与春兰等人见尤氏闹得太甚,从中极力劝说,“好在吴县已差人到杭州缉访,又在附近四处搜获,都要拿着了他们的,那时加倍究办,还要追交原赃。难道一起的人,拿不住一个么?除非他们不住在天底下。只要获着一个,那些就走不脱了”。尤氏又愁没行过活,王德道:“小姐如何忘却了,老爷在日,堂楼下窖藏了二万两银子,防备的日后不测。-小姐何不取了出来,添补着失物等件;多余的待小的想个生息法子,也还够使用呢。只要局运好,一二年即可复原了。况且田产契券虽失,田地尚在,每年所收租利也有一宗银两,把来贴补着,都不至愁没有过活。”尤氏听了,顿然提醒,拍手道:“该死该打,我真正气昏了。这项银两当日老爷窖埋的时候,我在旁边亲目所睹。我还笑老爷傻气,把好好的银子埋入土里去,谁料今日却用得着了;若早取了出来,亦是为他们所得。我怎么连一丝影儿都记不起了。”立即叫王德领着小厮们,到堂楼下挖取。原来上面铺盖着一块石板,揭开是两口缸合着,内中整整二万两银子,一封一封的搬出,仍将石板铺好。
尤氏有了这项窖银,稍觉放心,又有王德等人从旁寻欢取乐的引逗他。夜间睡在一处,任情戏谑,全无忌惮。眼面前不过几个小厮丫头,他们还怕谁人议论,公然成了一夫五妇。不料乐极悲生,古今常理。何况尤氏欺父蔑夫,王德叛主灭伦,天道如何能容!
一日;王德备了几色精致果肴,夜来代尤氏解恼。六个人团团坐下,猜拳行令,你嘲我笑。吃至半酣,王德又取过一面琵琶,弹唱了一支小曲,又逼着春兰等每人唱了一支。随后自己唱一套“十八摸”,叫春兰与他对唱,要摸到那里唱到那里,引得尤氏,夏兰等人,笑个不止。众人又闹了一会,都吃得十分烂醉,头晕眼花支持不住,随意进点饮食,吩咐丫头们把残肴收去。他们六个人关起房门,在一牀安睡。众丫头见尤氏等人睡了,将残肴整顿,也烫起酒来畅饮一番,都吃得醉倒始已。
那知吃酒的时候,点了十数支通宵大蜡,放在桌上。后来众人吃醉了,匆匆关起房门,上牀去睡。那收拾残肴的丫头们又未曾吹熄,随手都放在妆台上面,好抹拭桌上油污。待人睡尽,那烛花结有寸许长的火煤,窗棂外又微微透了点风进来,火煤忽然-爆,被风吹到他们脱下的一堆衣服上。暮春天气,所穿无非单夹之衣,最易引火。少刻一堆衣服烧着,那布烟火气散漫一室。若此时醒米,还可扑灭。无奈他们既醉于酒,又困于色,睡着如死去相似。那一堆衣服有了火,又将堆衣服的椅子烧着,接连房内书橱等物尽行有火,又被风吹了一阵,那火猛然发旺,直透到梁柱之上,劈劈拍拍的响。
王德在醉梦之中,突然惊醒,开眼看时,房内已映得通红,连帐子都烧着了。王德吓得魂不附体,飞风跳出帐门,伸手把尤氏拖起,冒烟突火到了房门首,用力一脚踢开房门,跑了出来。那火起初闷在房内,尚不过旺,此刻房门一开,火有了出路,跟着王德屁股后喷出。顷刻十间堂楼,上下一时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又延烧着前厅左右等屋。小厮丫等人,皆惊了起来;分外无主,只落得一片声呼天唤地而已。尤氏赤条条的驮在王德背上,早吓得死了过去。王德放下尤氏,犹想再进房去救春兰等四人。见房内的火,飞烟烈焰的滚滚出来,房屋早坍倒了半边。王德看见妆台上摆了个皮匣,是尤氏平日放首饰的,低着头拚命奔进,把皮匣抢出,王德的头发已被火烧完。只听得四面锣声人喊,合城文武都来救火。那火愈救愈猛,天都映红了半边。王德把小厮等人脱下几件衣服,权且披在尤氏身上,自己也取了一条裤子,围好下身。情知这场火暂时救不下来,在远处人家借了一间房子,安顿尤氏。又在皮匣内取出--锭银子,以作房租。皮匣交代尤氏收好,叫小撕丫头们不许离氏左右。复又跑到火场上,还想抢几样物件。谁料送去尤氏,辗转了片刻工夫,若人一座尤府,前后有数百间房屋,不到两个时辰,烧得成了-堆瓦砾。说也奇怪,左右接屋连墙人家丝毫未毁,只烧了尤府一家。救火的人见火已将熄,陆续皆散。
