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柏成与刘蕴计议停当,去骗冷桓。柏成回房提盏手灯,急急的出庵去了:将至冷家门首,故意把脚步放慢了,平一平气,装着从容不迫的样子,走进门来。见门房内灯火辉煌,冷府众家丁在里面吆五喝六的饮酒掐拳。见了柏成,齐齐立起道:“柏大哥来得正好,吃一杯去。”柏成陪笑道:“我有事来见你们贵居停的,烦那位上去回声。”早走过个小嘶,领了柏成来至书房。冷桓已吃过夜饭,在地下踱来踱去的想着事。忽见柏成进来,忙让他坐下,小厮送上两盏茶,退出。
冷桓道:“你晚间出来何事,莫非内里有了好消息么?”柏成道:“消息却没有得着,倒打听了一个好机会,也算是个好消息。适才少爷叫我上街买物,碰见抚院贴身的二爷,他与我相熟。我顺便问他的消息,他说现在抚院忙着筹款寄家信呢,料想是没有空闲料理你主人那件事儿。我问他筹什么款,难道若大一座抚台衙门,还没钱用,要筹款么?他说因我家大少爷回籍招亲,又要修理桕茔祠堂,至少也须带七八万银子回去,刻下已筹得七万多了,还欠几千两银子。敝上的性格古直,又不肯挪用库项,衙门虽人,一时那里借得齐七八万私款来。就是这七万多银,也很费了一口气力。此刻敝上叫我随便互那家铺子里去借兑几千银子,停两日算还他。我要去与铺子里商议借银子,明日打发他们动身,不得空儿陪你闲话,说罢他即匆匆去了。我想你人老爷正要谋干那件事,何妨先送几千银子去凑他个趣,岂不是好机会么?我回去禀明家爷,我家小爷也说我想得在理,又说那件事还未有实在消息,先叫冷爷出银子,怕的冷爷不相信。好在抚台又没有指明向冷爷借,你倒不要去说罢。我说那也不妨,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去告诉一声,行止听他老人家的便,我又不去屈他。小爷答应了,所以我特地送信过来,你老人家酌量而行。在我看迟早都要送的,当日原说讨抚院个白情,外面花费些儿。如今把外面的分送些进去,讨本人个欢喜,岂不更好!横竖我们只出一宗儿。”
冷桓听了,笑道:“你爷也太多心了,全是为我的事,他又不落己,我如果不相信,起先即不托你爷了。你家小爷太觉迂泥,还是二爷活套。真正倒难为你了,只好待事成加一倍酬谢罢。你二爷少坐片时,我叫人去兑了银子,同你送去。”柏成道:“你大老爷既然相信送这项银两,我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要回明你老人家。银两送去,他必然欢喜,但是不可矜矜张张的送,怕抚院要多心,难道我这座大衙门,几千银子都办不出,岂不讨人笑话。须得我家小爷,悄悄的亲自带了进去,说明原委方好。不然送了去,他翻转脸不收;那才把大事弄坏了呢。”冷桓道:“真亏你虑得到,我几乎把这件事做错。那怎么了,我少刻将银两送至你家小爷处,听凭你爷怎样去办,断然不错的。总之我日后一齐叩谢罢,此时我也不空说那好听的话了。”柏成笑道:“你大老爷办事真大方,又决断,不是那小家子气象。曾记得当日,我跟老主人在京那时,老主人还在部里当差,做出事来同寅的人海夸奖老主人好,将来都不止终于部曹的。我看也似你老人家这样脾气,后来果然老主人入阁大拜,应了众人的话,我不怕你老人家多心,虽不能拜相,那督抚藩臬是不愁的。大凡有作为的人行事,都与人各别点儿。”说得冷桓满面得意,义与柏成闲谈了几句。柏成起辞,又嘱咐冷桓道:“你大老爷可赶快送来,倘或他已经借得,送了去也是收的,即不见得十足的情分了。”冷桓连称晓得。
