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江丙谦自劳乏成疾,病势日增,又添了咳嗽诸症。请了医家来,皆束手无策;但嘱早备后事,以防不虞。江相也知道自己难以复起。这日早间,觉得神致稍爽,命人扶着坐了起来,喝了一口水。将汉槎唤至牀前,授以大义,叫他书写遗折。汉槎不敢违命,心内如刀割一般,忍着泪遵照父亲口说的意思,写就奏草,送与江相过目。,江相点了点头,命收过一边,有暇即可誊清。又将汉槎叫走近两步,勉励他“居官要清,爱民要切,由高曾祖考以至汝父,五世为官,皆兢兢业业,幸无陨越。汝若能承先绪,方不愧江氏子孙。我即死在九泉之下,亦可暝目,无憾于宗祖”。汉槎此时万箭攒心,又不敢哭,只有低低的应了一声,那眼泪早扑簌簌乱滚下来,忙躲开用手帕偷拭。
江相又请了江老夫人过来道:“你我夫妻原冀白头偕老,同享百龄上寿。不意我大限已终,只得抛撇下你去。然回想我们数十年夫妻,相敬如宾。你又是诰命一品夫人,膝前有子有孙,也不算苦了。我死之后,你可无庸过于悲伤,致损身体。”江老夫人听了,哽噎着道:“你那里寻出这些话来,不过年灾月晦,少停几日即可全愈。没的这些话,倒叫人难受。况现在各处聘请名医来诊视,俗说药遇有缘人,碰着那有缘的,可以一药而起。你刖要这么胡思乱想,耗费精神,不是医生说,还叫你静静的调养呢!”
江相微笑道:“那里怕死就能不死么!这些医家不能治病,何能治命。吾知吾命不可复生,纵求得海上仙方,都是没用的。且人生百年,都有一死,只要死得其所。我辈生于承平之世,圣朝无阙,谏书日稀,不必效文臣死谏;边疆安谧,烽火不惊,不必效武臣死战。又荷圣恩隆渥,位冠百僚,尚幸勉供厥职,未有遗羞,此心即可质诸鬼神,虽死犹生也。”
说罢,又命人抱了奎郎过来,伸出手摩抚了一回,叹道:“此儿生有骨格,将来可大昌江门,远胜于乃父多多,须善为抚育之。”回头把白青叫过,亦规诫了数言。又向素馨道:“你是出嫁的女儿,我本可放心,因你既在我面前,不得不吩咐你几句。总之为妇之道,敬奉翁姑,匡助丈夫,乃妇人第一要事。舍此而外,皆为末务。况你自幼熟读列女等传,颇明大义,也无须多嘱。唯有我死以后,你母亲必然悲苦,你当善体母心,多方劝解为是。”素馨听说,不由泪下如雨,几乎哭出声来,勉强在喉内应了一声。
江相又吩咐,“身后不可奢侈,只要尽礼”。汉槎恐父亲劳碌太甚,再三请睡下稍歇。再看江相两颊发红,目光已定,忙叫人捧过参汤,汉槎亲送与江相口边。江相摇摇头,推开一旁,微微一笑,口内朗吟道:我本大罗天上客,来从人世了因缘。
吟毕,笑犹未止,即溘然而逝,享年七十八岁。
江老夫人急上来摸按叫唤,已不中用了,忙命众人穿换冠带。此时亲丁人等,各分男左女右,齐跪于牀前叩送。一面着众家丁送信亲友。然后房中方举起哀来,可怜汉槎直哭得死去活来,音微喉哑;江老夫人亦痛哭不休。琼珍恐婆婆年老,不禁伤感,反忍泪同着素馨近前劝住,亲扶江老夫人到退门里少息。
前两日,各色匠役人等早传齐伺候,一得了信,众家丁分头督率裱糊门扇,搭盖棚亭。顷刻,内外如银装世界一般。后进又高搭丧棚,所有帏幔祭献诸物,色色俱全。少时众亲友纷纷皆至,伯青即请王兰,二郎照应一切。择定入殓时辰,叫了僧道等众来伺候。眷属由江老夫人起,均遵制成服。汉槎赶着申报丁忧,又托云从龙代递江相遗折。众亲友俟殖毕,始作辞而去,只有小儒等人未散,又劝慰了汉槎一番,无非节哀尽礼的话。汉槎与小儒商议,留下二郎帮同伯青照察丧中各事;梅仙、五官管理外面迎宾送客,收礼登簿诸务。小儒回去,即遣人送了他三人的铺盖来,以便住在江府。所有丧中繁文,自然按礼中度,毋须交代。单说云从龙专呈江公遗折去后,过了几时,奉到恩旨:深念江相在世公忠爱国,赐谥文勤公。又恩赏一品荫生,俟伊子汉槎服阕后,仍以道员送部引见,听候选用。又赐祭一坛,即着该督前往致祭。
