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喜自入王府后,尽心巴结,各事办得详细周到。王爷大加赏识,每说王喜这孩子很有出息,怪不得陈大人极力保荐,说他结实可靠,果非谬赞。又见他有志向上,便存心想提拔他。王府中上下有百十余人,王喜相处往来皆无偏向,是以上下人等没一个不同他好,真乃上和下睦。
一日,有个吏部司员来见王爷,面察公事。说及海堤工竣,普庆安澜该处督抚奏保出力员弁有数十人之多,要算一个大保案了,此折昨日奉旨已交部议奏。主爷闻说,便想到王喜身上,也不与王喜知道,即将他姓名开送到部里去,夹在海工案内,代他改名起荣,又指名要保漕营千总一项。试问部曹堂属各官,谁人敢不趋奉王爷?见了来条,也不问此人是何出迹,料想是王爷的心腹,遂将王起荣名下加了“在工尤为出力”等字样。议覆上去,不数日,奉到上谕,悉如该督抚所请。王喜竞一毫气力未费,连海堤都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得了个卫千总名目。部里即打发人送信与王爷,王爷方将王喜叫过,告诉他保举一事。
王喜听了喜出望外,心内着实感激王爷,忙爬到地下叩了几个头。王爷笑道:“你如今是朝廷命官了,我也不敢用你,你好料理归标去罢,也不负陈人人荐你到我这里一场。但是官职虽小,责任甚重,倘一二年中得了实缺,须要实心实力的做官为是。”王喜连连应了几个是。退出,早有府中人等得了此信,都来为他道贺。王喜备了几席酒,请众同伴畅饮了一日。又去置了数套公服冠带,穿戴起来,先叩谢王爷,即赴部挂名递呈履历,预备引见。过了一日,引见下来,便辞别王爷收拾动身。王爷又当面嘱咐了一番。次早,雇了骡车开行。此时王喜身边也用了两名家丁,沿途趱赶。不日已抵南京,觅定寓所,备了手本来谒见小儒。因小儒他出,未曾见得。次日一早,又来伺候。恰好双福正要去寻他说话,忙将手本先拿上去,回了小儒,下来带着王喜由园门进去,转弯抹角来至红香院。双福抢步进内回明,时小儒正与伯青对坐。王喜走入,朝上磕了三个头,起来请了安,回身又叩见伯青。小儒见王喜穿着千总服式,仪容比先又魁梧了些,颇合武职小官的气派,遂欠欠身命双福挽住,又叫在下面设付座头+叫他坐下。王喜再三不肯,伯青笑道:“论理原没有你的座位,而今你大小是员官了,况武职至千总,例见督抚也有座位,你老实坐了罢,好讲话。”王喜又请了安,方侧身坐下。小儒细问他京中光景,王喜一一察明。小儒点点头,命他至外面歇息,“少停我还有话问你”。王喜立起,应了声退出,央双福带他入内叩见方夫人与众位夫人,又至王兰、汉槎等处去了『趟,出来双福即邀他到览余阁。叫人送了茶,双福道:“王大哥恭喜你得了功名,转眼到任,即是位大老爷了。我们真望尘不及,惭愧万分。罢罢,当日忝在一处数年,又蒙你大哥相待小弟极好,不同旁人。目下大哥入了仕官场中,切勿忘却我们。能于提携一二,纵执鞭随镫我总愿意。”
王喜笑道:“你老弟又来取笑人了,愚兄不过沐主人恩典荐入王府,又蒙王爷天高地厚之恩,提拔得了这点小功名。外人看着以为荣耀,不知愚兄时时惧怕,生恐才力不及,有负主人,王爷一番恩典。至于你老弟是不屑出去,若肯出去还怕主人不成全么?当日的一班旧朋友,我是刻刻不忘,老弟尤甚。倘或托老弟福庇,能补了这千总一缺,亦是主人的光彩。我想将一班旧朋友请了去,住个一年半载,大家好亲热亲热。若将才你说的话未免使我置身无地,尤其你老弟说了,更外该罚。你既说我平日待你不同外人,难道你还不知我的心么?愚兄并非那种忘旧的人。”双福笑道:“多谢,多谢,足见大哥犹惦记小弟。但愿大哥早早补缺,就是不来邀我们,我们约齐了定然闹到你衙门去,难不成怕你翻过脸皮,撵逐我们走么?”