柏成回至庵内,细细对刘蕴说了,喜的刘蕴手舞足蹈,痛赞柏成办事停妥。不多时,有人叩门,柏成忙去开了,见冷府两名家丁点的官衔手灯,带着数名粗使大汉,抬了两鞘银子进来,当面交与刘蕴检点,又说了一番拜托的话。刘蕴道:“请你家老爷放心,预备着到任罢。”柏成邀了他们出来,款待茶果,又去取了刘蕴亲笔“收刊冷姓纹银三千两”收条一纸,给来人回去销差。坐了半晌,冷府家丁辞去。柏成进来,与刘蕴打开银鞘,一封一封的搬入房内。
众尼争来询问,刘蕴回说:“是南京转寄来的,恐我日久缺乏使用。其实呆气,我那里使用得这许多,难道在这里过了年去不成。”众尼道:“我们正欲留你过一世呢,好容易就走了,你山该舍不下我们来。”刘蕴笑道:“我亦不想回南京去,明日倒要出门走遭,去石一家亲眷,三五日就来了。只带柏成同去,我有对象在此,又有家人留在这里,你们也该放心,不致防我溜走。我若要真溜,也不告诉你们了。”众尼见刘蕴要去看亲眷,随身对象又不带去,不好十分拦阻他,只说:“快去快来,不要望坏了我们。”刘蕴早与柏成议定,“只能你我私走,其余家丁只好狠心丢下他们,不然众秃头起了疑心,牵绊住了,传说与冷家知道,即难以脱身”。夜间,柏成将冷家来的银子全数放在一只空箱子里,又将紧要物件臧在两牀行李内。收拾停当,早见东方日出,忙入内唤起刘巯,又假意嘱咐众家丁,不许滋事。“我到绍兴去看亲眷,三两日就回来的”。柏成昨晚已雇定两匹牲口骑坐,一辆车子装载行囊-别过众尼,上了牲口,一溜烟出城,叫了一只小船,连夜向南京进发。单说冷桓次日清晨,命家人备轿拜客。出了门,只见满街的人交头接耳,唧唧的议论,知道杭州出了事,忙唤过一名跟随家丁,叫他去问。不一时,那去的家丁仓惶失措的跑至轿前,喘着回道:“不知抚院大人犯了什么罪,京中差了两位钦差官来抄没家产,锁拿入都勘问。小的怕系讹言,即到抚院衙门打听,果见合城文武官员都在那里,又有许多兵丁围在衙门,不许闲人窥探。至于为的什么事件,小的无处访问,却不晓得。”冷桓听了大惊,心内早劈劈的跳了起来,忙道:“你再去细细访问明白,不可大意。”一面又吩咐轿夫回头,不拜客了,“速到紫竹庵拜会刘大老爷去,问他即知底细”。轿夫答应,到了庵前,入内通报。少刻领着刘家的家丁至轿前请安道:“家爷今早往绍兴看亲眷去了,不两日即要回来,再到大老爷公馆谢步。”
冷桓闻说刘蕴已去,分外着急,心中猜疑不定,只得坐轿回米。进了门,见那打听的家丁早巳回来,随着冷桓到了书房,把京中御史如何参奏抚院贪婪不法,所以放钦差来抄拿的5又怕走猫风声,抚院去做手脚,两位钦差一路俱是扮着商贾模样,昨晚即进了城,亦无人知晓。今早一面知会在城文武调兵围抄,一面即去开读圣旨。“小的回来的时候,亲见抚台大人已上了刑具,坐在一顶没顶的小轿内,前后还有多少兵丁拥护。余外一起一起的,多是挑抬着抄查之物”。冷桓听了亦无言语,在书房内团团的走来走去,心内毫无主见。又带了一个小童,亲自上街市访问,果然抚院已锁拿入京,现在抚院的印,暂交藩司护理。冷桓无精无神的回来。