从龙先着人去送信江府,随后亲自前来主祭。汉槎忙迎接入内,设了香案,向北谢恩,请从龙代他转奏,感激下忱。又摆盛席款待,邀伯青,二郎作陪。说到江相临终的时候,念的两句。从龙道:“足见江老相国生有自来,不同碌碌。此番撒手西归,遥忆鹤驾乘云,再登蓬岛。子骞之子奎郎,日后定然光大门庭,胜于祖父。不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凡人到临终之时,说人休咎,必灵验的。”二郎道:“老师一生聪明正直,死后非仙即神,断无疑议。况祖父之德荫及孙子,奎郎之将来,可操券以待。”
伯青道:“据闻此子生时,舍妹梦吞珠而产。其珠如斗,五色斑烂,光华射目。古来梦珠梦月而生者,皆可期贵,未卜此子若何?”从龙笑道:“据你所说,更不言可喻,令外甥定是一粒灵珠子化身,非独富贵兼全,日后还该有异常出色惊人之处。未知伯青可能为何无忌之舅否;”说罢,伯青二郎皆笑了起来。酒过数巡,从龙起身作辞。回至署内,宽了大衣,正欲转后,忽见外面传进一角紧急文书。忙拆开看时,原来是漕河秋间水汛甚大,经漕河总督率同在工司道各员,小心防范,直至霜降后,水力稍弱,亦渐却退;兼之各工修得坚固非常,当具折申奏,普庆安澜。此时已交冬令,正水涸之时,更毋庸虑。孰料月内忽然潮汛大作,各工员弁又未曾防备。从来冬令绝无水患,此番突然而来,措手不及,竟决漫了好几处堤岸。各工人员,都疑为妖诞。那告急的详文,如雪片一般,把个曹大生吓得惊疑不定。且古今未有之事,又不敢不出折具奏,自请处分。旨下着漕河总督,商同两江总督与山东巡抚,妥为筹力、。所以曹大生忙备了咨文,至南京、山东请云从龙、洪鼎材赴工会办。从龙见了来文,也深为诧异。亦不知冬令水患,是何吉凶,即收拾起程。忽想起王喜来,正好借此机遇,带他去效力。便传了王喜来见,说知此事。王喜甚为欣然,退了下来。即将秋霞寄顿在方夫人处,自己单身,好随制台去治水。而且又是漕河两营人员,分内之事。
一日,从龙到了清江。曹大生得信,即遣员迎接入城相见。洪鼎材早到了数日。彼此见了面,无暇叙说寒温,便议论此水来由,大为怪异。曹大生道:“亘古及今,未闻交冬水涸之时,复又泛涨。且来势甚猛,竟有堤工难保之虞,岂非怪事而何?偏偏小弟来淮,值此祸乱,定然我应绝于此。多分此水即因小弟而至,亦未可知。”云从龙、洪鼎材听曹大生说出这仓猝不伦之言,几乎被他引了笑出声来。
洪鼎材道:“曹大人你也忒过虑了。但是水患,每年夏秋之间是有的,却未闻冬令犹有水患。若说因大人而生此怪异之事,断乎不能。你大人应如何设法,堵御此水才是。纵自己怨恨到明岁此时,窃恐这水也退不下去。”从龙点首道:“洪老人人此言甚是。况我等奉命来商酌治水的,宜赶紧筹划妥善章程,务要澈底清源,不能扬汤止沸。大家立定主见,好请旨办理。在二位大人高见若何?”洪鼎材未及回言,曹大生先双手齐摇道:“上谕虽命我同二位人人会办,无奈小弟自知才短,兼之连日心绪不宁,分外一筹莫展。不知我这前程与性命有是没有呢?那里还想得出善策来,悉听二位大人若何筹划,自然是计出万全,何用小弟旁参末议,徒觉赘疣。然而小弟亦不得置身局外,惟有诸事愿附骥尾而行。”云从龙见曹人生一味推诿,只顾身家,不顾国事的话,不禁正色道:“曹大人,你太难为情了。大人身居极品人员,受朝廷寄托之重。而且水利系大人的专责,我们不过奉命来与人人会办。应该人人主政才是,怎么你大人这般畏缩不前,真成笑话。既是你大人毫无一策,却不怪我等放肆僭越大人了。”遂回身对洪鼎材道:“在老人人高明,怎生办法?”