二人正说着,小儒又赏出一桌酒饭,王喜站起身,请来人先代他上去谢赏。双福叫摆开桌椅,让王喜上坐,双福对坐,跟双福的两名小童在席前伺候送酒上肴。双福亲自执壶,与王喜斟了一杯酒道:“大哥请干一杯,此云走马上任,迭擢飞升。”王喜欠身接过,一口饮下道:“多谢老弟金言。”双福又斟了一杯酒,放下壶道:“再请干一杯,小弟尚有言奉申。今早本欲到贵寓里去一遭,因老爷吩咐有话与你商量,偏生你大哥来了,省却小弟往返。现在你大哥得了官,也该定门亲事下来,不能老爷赴任,没有太太,可不是笑话么!祝小姐贴身陪到江府里去的一名丫头,名叫秋霞,很有几分姿色,你大哥先前也曾见过的,现在更出落得美人儿的似的。前日太太想起你还没有亲事,与祝小姐商议,要将秋霞给你。祝小姐倒也愿意,只怕你而今做了官的人,不肯要江府里的丫头。等得了缺,自然有高门旺族来与你对亲。要当面与你说,恐你不好推却。祝小姐又说这件事不是可以勉强得的,都要彼此两相情愿,倒是问明白了好。所以太太叫我背地问你一声,行与不行?没有旁人知道。若说开了不成功,你还罢了,怕秋霞面子上过不去。你将这句话肚里揣摹揣摹,可行可止,倒不要关碍着老爷太太的面子,实告诉我,好去销太太的差。”
王喜道:“呀哟,老弟,你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说我做了官,妄自尊大起来。没说我这小功名是主人恩赏的,连我这身子都是主人的。况且主人还有个丫头赏我,就是不准我终身娶亲,我也不敢抱怨。主人的恩比生身父母犹重,再则主人赏我个丫头,是何等体面,我敢说一个不字么?除非我油蒙了心窍,不明好歹。好老弟,烦你回明老爷太太,说王喜愿意的很,只恐玷辱了秋霞姑娘。再沾太太吩咐,如何聘定,用什么礼节?王喜好遵示办理。好老弟,千万代愚兄说恳切些。”双福听了,拍手道:大哥你真爽快,不似而今的人暴得了好处,就装出那些虚情假态的模样,故意行多少扭难。你今未改旧日的脾气,即此一端,可信你断不会忘却了我们。”王喜笑道:“适才老弟尚疑我是浮言,这一来可以相信了。”
双福又道:“你既肯要秋霞,我倒代你想了个万全的法则在此。不怕你大哥怪的话,究竟秋霞是丫头出身,若到标后再来迎娶,或是送亲过去,恐人看破底止,反为不便。莫如就在南京赁下一所房屋娶亲,然后携眷到清江归标,岂非两全其美。就是大哥由京里出来,不即归标,先来南京禀见主人,大哥亦是预立脚步。一则怕老爷见怪,二则安排停当,免得旁人走露消息,也是你想得周到的处在。在我的愚见,人家由下至上好容易巴结出头,是人家有志气。俗说:英雄那怕出身低。不知现在世上的人,一味刻薄,眼珠子又小,开口都要访问人家的出迹。若是好的即说得锦上添花,十全十美;若有少许欠缺,大家念起歪嘴经来,下死劲的加十倍糟蹋,其实与他毫无干涉。”
王喜点首道:“老弟所见甚明,真乃洞切时事,并承代愚兄筹划尽善,心感之至。惟有老爷太太面前,千万不可如此说法,要惹老爷太太生气的。好说他以为有了功名,怕娶江府丫头,跌了他架子,生出这许多支节来。老弟但请太太示下过后,再作计较”双福道:“我理会得,我有我的说法,你放心,绝不叫太太怪你就是了。”两人又吃了几杯酒,方叫摆饭,吃毕散坐。王喜同了双福进内谢了赏,告辞下来,在门房内各处招呼了一会,带着他跟来的人回寓而去。