王德央人扒开住房可怜春兰、夏兰、秋兰、冬兰四人烧得焦头烂额面日模糊,手足零落宛如四段枯炭,辨不出是淮的形骸。王德止不住落下泪来,取了数张芦席,把四个人骨殖包裹,预备日后安葬。天色已明,王德也忙乏了,起先浑身烧得流浆大泡并不知痛,此会反难受起来。回到尤氏住处,将春兰等为火烧死的话说了。尤氏更觉伤感,又见王德烧得如鬼魅一般,心内又怜又苦,忙叫王德也睡下歇息。
王德被火蕉蒸了一夜,浑身又烧伤几处,那股火毒都逼入五脏之内,初时跳来跳去是一团作气,如今平睡下来,满腹火毒一齐发作,不禁“哎哟”一声,晕了过去。头脸上烧的火泡尽行崩裂,流血不止。尤氏见了更加慌乱,急叫小厮们去请医生米诊视。不多一会,医生来诊过脉道:“此乃火毒攻心,十分沉重,恐难保命。”开了个药方下来,“服一帖再作计较”。尤氏忙叫人配药,药还未至,王德连呼痈杀,其声越喊越微,未到杯许热茶时候,可怜王德大叫一声,两脚一顿,呜呼哀哉了。
尤氏见王德已死,抱尸大哭道:“我家迭遭大故,只有靠你帮我支持,你如今又死了,叫我怎样存活。天下苦命的人极多,苦到我尤氏的地步,再也苦不下去了。想我白幼离娘,跟随父亲长大,如今父亲甫经弃世,嫁的丈夫半途抛弃,又不能终身倚靠。日前突遭恶奴等掳掠一空,今日又遭火劫,一月之中,蛔沛流连,层见迭出。想我一个女流,身边又无分文,惟有赖你撑持过活,连你这一个人天都不能兼容,天是绝定我了。王德,王德,你在黄泉路上慢走一步,等等你家苦命的小姐罢!”尤氏哭得喉枯舌燥,眼内都淌下血来。尤氏本来这几个月内被酒色淘空,加以又气又吓,此番这场悲苦,又是从五内里出来的,觉得双眼一黑,一交栽倒。丫头们赶紧过来搀扶,只听得尤氏喉内“骨碌骨碌”的痰响了两声,长长的出了一口怨气,亦归地府。他与王德倒是生同衾帐,死同地穴。可怜一班小撕丫头们无了主见,这两个死尸如何发落,惟有付之一哭而已。房东闻信走过,亦叹息了儿声,叫小嘶们分头去请尤家亲族,好来料理。
众人正忙得毫无头绪之时,恰好来了一个人,与尤氏大为有济。你道何人?就是尤氏的丈夫祝自新。〔自新〕自受了尤氏羞辱,别气出外,星夜赶回嘉兴。祝白新有个胞兄名唤立生,也是个府学生员,为人安分守己,取与不苟,只靠着耕种祖遗几亩田地,又训了一班蒙童。自新在家时,即与立生不睦,后来他招赘到尤府,立生闻得他所作所为,不合情理,常叹道:“将来倾覆祖宗家声,必此人也。”此番白新回来,请了合族人等,与立生讲理。说祖上所遗家财,有他一半,何能派他哥哥独享。立生向来忠厚,不与人争竞,遂当着族中将田地房产双手捧出,听凭族中分派,照数分了一半与白新执掌。自新想到在嘉兴城内,人都看不起他,不若仍至苏州,妻子虽与我不睦,丈人是待我好的。想定主见,把分的田产变卖得几千银子,又向苏州而来。