曹大生被云从龙一顿抢白得哑口无言,满面羞惭,气生生的坐在一旁,袖手观天,若作不闻之状。洪鼎材道:“此事亦非彼此推诿的事,云大人有何良策,何妨请教,大家斟酌。”从龙笑了笑道:“在小弟管见,自古治水之法,无过『清源遏流』四字。虽然刻下水势近于怪诞,我等仍当以平日治水之道治之,伺能以怪诞而止耳。怪诞这一句话,也不能达睹上听。我意明日先着两员熟习水利的官,前往漫涨倒坍的各处堤岸要隘,察看如何情形,然后再度其来去之势治之,庶几可成。不则胸无成竹,恐反招偾事之愆,未卜你老大人以为然否?”洪鼎材连连点头道:“此论深是。你大人意见欲着何员前去?”从龙道:“小讹前在漕河任上,有署漕标中军都司郑林,该员作事明干,颇知水利;再漕标守备,前署扬州卫守备王起荣,亦精明强干,即着此二员同去,可无贻误。”洪鼎材道:“谅你大人赏识不谬。若论郑都司,我亦知该员勤能可靠。”即向曹大生道:“曹人人明日可速委郑王二员前往。此番的水是突如其来,竟有朝不保暮之虞,愈速愈妙。”
曹人生闻云从龙说出王起荣来,明知是女婿的仇人,又不便驳回,便道:“既云大人保荐该二员前去,谅必不错。但是该员等俱系武弁,恐不甚明晰水性。我意中却有一人可以偕往,于事亦可有济。小婿鲁鹏,前月由甘泉县任所告病回籍,现在仍居此地就医,于水利上甚为熟谙,我欲着彼同往,庶收寸效。不知二位大人可否?”洪鼎材道;“既是大人令坦,又熟习水利,大人何妨即委以同去。只要察看得实不致误公,无论何人皆可去得。”
云从龙闻曹大生居然保荐他女婿鲁鹏同去,分明因我着王起荣察看水势,他即着鲁鵾去,暗中好掣王起荣的肘腋,不问可知,便淡笑了声道:“论理委员前往,应该曹大人作主,我等何得擅专。因曹大人说,近日水患扰得心绪不安,嘱我等裁酌。我又因曾在漕河任上一年之久,深知郑林可靠,王起荣亦因其办事勤明,故着其协同郑林前去。而该员等又系漕河两营之员,使以察看水势,不为越分,若荐举我等随带之员,或其中有了偏袒。至于令坦人本精明,又谙水利,同去何妨?无如令坦既非漕河之员,兼系告病回籍之人,在清江就医尚可,如委其察看水势,究竟前次令坦告病是实,抑或是有意规避那起承审的案卷处分呢?你大人若以为郑王二员均系武弁,恐不甚明晰水性。漕河两营文员不乏其人,你大人该有意中信实得过的明干之员,不妨委一人同往,相辅而行。不然即不着郑王二员去,另派委一二文员前去亦可。好在都是国家的公事,我们并无私意在内。就是你大人欲着令坦同去,不过为令坦熟谙水利,可以察看得实。无奈令坦却有此一番原由,是别人可去,而令坦独不可去。小弟将此事申明,凉你大人也不致怪我方命。”
洪鼎材听了,忙接口道:“这么一说,令坦却是去不得。我尚不知其中有这一段情节。云人人还是为的令坦呢!否则差委是曹人人的责任,仙也犯不着作梗,窃恐委了令坦前去,难免没人议论。第一漕河两营的人员即有物议,他们谁人不想出力邀功?若委了别人去,他们尚敢怒而不敢言;若委了令坦,他们知道这其中缘由,甚至即可明目张胆上来面回大人,那才难处呢!”曹大生听云从龙、洪鼎材所言,句句皆是讥讽着他,更外置身无地,不禁彻耳皆红,冷笑道:“小弟欲着小婿同去,亦是因公起见,并无他意。如果不能同去,即作罢论,又何必另委别员,这一来倒显见小弟是蓄私了。”便赌气将郑林。王喜唤上,当面吩咐他们,“赶紧去察看各工段要隘水势情形,须要逐细审视来踪去迹。限五日销差,倘有疏虞挂漏,你们小心就是了”。又一面吩咐立给文札,好明早动身。郑林、王喜齐声答应退出,收拾赴工。曹大生即叫摆酒,款待云洪二人。席间,无非谈论治水的法则。更鼓方散,各回公寓。自是曹大生痛恨从龙,足见我女婿前番虽是陈甘二人作对,其中定是姓云的主使,不然他何以硬阻我不令鲁鹏前去。回后又将云从龙与他别气的话,告诉女婿,鲁鵾亦恨不绝口。