这里双福送过王喜,上来见小儒与方夫人,将王喜应许的话回明。方夫人听说王喜一口应答,毫无推辞,甚为欢喜道:“本是江太太过虑了,我说那小子断不能违拗的。”双福复趁势请〔示〕方夫人如何力、理?又回明王喜要在此地迎娶,怕的到了清江徒多往返。小儒向方夫人道:“这也罢了,倒是在这里娶过去的好,省却被外人晓得是娶的江府丫头,叫漕标同营的官笑话他。你可与子骞夫人商议,爽性成全了他罢。早娶迟娶,总是一般的,还可彼此省些费用。”方夫人答应了,即叫红雯去请江太太过来。小儒起身,带着双福出外去了。
少停,琼珍已至,方夫人忙立起让坐,即叫红雯同秋霞到那边坐去,“我与江太太说要紧的话呢,招呼你们再来”;两人答应退出。方夫人便将王喜已允的话,告诉琼珍一遍,又说:“王喜意欲即在南京娶过去,带往清江。所以请你过来商酌,要求你体贴。”琼珍道:“这有什么商酌,秋霞既是他家的人,随他到那里迎娶,我又何诌:从中扭难。秋霞亦非我亲生的女儿;你姐姐尚可成全王喜,我亦乐得成全秋霞。一定叫人晓得他夫妻,一个是小于,一个是丫头,与我们何益?况且王喜初到漕标听差,若专为娶亲告假,也不像句说话。若这里送亲过去,派什么人送秋霞去呢?单派几名丫头小使送他过去,分明是要人晓得他夫妻底止,不如在这里娶去的好。”
方夫人道:“妹妹,你既然可以体贴,明日即叫人去知会王喜,叫他择日前来迎娶。我又想若在外面赁屋居住,至速要满了月动身,又添出一番使用。我意在即将园子里借一处房屋与他娶亲,秋霞可由这边扶到园子里去,及期王喜以作来此招赘,可以三朝五日,他们夫妻即可登程。倒是我们这边恐预备不及,好日子须要拣定出月方可。因为秋霞漫说服侍你一场,算自幼在你跟前长大的,你也得替他置备置备。”
琼珍道:“亦没有什么置备,我穿不着的衣服也多,每季匀出两套,即很够他穿了。不过一切首饰动用等物,要添补少许。
好在秋霞的身边簪环钗珥,连年我给他的不少,所补倒有限了,大约三五个日子,即可补置齐全。但是秋霞这蹄子嫁与王喜,是离了我这里的丫头名目,去做千总太太,可谓平登青云。他得好处,我反要赔贴嫁资,想起来真怪不值得的。”
方夫人笑道:“你何能这么说呢?好容易人家也是父母养的,来伺候你凭你打骂,砰来喝去,不过图的个末了一着,落主人的少许赔送。没说秋霞要算是明媒正娶嫁与王喜的,即如给个小子,你也不好光光的,就这么推他出去。此时你说苦给谁听呢?不该你出,难不成该我出么?你不见锦筝前日出嫁柳五官,梨云妹妹也赔了若干,他也未曾说苦。将来红雯有了人家,我亦是要赔贴的。可见家家都是有的事,也非你独自个儿吃苦。不过秋霞那丫头命还算好,虽说王喜官卑职小,大小总是个命妇。有这一节,你却要比锦筝陪得丰富些儿才是;在丫头班中,要推秋霞是个出色的了。”琼珍道:“秋霞纵然命好,那能赶得上你家二奶奶呢!”方夫人道:“这却差得多呢!秋霞的先代家世,焉能赶得上我家二奶奶。不然云人人也不肯收为义女,我家老爷亦不肯代二爷结这门亲。”琼珍听,点头称是。方夫人即命红雯唤了双福进来,叫他去说知王喜,赶紧择吉下聘入赘。“你再派人将丛桂山庄退间收拾出来,做秋霞的新房”。琼珍也叫双福买办新房内一切对象,“买齐了,到我这里来领价”。双福答应下来,一面派人到丛桂山庄打扫裱糊,所有日前五官在内住着的动用对象,未曾收去的,搬至锦筝屋里交代。一面去通知王喜,王喜即邀了双福,到命馆内查选通书,拣定本月二十八日下聘,八月初三日吉期。至于下聘各物,王喜自然叫人分头去办,毋庸细说。