过了几日,又到抚院衙内细为访察,方晓得遭了刘蕴的骗,直气的暴跳如雷。若要声张,又因与他同科,于自己有碍;若不声张,白白的丢了许多银两。又至紫竹庵来,寻刘蕴的一班家丁,想套问他主人着落何处。众尼道:“不要提那起下流东西,昨日都被我撵走。原来他们是一起骗子,骗了人家银两,先溜走两个。我们出家人也不至于出首他,只撵走了他们,免得带累我们清净之地。”冷桓听了,更五指望,只好自认晦气,结交错了人。待新巡抚来省,再作别的计较。
且说刘蕴与柏成连夜离了杭州,不一日已至常州地界。刘蕴对柏成道:“连日不知杭州消息如何,怕的冷家不肯干休,要告发起来。二则回至南京,老太爷必要责备不禀命而行,与那扬州闹祸的情节。莫若再迟数日,俟老太爷气平了回去,可保无事。”柏成道:“随你老人家便,纵然你老人家不惧,小的也担当不起,爽性不回去,倒也罢了。待老太爷想你老人家起来,趁着那个巧宗儿回家,一句闲话都没得。”
刘蕴点首称善道:“我们在外飘流着也不是事,我想现任镇江府是我的同年,明日托言到他衙门内住几时,连使用都可节省些。今日难得天气晴朗,我同你上岸去逛逛。闻得此地惠泉山的姑子们,是天下闻名的,大可赏识一遭。”柏成笑道:“罢哟,再不要提这些秃头了,杭州的把戏还没有闹得清净,你老人家倒又想到惠泉山的女占子了。真正好了疮疤,忘了痛的话。可怜丢在紫竹庵那一班我辈,如今不知怎样?遥想众秃子们还肯多养活他们一天么?你老人家实在高兴,就请去逛。此间人地生疏,我不敢离船上一刻儿。”刘蕴道:“这也好,你在船上坐着罢。我上岸去去即来。”又开箱取出个小银包,带着登岸去了。
柏成独坐在舱中,呆呆想道:“事虽做过,我倒想了怕起来,倘或冷家告发出来,以及回家老主人怒恼,他必一齐推到我身上。况且他一味贪恋玩耍,外来的银两又不肉痛。前次在杭州二千两银子,不过两个多月即使用完了。这三千两若任意使用,也不济事,再用完了那就真没处设法。他嘴里虽说到镇江去,心里仍在这惠泉山上呢!我何苦担惊受怕,跟着他也落不得一点便宜。我既代他设策丢了同伙们在杭州,他明日回过味来,也把我丢了,那才是自设砖自磕脚呢!不见祝家的王德,我闻也很巴结着主人,不顾蹈汤赴火的去干事,如今弄得身受刑罚,想起来亦是他主人带累。不要日后我也像他,那就不好了。”柏成愈想愈怕,蓦地计上心来,笑道:“我也弄他个空儿,叫做骗中骗。”
正想着,刘蕴已回船来。柏成伺候他吃了晚饭,搭着讪笑道:“今日逛了几处姑子庙,比杭州怎么?”刘蕴道:“此地好得多呢,我明日仍想逛一天再开船,不知你可愿意?”柏成笑道:“爷说那里的话,爷们要逛一日,小的敢阻挡么?就是这句话,我也当不起。明日我倒要随着去见识见识,此地怎生好处?”刘蕴闻柏成也要同去,十分欢喜道:“你明日去逛过了,才晓得我不说谎。”柏成道:“谁说爷说谎的。”一宵已过。
次早,刘蕴换了一套新艳衣服,命柏成带了数十两银子,“准备今日大大乐他一乐,明天好开船”。柏成应着取了银两,同刘蕴齐上岸来。回头命船户“看好舱中对象,我们回来得快”。他主仆二人在路说说笑笑,不多一会,到了一座庵前,门额上题着“昙花庵”。刘蕴是昨来过的,昂然直入,里面早有三四个姑子迎接出来,齐笑道:“刘老爷真是信人,连约的时候都不差刻儿。”柏成见这几个姑子皆未落发,如在家人一样,都是浓妆艳抹,体格妖娆,年纪又均在二十岁内外。邀着刘蕴至里间坐定,请柏成在下房内去坐,也有两个年轻的道婆过来奉陪。