云从龙回至寓所,叫人唤了郑林、王喜过来道:“你们是我保举去的,曹火人甚不悦意,因为我未容他女婿同去之故。起先当面吩咐你们的时候,你们也该看出神色。总之小心察看,各事得实,亦不怕他寻事。他若无中生有,难为你们,自有我主张。你们却别要办理不善,使他有疵可求,那我也只好照公而论。”郑林、王喜忙站起身道:“卑职们沐大人破格培植,敢不竭尽心力,仰副大人之盛意。”从龙又嘱咐了一番,郑林、王喜方告辞下来。各带了几名跟从,次日清早,起身去了。
这里曹大生又备帖,请云从龙、洪鼎材下顿。洪鼎材道:“虽着郑王二员去看各工,遥想不过某处漫决,某处坍塌,据实详报上来。我等宜先行筹划,推本追原,当用何法治之,方可速朋成效。”云从龙道:“《书》云:火曰炎上,水曰润下。治水之耍,都宜引之趋下。若专修堤工,纵坚如铁石,然不能当水力扫刷。何况各工口门,无非木石柴草而已,焉能历久不朽。在愚见俟郑王二员踏看后,得知各处水势大小,然后寻其来源,复在极下受水之处,督夫役挑挖,引水下注,使水力倒回,无复上激,再将漫决坍塌各段,赶紧兴修抢堵。非独解今日之围,连下年秋汛之时都可免患。”洪鼎材听说,连声称是。曹大生也只得附和说好。
转瞬五日工夫,郑林,王喜已回,见众人请安销委。郑林走上一步,回道:“卑职等奉命,直探到山东以上,临清,张秋交界地方。节节要害,均被冲刷甚险。幸而各工驻防人等,皆加意守护,目前尚可无碍。卑职等又传了大人们口谕,嘱彼等小心提防,不日即拨款兴修。所争者不过在此旬日有余工夫,最关紧要。”说着,又在身畔取出一图呈上--即是他两人所经过的地方,恐口说遗漏,故绘了一图,可以一览无余。云从龙接过绘图看毕,痛加赞赏。“可见你们办事很好,且下去歇息,待我们议定如何堵治,再行差委”。郑王二人应声退下。
云从龙又将绘图细看了一遍,即指点与洪曹二人,看某处地势高固,某处地势低险。“其低险之处,水势一至必先受害,即岁岁兴修,徒靡国帑,不能保其永远无患。须要疏通去路,视河身之高下,分别挑挖。纵秋涨陡至,不过在极低之处,小有危险,皆可人力挽回。若再未事先防,预期修筑堤岸,坚堵口门,使河伯无从施其威,风神不能贾其勇,则东南一带,即可普庆安澜矣”。洪鼎材听了称善道:“云大人真乃洞澈利弊,言言中肯。我辈自惭老朽望尘莫及。还要请问如何疏通之法,愿再闻其说。”从龙笑道:“治水乃曹大人专责,我辈不过奉命帮办,是以斗胆妄参末议。尚宜聆曾火人雅教,着何疏治为是?”曹大生脸红道:“云大人又来取笑了,我已奉申在先,昏聩无能。你大人既有妥善章程,理当乞道其详。好在都是为国家的事,不容推诿。小弟实系才短,并非有意取巧。”
从龙听说,暗忖道:“我本要取笑曹老头儿几句,这一句倒被他驳回了。”遂不作谦让道:“明日我与二位大人,带领平时在工当差,熟习水利、明干之员数人,前往亲勘,相其地势。于极低之处,。先命工人筑成拦坝,使活水断流,用水车将水引置别处。即由此处节节疏通,都宜愈深愈妙。再将各要隘堤岸前,做成石矶,使水不专激。然后再兴修堤岸,加高增广。愚意水发之时,既有石矶分其水力,复有低处引水下注,纵惊湍迅涨,横空而来,亦不致旦至夕决。至于督率筑挖,总司其事,仍派郑都司、王守备前去。该二员午富力强,眼明心细,可无遗误。”洪鼎材连称甚善。