双福转来回明方夫人,下聘入赘的吉期。又去买定了新房应用各物,开了清单送与琼珍,领取银两。当时叫人一件一件的发至园内,又亲自去看着安排停当。各事皆备,专待吉期。且说琼珍,素馨等人过了一日,要打点回去。程婉容前一日同小凤早回去了。琼珍即将秋霞留于方夫人处,待到初三吉日再来。回至府内,将秋霞的话又禀明了江老太太。到了自己房内,开箱倒箧,寻出十数套四季衣裙,都是簇新的,甚至只穿过一两次的,叫人打了一个大大包裹,送至方夫人处。又在众丫头中,挑出一名年纪大些的丫头,叫秋鸿的,贴身服侍,补了秋霞的空子。
此时秋霞已知道自己许了王喜,他本见过王喜的,又听得王喜如今做了官,心内十分喜悦,深感琼珍待他恩重。外面却不好意思,生恐红雯等人来取笑他,终日躲在方夫人房内。偏偏红雯等人闻得,心里又羡慕他,又妒忌他。约齐了,俟方夫人不在房内,即来与秋霞道喜。你言我语,半讽半嘲,弄得秋霞躲又不是,答又不是,只好低着头转身向壁,随他们去说笑。
红雯见了,冷笑道:“哦,先就装出这千金小姐的样子,不几日,好过去做千总太太。真正在我们这班野鸡队里,跑出一只凤凰来了。将来我们说起来,也是体面事。”秋霞听了,彻耳皆红,恨不能就回他们几句,无如又碍口识羞的,心内惟有暗骂而已。内中有几个丫头,向来与秋霞好的,见他这般光景,不忍再说,反来阻挡红雯道:“红姐姐不用说了,何苦说得人难受。”正没开交处,恰好方夫人回房,大众方走了开去。由此秋霞不敢一人躲在房内,怕红雯等仍来取笑,只得紧紧跟着赛珍小姐,寸步不离,免得红雯等人聒噪。
到了二十八日,王喜那边也叫了数名行人,送聘礼过来,均是方夫人做主收下,又备了回盘,赏封开发来人。初一日,即将琼珍,小怜接至,素馨、婉容也邀约了来看热闹。午后,双福来回新房内已铺设停妥。方夫人邀了众夫人同去观看,果然新房收拾得十分齐整,退间一带短窗,皆用红纱糊了窗心。其中牀幔箱橱,色色精美。虽不比富贵人家,较之那中等人家绰然有余。众夫人坐了坐,复回东宅里来。琼珍又拨了两名小丫头服侍秋霞,王喜也买了一个大丫头,下聘的这一日,即送了过来。
初三日清晨,众夫人便起身梳冼毕,同到方夫人房内,看着秋霞开脸上头,换了六品服式,凤冠霞帔,玉带蟒裙,俨然是一位安人了。待至吉时,即由东首耳门扶到园内,一路上红毡铺地,新人头上用一柄红伞遮着。众夫人随着一齐到了新房,专守新郎入赘。园内览余阁等处皆张挂了灯彩,小儒早央了梅仙、五官接待主喜。金柳二人也是衣冠齐楚,在览余阁等候。忽听外面一片鼓乐声音,见家丁上来回道:“新郎到门了。”梅仙、五官忙起身降阶迎接。王喜在园门内下了轿,四名家人提着红灯在前导引,两行粗细鼓乐在后相随。王喜今日是朝衣朝冠,身上披着丈二红绿彩绸,头上插着两朵绡金宫花,缓步而来,颇有气度。梅仙、五官即迎上去,彼此打了躬,邀请上阁分宾归座。家人献了茶,鼓乐暂停。小儒等人全行避过,恐王喜拘于礼节不便起坐。金柳二人陪着王喜行过一切大礼,傧相上来请新郎交拜天地。金柳二人尽皆起立,阶下又奏起乐来,里面扶出新人,当中设了天地纸马,铺下红毡,叩拜神祗宗祖,夫妻又对面交拜了四拜,方请小儒等与众位夫人受拜。众人再三辞止,即向上行了礼,然后同入洞房,坐牀合卺。此时众夫人亦一齐避出。礼毕,王喜复又出外,览余阁中早设了酒筵,仍是金柳二人相陪。王喜前两日即托了双福,代办下十数桌酒席。是日送了四席至东边宅内,其余男女家丁,皆有喜酒。小儒等人早预备下了各色靴帽袍褂等件,送与王喜;方夫人等亦送了秋霞许多妆奁应用之物。从龙未便亲来,亦遣人送了礼物。不须细表。