柏成说笑了一会,起身道:“我去去即来,若是我家爷问及我,烦你们回声,就说解手去了。倘或来迟,千祈你们遮盖着,不要使我回来碰他的钉子。实告诉你们罢,我也有个相好的,要偷空去瞧一晌儿。”两个道婆笑道:“好哟,想必那人很俊呢,你才牵肠挂肚要看他去。你家老爷问到你,我代你说就是了。回来却不可忘了我们,虽说配不上你那相好的,也不至辱没了你。到处灵山都有庙,何必一定至那里把香烧。”柏成笑着,一面作揖,一面搭讪走出道:“你两位真是好人,少停罚我备个大东道请你们罢。”又闻刘蕴在里面高声叫道:“今晚在你家吃醉了,定见不回去的。我家拍二爷的席面不可草率,也要同我一样。”
柏成听说,知刘蕴一时不走,分外放着胆,出了庵门飞也似的回船来。将至船前,故意装出那仓惶的形色,兼之一路跑回,面红气喘,上了船头,即问道:“你们的人可全在船上么?”众船户见柏成如此情形,不解何故,忙道:“我等都在这里,二爷有什么事,这等着急?”柏成一面摇手,一面跨入舱内,跺脚道:“这是那里米的晦气,不是在这地方住一日也不得撞见对头。”众船户道:“二爷到底什么事?”柏成拍手道:“什么事呢,不过是那杭州的事发作罢了。偏生就在耽搁的这一日内,仁和县差寻到此,我看这场官司有得闹不清呢!”众船户由杭州开到常州,在路也走了七八日,常听得他们主仆咕咕哝哝的议论杭州之事。虽然听不明白,亦偶尔听得两句。
因为事不关己,也不理会。此时听柏成说了出来,竟是杭州所干的事。又见柏成甚为惊惶,即问道:“柏二爷,这件事可拖累得着我们么?”柏成嗐道:“怎么拖累不着,就怕要追你们船户作窝家,那就不妙了。”众船户闻了,人人吓得面上失色,对柏成磕头道:“柏二爷,你是晓得我们船户是拖累不起的,装了爷们这宗交易,本也没有捞得着,如今再拖一场官司,眼睁睁我们是死的了。总求你二爷积点阴德,设个法儿开豁我们才好呢!”柏成又故意沉吟了一会道:“也罢,拚着我一人顶磨去,可怜你们一只小船,吃饭的人又多,那里拖累得起。快些将我船上的物件搬了上岸,你们将船速速开到别处躲避一二日,即没有事了。”众船户听了,感谢不已,七手八脚的下舱帮着柏成搬取物件。柏成将箱内银两包扎在一处,揣入怀内,见众船户已把物件收拾停当,柏成忙忙的上岸,领着众人挑抬到一家当典内,叫他们放下道:“不如把这些衣囊对象暂行质典,轻松着身子,好去打官司了。”此时众船户吓得没了主见,但求早早开去,免得拖累,惟有顺着柏成的话说好。柏成将物件行李一件一件的搬至柜上,叫典里估当,又命众船户速去为是。众人谢了一声,飞风的回船,开向他方去了。这里柏成把各物当了数百银两,另雇了一只快船,连夜赶回南京,接了家眷奔清淮而去。下文自有他的交代,暂且不表。
且说刘蕴在昙花庵内,说笑的甚为热闹。少顷,又摆上酒来,掐拳行令的作乐。忽然问及柏成道:“他也在外面吃酒么?”道婆回道:“他说解手去了,还有别的事件,恐其来迟,你老人家问他,嘱咐过我们,代他回声呢。”刘蕴也不介意,直吃到月色西沉,漏声四淌,刘蕴已醺醺大醉,伏桌而卧。道婆等上来将他扶入房内安睡,又派了一个年轻姑子陪他。这一夜风倒鸾颠,绸缪备至。次日旁午,才起身出房。刘蕴迭声说呼唤柏成,道婆道:“他昨夜没有来。”
刘蕴甚为诧异,不由得脸上变色道:“这奴才真真奇怪,烦你们至船上唤他上来,我有话说。”道婆答应,去了半晌,回来咕着嘴道:“一条河边我都找遍了头,也没有见你老人家的船,将我们跑路当耍子呢。”刘蕴听了分外着慌,立起道:“没有的话,难道溜了不成?待我去寻。”众尼昨夜见柏成未来,却不在意。今早道婆去找,又未找着,即有点疑惑,又见刘蕴大惊小怪的起来,如何肯放刘蕴一人去寻,即叫了道婆与一个使用的男仆,同刘蕴找去。到了泊船的所在,刘蕴四面一望,果然没有。问到邻船上,都说:“昨日午后,你家二爷慌慌忙忙的跑到船上,唧哝了一会,带着船户将行李物件一齐发上岸去,船户不一会空身回来,即开船去了。我们问他,也不肯说。看来好似出了事的一般。”刘蕴听了,吓出一身冷汗,怔怔的站在岸上。道婆道:“他的去处你是知道的,必然同你老人家说明了。还清铂;到我们庵中去罢,都要寻着的。”