云从龙见曹人生各事推诿不前,也不由他做主及请问他行止。便传了郑王二人来,当面吩咐。又与洪鼎材商议,挑出几名在工熟谙河道人员,分头去开通水路,建筑石矶等事。因云从龙与洪鼎材皆摄过漕河两篆,深知在工各员贤否,都派的是多年老练之员。又叫曹大生动支库项若干,发绐他们领去置办应用各物,与招雇夫役饭食工价等款。一面又咨请东河总督合办临清以下一带,恐彼损此益,互相受害。
曹大生见云洪二人不同他商议,独断独行,非独不见恼,倒反欢喜。他以为若有疏虞,即非一人专责,难得他们来替我挑这重担。所以毫无阻挠,一任他二人分派。晚间,回至自己署内,暗暗遣了几名心腹家丁,到各工稽查。倘有不测,即飞来报我。
那时也顾不得他们了,好先行专折入京,自立脚步要紧。他们既说得凿凿,又多般嘲笑我无能,若将大事办坏得了处分,亦是自取咎戾与我无干。然外面却不能不假作和气,与云洪二人合为一手。
次早,封了数只大船,着人到云从龙,洪鼎材公馆内,邀请一同赴工踏勘。云从龙又命派去各员,各陈条说,择其善者,即用他的法则,相机而行。便轻装减从,一路察看水势缓急。何处该挑,何处该筑,何处该修,一一布置停当。他三人仍返清江,坐待各要工完竣复命以后,方可各回仟所。先将大概办理情形,及开工日期,联衔具奏。暂且不提。单说郑林。王喜晓得此次是云制台独力保荐他二人,才委此重任。两人背地计议道:“我们若不将此番工程办得至善至妥,即深负了云大人一场盛意。况人工告蒇,我们准准是有大保举的。”二人即议定,分头督率,两下仍书函往来,各述工段形势,互相酌理。郑林专管筑矶修堤等事;王喜专管挑挖低处河身,引水归源。监督夫役人等昼夜趱赶,露宿风餐,不辞劳苦。
是以云,洪等人均未能回任过年。不时又亲赴各工段看视,稽察各员勤怠。东河总督也到交界地方,会晤过一次。直至次年二月初旬,工程方次第告竣。郑王二人具察申报,请云从龙等人下来看工。从龙即约了洪鼎材、曹大生同往。果然各工石矶修筑得高大坚固,河身亦挑挖得深阔。云从龙即在工次,痛赞郑林。王喜办事认真,便照单收了工程。又见河内水势缓弱,日渐下退。
回至清江,即与曹大生计议,将修筑完竣一节,联衔具折。所有在工出力人员,各按官阶保奏。又一面备造支用清册,报部稽核。郑林、王喜系此次尤为出力人员,另片单保。又传了名班来唱戏,酬谢金龙河渎诸神庙宇。整整忙了半月有余,才得清结。云从龙即收拾回省,洪鼎材亦回山东去了。
一日,从龙到了南京,在城诸官迎接入署。数月中,未免堆积下许多公事,从龙自有一番料理。隔了数日,曹人生奉到恩渝,天颜甚为欣悦。
该督抚等均着交部从优议叙。至在工之出力各员,悉如该督抚等奏请。内有单保尤为出力之河营都司、借署漕标中军郑林,着以河营参将升用,并赏加副将衔;前署扬州卫守备,候补守备王起荣,着免其迟缴处分,仍令回任,并俟试署一年期满之后,果能勤慎,准其题补实授。再各工段河渎大王睹庙,经该督抚等祈祷灵应,实深寅感。着翰林院恭书匾额数方,交曹大生祗领,敬谨悬挂各庙,用答神庥。
曹大生见王喜依旧回任,心内甚为不快。无如自己因交卸在即,又囚奉了明文,乐得做个人情,即给札使王喜仍回扬州卫任。
原来直隶、兰仪、开州等处秋汛泛滥,冲损官民等堤。现当水涸之时,亟欲兴修。适值河东河道总督病故出缺,因此次曹大生南河力,的得手,即飞调曹人生速赴东河新任,接手办理。所遗漕河总督,着杭州巡抚何炳署理。所以曹大生赶忙于未卸事之先,着王喜回任,也见得是他的情分。