时已二更将尽,外面散了席。梅仙,五官命四名家丁执着五彩琉璃手灯,在前照着新郎,他两人后面邀请着送入洞房,又坐了半晌,方起身告退。众婢媪上来服侍两位新人安寝,王喜与秋霞皆彼此见过的,倒还你贪我恋,一宵恩爱,早定下海誓山盟。次早夫妻起身,梳冼穿带已毕。王喜出外叩谢了小儒等人,秋霞亦叩见方夫人等与自家主母。众人备了酒席,款待他夫妻。
过了三朝,王喜即来禀明小儒,要赴清江归标。小儒道:“你理应早去,现在是王大人的岳父洪老大人做漕运总督。我昨日已与王大人说过,求他赏封荐书与你带去投效,洪老大人必然提拔。”便在书架上取过一封书,递与王喜。王喜忙接过请了安,又回身叩谢了王兰,退下来。回到自己房内,与秋霞言定,初九日上好良辰起程,自然又有一番料理。
初八日晚间,小儒人众摆了酒与王喜饯行,仍挽梅仙、五官作陪。内里琼珍亦与秋霞送行,秋霞回忆十余年主仆情深,一旦分离,虽说自家到了好处,究竟难忘旧主之恩,不禁潸然泪下。倒是琼珍多方开导说:“你在我身边十数年,是自幼长大的。我待你固属不错,你事我亦复尽心尽力。我只不放心你的终身,难得陈太太为媒,说给王喜为妻,他大小是个官儿,你也算有了出头,我亦甚为欢喜。只要你夫妻和睦,生下男女,王喜再得了实缺,你可谓心满意足。也不必时常记挂着我,你并无父母,我这里即是你娘家了。你夫妻到了清江,隔一半年,我再打发人去接你。”
众夫人亦从旁劝说,秋霞始收泪,唯唯受命。少时内外酒散,各回寝所。他夫妻是不能睡了,一夜检点零碎等件,直至日出。外面备齐轿马,王喜与秋霞穿了大衣,叩辞小儒等及众位夫人,又各各叮嘱了一番。王喜告退下来,至门房内与双福人众让了一会,方上了骑。园内秋霞也上了轿,众妇婢坐车的,坐轿的,一齐押着行李等物,出城而去。到了码头下船,挂起风帆\直向清江。这里琼珍见秋霞已去,亦觉凄然。因秋节在近,次日即与素馨、婉容等人各回府去。
单说王喜夫妻在路,非止一日,行抵清江。先着人上岸寻定了公馆,将秋霞接进新宅,忙忙碌碌安置带来对象。一连数日,方算清闲-,便打点去归标。外面料理定局,即去禀见漕帅,见面庭参礼毕,略回了几句话,便将王兰的荐书呈上。洪鼎材见是女婿的亲笔,忙展开看,上面写着无非恳情提拔王起荣的话。王兰亦未欺瞒丈人,将王喜的出身,从头叙出。-洪鼎材看罢,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碰你造化罢。”王喜答应退下,从此即在漕标候补听差。又备了几席酒,遍请同寅各官。
漕标中军仍是郑林,他晓得王喜是陈小儒的心腹,更外比别人照看得周到。王喜又善于逢迎,各事极力拉拢,不上两月,同寅等人莫不与他契合。洪鼎材亦爱他干办,又有女婿的嘱托,遂有心想提拔他。该应王喜的时运到了,扬州卫守备在任病故出缺,申详上来,洪鼎材一面出折具奏,一面即委千总王起荣暂行护理。