刘蕴无奈,只得随了道婆等人,仍回庵内。道婆将适才的话,一一对众尼说了。众尼齐冷笑道:“真是新奇得很,他早也不走迟也不走,你老人家在这里住了一夜,他就走去了。实在是巧的有趣,好像约定了的。况且他是你老人家得用的人,同走了多少路也没有溜走,若不是得用的人,你也未必把银两交代他。他既然溜走了,你老人家必定要追寻他的。昨日我们服侍了你老爷一夜的费用,请开发了罢,你好干正经去。”说得刘蕴满面紫涨,陪着笑道:“我此时再说些,你们也不相信,好似我主仆合手来骗你们。横竖找也不走,还住在你庵内,定要寻着他,不然我亦不肯善自干休。”
众尼皆“嗤嗤”冷笑道:“不怕你多心的话,我们终年靠的什么?若是这一个去,那一个去,我们这座庵堂久经变卖了。我们也不想图你看顾,请你把昨日的使用开发了,你再找你的船去。多分在那里等着,你们心内明白就罢了。方才你说要住在我们庵内慢慢寻找,岂非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么!”说着,那两个年纪火的姑子回身入后,骂着道婆发话道:“你们这班瞎眼的,随便是人是鬼都要招揽来,也不将驴眼睁开望望。”又见昨夜陪刘蕴过夜的小姑子,哭着说着道:“你老人家也该摸摸良心,他们不过使用了好些,我是父母遗体卖钱的。”那两个道婆亦上来道:“刘老爷你行点方便罢,你听我们受抱怨呢,辛辛苦苫伺候着你,一点好处没有,反落些埋怨。”你一言我--语,把刘蕴羞得无地缝可钻,忍又忍不下去,欲要发作苦于自己情短理亏,说不得,赌气将暖间佩的洋表以及嵌玉镶金等件摘下道:“留此作个押头,估算你们也不吃苦了。我去寻着他,再来赎取。”众尼始而不受,两个道婆从旁做好做歹的说了,方肯收下,还说了多少难听说话,撵逐刘蕴出门。刘蕴方跨出庵门,两个道婆“咕咚”一声,把门关上,又啐了两口。
刘蕴直气的眼红眉竖,恨恨不绝。复到河边寻了一回,仍无踪迹,眼见得柏成起了不良,勾通船户溜去了。身畔分文皆无,只得将外面穿的一件小毛短褂脱下,当了几两银子使用。又寻了一个客寓,暂且住下,慢慢访问。欲待回南京去,此时人财两空,更无面目回家。虽有几处世交住在常州,身上没了短褂,怎好见人,急得进退两难,毫无主意。过了两日,那几两银子又使用完了,又把长衫脱下去当。
客寓里见他如此情形,终日叹气喀声不绝,怕他寻了短见,带累自己,又把刘蕴逐了出来。此时身上没了长衫,更难见人。
走至河干无人行走的处在,淌了几点眼泪。自己骂着自己胡涂,有眼不识好歹,该受苦的。又骂柏成狠心禽兽,“平日待你不薄,你反恩将仇报,害得我难回家乡,难对父母。我今进退无门,惟有一死,即做鬼也不能饶你”。又望着南京叫声“父亲,不肖儿子今日永别你了”。咬着牙齿把双眼一闭,头一埋,栽入河内。把河水打了一个大大水窝沉了下去,在那远远的水中冒起,复又沉下。刘蕴直觉得耳内雷鸣,嘴里止不住一口一口的水咽入,昏昏懵懵,顺着下流或沉或浮的。刘蕴只要一时半刻腹内水吃足了,即呜呼哀哉!