到了半途,即闻人说他丈人尤鼐已故,祝自新犹认做讹言。这一日,早抵苏州,叫家丁看守行李,自己即向他丈人家来。才进了城门,遇见他平时一个至好朋友,也与尤家有点故旧。祝自新拉住他,问尤家消息。那朋友把自新望了儿眼,冷笑道:“你这些时到那里去的?你令岳家闹下多少人事,你还不知道么?”遂将尤鼐身死,尤氏主持家政,克薄奴仆,那些奴仆们把他资财抄掳一空,又将众人如何用药酒摆布尤氏,如何报官的话细说,“昨夜闻得不戒于火,延烧罄尽,只逃出尤氏、王德两人与几个小厮丫头,暂住在邻舍人家。又听人说,王德火毒发作死了,令正夫人哭他无所倚靠,也哭死了。此话我亦是据闻来的,并非目睹,尚未知真伪。你快去访问,即明白了”。只将尤氏的丑处瞒过不言,也暗暗的说丁几句,即匆匆别去。祝自新听毕,呆了半响,急忙寻到尤家门首,果见-块平地,房舍全无。犹有数处烟火,有几名官役在那里担水浇灭。门新见了,不巾得心酸泪落。又问到尤氏住处,见一丛人挤满在屋里议论,内中有眼快的,见了自新喊道:“你们不要乱忙乱说,尸主祝老爷来了。”原来尤家众亲族,经小撕们分头送信,都请来了。有的说:“我等不便收尸,他是有丈夫的,怕日后回来说话。”有的说:“目下不知道祝家在何处,若待他来收尸,连骨头都要烂完了呢!”又有说:“不如报县凭官验勘收埋,日后祝家就说起话来,也不怕他。况且祝家不是好缠的人,私地收合了,却断断使不得。”其中有几个狡猾的,意在借故脱身,又被房主诓住,一时难以走开。
正在七嘴八言计议不定,忽然祝自新来了,众亲族喜从天降,齐齐走过来问讯道:“足下来的正好,想你已尽知其细,毋庸我等细说。足下快料理收拾尊夫人为是。”祝自新分开众人,来至牀前,见尤氏直挺挺的睡在牀上,穿了几件不男不女的衣服。旁边睡的王德,满头火泡,鲜血直流。白新到底与尤氏还行夫妻情分,不禁纷纷泪下。转身叫跟尤氏的小撕,去寻他两名家丁来此,吩咐快买棺木伺候。又对尤家众亲族道:“承诸位贤亲降临,正好一齐看着入殓,容改日再谢。”众人道:“我等理应在此候殓。”少顷,家丁买了两口棺木,叫了一名阴阳生来。祝白新又吩咐在成衣铺里买了几套男女衣服,众人帮着代尤氏、王惩穿好,择时入殓。祝自新见无处停供,当即叫了土工,抬到城外掩埋。各事已毕,众亲族告辞散去。
自新重酬了尤氏借住的人家,又将一起小厮丫头叫各家父母领回。独自闷恹恹的回到船内,细细想道:“我今番满意重至苏州。依栖岳丈,置些田产,以为过活之汁。不意尤家一败涂地,又闻得沸沸扬扬,说尤氏的丑处。我虽未卜真假,总之苏州城中,我也无面目存留。若再返嘉兴,更为兄嫂所笑。或至别处行身,未尝不可,无奈我是奉旨拘竹人员,仇家又多,怕的有人算计我,那时反为不妙。可见我这堂堂六尺之躯,四海之大,无我立足之地,岂不愧煞!眼见今日这场报应,是我丈人平时作的罪孽太重才弄得灭门绝户。难道我祝白新平日所行所为,自家不心内想一回,愧一回恨一回,猛然得计道:“罢罢,我纵然过到百岁,子孙满堂,金银盈库,亦挽不回从前破败的名声。只有一个法则,可以消除宿业,忏悔前愆。况我身边还有余下的资财若干,后半世也可将就过活,不至冻饿。我由此跳出这是非圈套,倒觉得逍遥自在。”心内有了定见,即叫进两名家丁,吩咐船户,把船向宁波一路开去,“我要到南海进香,早到一日,即有重赏”。船户听了,急忙收拾开船,向南海而来。未知祝自新想定是何主见,又未知向南海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