王喜奉到委札,不胜喜悦,忙去叩见漕帅,禀辞下来,即收拾行装带了家眷,至扬州赴任。此番与来的情形大不相同,在码头上封了数号官座,船头上排列扬州卫牌伞执事,桅杆上丈许长官衔黄旗,大书扬州卫正堂。临行前两日,同寅诸官纷纷饯送。是日黎明,王喜夫妇坐着四人大轿,前呼后拥,来至河边下船,当即鸣锣开行,一路上甚为威武。
行了四日,已至扬州。早有卫官衙门各色吏役人等,前来迎接。前任卫官家眷,于新任未到之先即扶柩回里。衙门是空的,王喜便不另封公馆。择了吉日接印,是日秋霞亦进了衙署。所有接印繁文,不过行香参府,拜见同城文武诸官,又出示晓渝旗丁军户人等。卫官虽小,衙署却也款式。况系武员文做,并无操演等事,除了运漕以外,十分萧闲自在。每年的额规出息,颇有生色。王喜真乃梦想不到有此一日,欢喜异常,当修了禀启寄呈小儒。又想到护理不能长久,虽有洪大人主持,究属于例不合,遂措了一宗款项,寄往部中,捐升守备,可以改为署事。此乃后话,暂且勿提。单言前任聘请了一位幕友司理衙中公务,宾主极为相契,幕友亦很有机变,是前任的一条膀臂。此人姓贾名实,字子诚,是甘泉县学文生,年纪约在三十岁外,生得鹰腮鼠目,胆大心深。外人送他个绰号,改贾子诚为假至诚。因他外面遇事似觉诚笃,一毫不苟,其实内里脏婪滥要,又惯走衙门包揽词讼。合城的人无不惧他,伺学中尽鄙而不与往来。
前任卫官闻他的声名,怕他寻事生非,不如将他罗致幕中,方可安稳,遂登门聘请为座上之宾。贾子诚正虑近来无人搭他,没有捞摸,”恰好借着卫官声势,出去招摇撞骗,便就了前任的聘请。明说代东家张罗,暗中干没肥己的却双倍不止。数年来虽非大富,亦是小康。生平无他所好,单有一个“色”字,酷喜如命。那些花柳场中,无人不知“假至诚”这三个字。
他有一至好朋友,姓朱名丕,字席珍,原籍浙江人氏,寄居扬州多年,便捐纳了一员两淮盐运司运判。其人居心险诈,奸刁百出,与贾子诚对了心路,且又性喜眠花宿柳。所以贾朱二人,分外如胶似漆,终日不离。
王喜初任卫官摸不着头绪,难得前任有个幕友在此,又是熟手,正可与他谈谈,便宜行事。贾子诚为人向来口齿伶俐,满面春风,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王喜见了面,即许为知己,又想怪不得前任用了多年,原来此人有一番本领。贾子诚见新官已入他术中,为他所惑,更外胆大了十倍,任意所为。
一日早起,正坐在房里纳闷。近日又是闲漕的时候,毫无公事。正想出门一行,见贴身的小童来回道:“朱大老爷过来了。”贾子诚忙起身叫请,早见朱丕摇摇摆摆的走进,笑道:“子诚兄,久违了。连日什么事忙得紧,连我舍下总足迹不到?”一面说话,一面宾主归座。朱丕又道:“我久欲来看你,约你出去走走。又因你新居停初到,不识是何性格,未敢造次奉访。”贾子诚即摇手低声道:“不要提起,真是我的运气,你我至好,可以直言。来的这新官是个初任,一毫不懂得。”说着,笑嘻嘻的,用二拇指在桌上画了个圈儿道:“又早在我个中了。我连日非好意不出去,不能不在我新东家面前殷懃一二。今日实在闷的不耐烦,意在吃过午饭,到你公馆内去走一趟,不意你席翁竟先期光降。妙极,妙极,在我这里便饭,吃了好一同上街散散闷。”零丕听了,拱手道:“恭喜,恭喜。这么看起来,你的大运还有几年呢!不是我说句奉承你的话,随他来的三头六臂官儿,你总可降伏得住,不怕宾东不成水乳,何况是个初任。”说罢,两人鼓掌大笑,谈谈说说,早摆上饭来,对面吃毕。贾子诚唤过一个家丁来道:“老爷若问我,你就说师爷同朱大老爷出去访个朋友,少停即回来了。”便起身邀着朱丕,一同出了衙门。