谁料刘蕴命不逢绝,上流来了几号官船,扬帆鸣锣而至。那船内是谁,原来是陈小儒带着家眷人等,回乡祭祖。小儒到了江宁府,任了两月,办了一件多年不清的钦案。几任府官皆未理出头绪,经小儒问了一堂,即顿时明白。程公将此案单片题奏上去,小儒即升了扬州关道。适值江宁藩司丁艰出缺,程公又调授两广总督,两江当放了熊桂森来。熊公是小儒会试老师,师生本来契合,到了任,即奏请小儒护理藩篆。不足两月,新任藩司已至,小儒交卸已毕,趁此机会且不回关道的任,请假四个月回乡祭扫。熊公因关道本行人代理着,可以暂缓回任无妨,遂准小儒请假四月。小儒择日携眷回里,此时小儒是司道人员,非府县可比,一路上迎送不绝。
今日已抵常州地方,现任常州知府何炳乃小儒的乡试房师。若论官阶,常州府理当迎接,小儒因是他的门生,不当送迎,悄悄吩咐船户,不许此地停泊,扬帆直下。小儒正同方夫人带着三个儿女,倚窗玩赏野景。今年小儒的大公子年方十一岁取名宝征,二小姐九岁乳名赛珍,三公子八岁名宝熴,皆生得粉装玉琢,秀倩绝伦。二位公子又聪慧过人,现从甘誓在衙内读书。小儒看着这三个儿女,也自欢喜。
忽听得船头上喧嚷起来,即命人查问何事?见双福进舱回道:“上流淌下来个死尸,被我们座船舵牙钩住。众水手捞起,摸他胸前尚有微热。家人也过去看看,好似南京刘仁香的模样。有几名水手向来认识他,也说酷像,是以大众议论喧嚷。”小儒忙道:“不问他像谁,既然胸口未冷,快些救转过来。问他失足落水的,还是自寻短见的?问明了来回我。”双福答应出去。过了一会,又进来道:“真真奇闻,那人已救活了,细问他名姓,起先并不肯说,再三问他,竟是南京刘仁香。”小儒诧异道:“他怎么到这里来,怎么又跌在水里,你可细问他个明白么?”双福遂将刘蕴如何避祸杭州,又如何到了常州,被家丁柏成拐骗,而今进退不得,又无面目回转南京,所以才自寻短见。“他现在已知道是我们座船,惭愧的了不得,仍要跳下水去。家人叫水手等看守,请示怎生发落他?”