朱丕道:“我们到那家去逛逛?”贾子诚道:“别人家总觉没趣,还是到章家罢,瞧瞧如金姊妹去。”朱丕道:“好虽好,我实在怕看他家那种架子,看不起人的样子似的。你既要去,我只好奉陪-行。”贾子诚笑道:“你别要瞒神见鬼的,你既然怕到他家,为什么又想同如玉交好呢?未免口是心非,我就不相信你这句话。”说得朱丕笑了起来道:“走罢,走罢,别要唠叨了。”两人穿衔过巷,走未多时,已至章家门首。
原来扬州近日新到了一家流妓,住在天宁门内柳巷,叫章三保家,南京人,有姊妹两个,大的名如金,小的名如玉,颇有声名。如金的容貌比如玉尤好,贾子诚久已有心如金,无奈如金虽畏子诚势焰,却不肯与他结交,惟有外面假作亲密。贾子诚明知故昧,发恨偏要谋他上手。朱丕因如金已为子诚赏识,只得再思其次,欲与如玉结交,亦未说明。
闲言少叙,章家的人见贾朱二人走进,忙向里面报信,一面请他二人到里间去坐。如金、如玉早迎了出来,如金笑道:“好呀,这些时向那里去的,我只当你同我恼了一般,你今日还来?”贾子诚见了如金,满脸堆欢道:“我的宝贝,我怎舍得恼你,除非你要恼我。你就是恼我,我也要来的。”说着,众人跨步至如金房内坐下,妈儿送上茶来。贾子诚即将新官到任,不能出来的话,告诉了如金?如玉道:“贾老爷是因新官府到了任,忙的不得分身。朱老爷怎么也不来的呢,亦因什么事儿绊住了?趁早说呀!”
朱丕笑道:“你们听听这张嘴可利害,人家多远路巴巴的来瞧你们姊妹,进了门也不问好歹,即一大趸儿的挖苦话,叫我又恨又爱。不用说罢,总之我们今儿已来,纵有不是,也算亲自登门谢过罪了。谁人再提此话,即罚他肚痛。快吩咐你家厨房内,摆酒席来,是我的东道,请贾老爷。”贾子诚道:“什么话呢,怎么我扰起你来。也罢,今日扰你,明日我再备东道奉请。”如金闻说,即叫人去吩咐厨子,办一席上等酒饭,登朱老爷的账。又叫人在牀上设了灯具,贾朱二人对面躺下,如金、如玉坐在牀边相陪。
朱丕一眼看见盘内放了两个粉白碟子,一碟内装着滴绿的苏州檀香子,一碟内装着通红的福州大橘予。一红一绿,映着这雪白的碟子,更觉可爱。盘外又有个大肌红把碟,里面盛着无非榛松榧栗、梨枣之类。朱丕伸手拈起一颗檀香子,送入口中道:“我虽不似乡下人吃橄榄,也要吃他一吃,回回味才好。”说着,却拿眼睛瞅着如玉瞇瞇的笑。如玉脸一红,顺手在朱丕腿上拧了一把,笑骂道:“你少要喷蛆,我管你回味不回味,别叫我骂出你不好听的话来。”即在肌红碟内,拣起一粒榧子,向朱丕脸上打过道:“你倒不要吃橄榄回味,我给你颗榧子吃吃罢。”
贾子诚正吸着一口烟,听如玉与朱丕说笑,不禁“扑哧”的一笑,几乎把眼泪呛了出来,放下烟枪道:“席翁也不必吃橄榄回味,如玉亦不用给他榧子吃,我倒想个没核枣儿吃呢。”说着,拈起一个枣子,在口内吃了,引得朱丕与如金姊妹都大笑不止。如金笑道:“没核枣儿尽管你吃,但要仔细些,不要囫囵吞下去,枣核儿夹了喉咙。”说得众人又笑了,贾子诚又让朱丕吸了几口烟。
时酒席已齐,即摆在房内。外面日色已没,各处点了灯烛。如金让子诚首座,朱丕对坐,他与妹子如玉分东西两旁坐了。酒过数巡,子诚又央着如金唱支小曲。如金不能推却,便抱过琶琶,叫如玉弹着月琴,姊妹两人合唱了一支对口小调。贾朱二人拍桌叫好,子诚满斟了两杯热酒,代他姊妹贺曲。
正说笑热闹之际,见门帘外有人探头一望。如金眼快,早经见着,忙出席迎到门首,问道:“有什么事?”那人道:“府里许春肪老爷来了,还邀了几位朋友同来,说是在这里请客呢,请姑娘过去说话。”如金道:“我晓得了。”仍回席前坐下。适才的话,那人虽说得低,却全被朱丕听得,笑对如金道:“你心上人来了,叫你过去呢。我代你向贾老爷讨个情,让你去走走,不然得罪了来人,不是耍的。再则你虽坐在这里,心已去了,也觉无趣。我们何苦又惹你恨,不识时务。”
谁知这许春肪,江西人,现为扬州府幕友。其人家资甚富,年纪又轻。如金久经有心从他,许春肪亦有心如金,两边只是未骨出口。如金听得仙来,恨不即刻过去,因陪着贾朱二人屹酒,不便走开。正欲想句话搪塞他们过去,不意被朱丕说破,又说到他心坎儿上,不觉红了脸,借着朱丕的这句话,站起身来道:“我要走就走,谁能阻我。难不成还受你排揎么!我本是不去的,既然的说来人是我相好,我就去,再来和你算账。”说罢,道了声失陪,转身即走出房,复回头对如玉道:“你不要私做人情,放朱家走了。我少停尚要打着问他呢,什么叫做相好不相好?”又向贾子诚道:“贾老爷你耐心坐坐,我还有话和你说。”即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朱丕冷笑道:“如金这蹄子实在可恶,惯会借别人的牀伸腿儿。他其实要去的很,落得我说他一句,借个味儿好走。”如玉巾二接嘴道:“姐姐就要来的,他纵然丢得下你,也丢不下贾老爷。许家来了,又不好不过去。好在我们的酒席还未散呢,天色又早,多坐一会儿何妨。”说着,便执壶代贾朱二人斟酒道:“我们赌喝几锺,做个篱笆会。”
贾子诚见如金不顾而去,索然意尽,却有些醋意发作,只是一时撂不下脸来。分明是拈许家的酸了,又被如玉周旋他吃酒,只得勉强笑道:“席翁何须介意,席间没有如金就不能吃酒了么?况有如玉在此,也是一样。只要你席翁不寂寞就是了。少刻,如金再来,我们不许他入席,罚他喝三大杯何如?”如玉道:“贾老爷真正说的不错,我先吃一大杯,你们要跟着我来的,不准有偏向。”朱丕见贾子诚无言,他也不好再开口了,便道:“我们自然要喝,难道还欺你么,子诚兄请。”大家又吃了几巡酒,如玉极力的搜出多少话来,逗他们说笑。
那知如金竟绝迹不来,贾子诚正不耐烦,忽听前进吆五喝六掐起拳来。又听得弦索声,正是如金在那里唱曲。不由心头火周,按捺不住,冷笑了一声,放下酒杯不饮。朱丕也听见了,又见子诚如此情形,想道:“将才还做好人,假作落落大方。此时他一般也耐不住了,爽性待我挑拨两句,看他怎生对我?”遂微笑道:“子诚兄,可听得那厢好妙音呀!贵相知此刻唱的曲子,似觉比在我们席上唱的入彀些儿。也不知是我;不解音律,疑神见怪的亦未可知。”如玉听说,忙想用别的话岔开,见贾子诚勃然作色,推开面前酒杯,站起身来,似笑非笑的道:“席翁,你真是傻子。”未知贾子诚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