小儒听了,长吁道:“报应昭彰,丝毫不爽。刘蕴擅尽威风,作尽罪孽,今日也有这般下场,弄得有家难归。想他亦系科甲出身,堂堂朝廷言官,作践得身败名裂,真令人可发一叹。”方夫人也叹启,道:“可见福善祸淫,自有天理。刘蕴与祝自新两个魍魉,把祝家叔叔两次三番拖累。祝家叔叔不过受了些挫折,如今仍然发迹,毫无损处。日前风闻祝自新失了丈人家靠背,发恨到南海修行去了,还算他回头得早,尚有见识,强似刘蕴作恶不改,弄到这般地步。今日恰好我们的船走这里经过,偏生又被我们救起,这也是仙命不该绝,造化巧于作合,将这功德留待我们做的。你不可记憎他前事,古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他前数次播乱反正,并未与我家为难。今番得此报应,也算自作自受了。”小儒笑道:“没有的话,你即不劝我救他,我也不肯既救了他,何得不把他救彻。即如日前祝自新的事,他栽害沈家,咎有应得,我未尝于法外稍有苛求。若是不念刘蕴同年的情分,我即据祝自新所供追究,还怕刘蕴飞上天去?好在沈家没有指名控他,我亦明知故昧,-放过他去。他此刻既受天罚,我再记他前怨,也不是我平日的为人。你还不知我性格么?”说着,起身出舱。双福道:“大人出来了。”
刘蕴为众水手救起,吐出多少水来,渐已苏转。又闻得是陈小儒的座船,惶恐无地,暗想:“小儒与我同科举人,我还比他早一科入词馆,只因我处处心术不正,未能害人反害了自己,弄到今日狼藉不堪,死都迟了。小儒前年虽成了进士,不过得了个榜下知县。初任江都即声名大噪,未交两年已到了司道地步,功成名立。又闻他圣眷宪眷皆优,将来不怕不到督抚的位置。我与他比较起来,不啻天渊之殊;”愈想愈愧,又私自追悔刁;及,恨不能仍然跳下水去,又被众水手拖住不放。忽见小儒笑吟吟的走出,如今小儒已发了胖,面似银盆一般,不浓不淡的掩齿青须,体圆步重,足称大员气度。刘蕴只得老着面皮,颤抖抖水淋鸡似的站起,抢前一步,似跪非跪的道:“大公祖久违了,难治生真不是人,真可愧死。谅来治生的细情,大公祖尽悉,毋庸赘陈。又荷大德拯救残喘,感仰不朽。但是治生何颜再立人世,不若葬于鱼腹,借河水洗吾羞耻,一死倒还干净。”说毕,不禁大哭。
小儒亦觉凄然,忙挽住道:“仁香切不可如此,你我世交非比外人,还来笑你不成?人生谁不失足,只要知止而悔,即是丈夫。况你我正在壮年,将来作为谁能逆料。而且你平时也是个旷达人,因何存此短见。”又回头喝骂众家丁道:“你们可见刘人老爷浑身湿透,怎么这半晌不取衣服来换?”遂邀刘蕴入舱,双福早送上一套衣服,代刘蕴更换。刘蕴复又叩首道谢,小儒急顶礼相还。坐定,又叫人备了暖酒与他冲赶寒气,遂道:“明日我雇船一只,送你回去,再将随身应用衣履对象置备少许。到了南京,也无人知道。若说虑尊老人人怒责,小弟作一禀函,将你委曲情由婉转代达,想老人人膝下只有你一人,只要你从此承欢色笑,子道无亏,为父母者即喜欢不尽,那里似外人看待,还记恨前情么,就是外人到了此时,也只有叹惜你的。”小儒一番话,半讽半劝,刘蕴愧的满面绯红,心内感激万分,一句话都说不出,惟有唯唯听命而已。少顷泊了船,小儒又命治酒代刘蕴压惊。席间,又狠狠的规戒了一番,宾主直饮到三鼓始止。一夕无话。
次日,小儒封了一号船,又送刘蕴四百两银子,叫他自己该如何补置衣物;又拨了一名得力家丁,送他回转南京,须当面见刘老人人呈信请安,细述其中原委。刘蕴谢了又谢,痛哭作别。
在路走了数日,已抵南京。小儒的家丁送他回府,当面见刘先达面呈了信。刘先达正愁着儿子不知去向,今见刘蕴回来,又看了小儒的信,心内又气又怜,骂了刘蕴两句,也只好罢了。随即覆了回书,无非是些感谢的话,又重赏来人回去销差。
单说小儒打发了刘蕴起身,沿途无多耽搁。这日到了杭州,祭祖,拜会亲友各事,无须细述。整整忙了两月有余,因假期将满,预备收拾起程。忽接奉南京来文,新任藩司已调升他处,所遗江宁藩司一缺,即着陈眉寿补授。总督衙门行文催促,速赴新任。各亲友闻得此信,道贺饯行,更加热闹。小儒已择定三日后动身,差人至各处辞行。忽见双福送进一封信来,说是京中祝伯青等人寄来的,因来足到了南京,闻得小儒已回浙江,一路迎上来的。小儒见是京中诸至交的米信,忙接过来开看。未知来信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