王喜自是欢喜,非常深感云制台之力。郑林亦因自己升了官职,分外喜悦。两人即联名具禀,叩谢从龙保荐之恩。王喜见到任日急,特遣人至南京接取秋霞,又单禀从龙、小儒两人。这日,从龙接到来禀,亦觉欣然,便袖了王喜禀启,来会小儒。再则连日办公羁延,尚未答拜过众人,与他们倒疏失了数月之久。小儒等人闻得从龙来了,忙同出迎接入内,众人先给从龙道喜。此时汉槎也在座中,因岁底已将江相的灵柩,请入祖茔安葬;现在守制在家,除了朝夕在江老夫人前定省,余外毫无一事;又为孝服在身,不便见客,故时常到新园子里与小儒等人盘桓消遣。从龙即向汉槎道:“去冬尊老相国殡宫入山,彼时我在河工,正当吃紧之时,万不克分身,只遣人回省致祭;未免不恭。至今犹觉抱歉,想子骞都能恕我。”汉槎欠身连称不敢。
小儒又询问河工办理情形,从龙一一细说。便将王喜的禀启取出,与小儒等人看。小儒笑道:“昨日我亦接到他的禀启,并来接取家眷赴任。禀中深感你大力栽培。然而王喜回任,却多亏了在田成全。王喜固然心满意足,不免使曹人生难为情些。好在他已调赴东河新任,亦莫能为力。目下漕台换了家业师来,王喜这扬州卫,可保稳如泰山了。”
从龙笑道:“曹人生都是自取其咎。不能尤人。他调东河还便宜了他,若仍在漕河任上,岂不更难为情。王喜是他参劾去任,日前我们保举王喜回任的奏折,亦有他联衔在内。他而今调往东河,正好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又将曹大生如何举荐鲁鹇同去查勘河工,如何请事退缩不前,我即如何与洪老一问一答的讥讽他。“不怕曹大生是有名的老牛精,他也自觉惭愧。惟有一件事,他真讨了便宜。修筑堤矶,开挖水道,都是我与洪老的主见。现在大工告成,他却稳稳的得了议叙,可谓坐享承平,我们代他做了粗活。其实凋赴东河,兴修各工,皆因他南河办得合宜,东河方着他去。只怕他自家要办出乱子来,那时才显我们的好处呢!此番他一人承理,必然委他女婿去。不知鲁鵾第一即要累他受处分,此乃意中之事。你们若不相信,耳听好消息罢”。
二郎接口道:“曹大生为人本来卑鄙龌龊,不堪言喻,国家用他为封圻大员,也是官民的晦气。最怪是他两个女婿,与他一流人物,真正俗语道得好,不是一家人,不在一家门。”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
王兰道:“你们公务也该论完了。此会又评论到人品,究竟与你们何干?我实在不耐烦听了。我只晓得『及时行乐』四字,其外一概非我闻问。今年正月花灯节下,我们也很乐了几回,都没有在田在座。因他代国宣劳,情非得已。现在公务已竣,正好寻乐。将这些已过:身没要紧的话,复又抖擞出来,长篇大套的议论,有伺趣味?况本月将尽,转眼清和月至,我见留春馆前芍药大半吐红,大约因今年节气早的原故。我意明日先备东道,奉邀诸君在夺艳楼宴赏牡丹,晚间即在红香院小饮。那里的景致甚好,现在亦有几种花当令盛开。再迟数日,俟芍药全开,仍要大人乐这么一日。赏牡丹的东道,是我白备,赏芍药的东道,却要罚在田备的。因我们几次宴会,他都未至,虽说是因公羁绊,那『辜负春光』这四字,难逃其责。你们看我可罚得他在理?”二郎拍手道:“罚得在理,就是这么说法。明日你先备东道,到了芍药开时,不怕在田不请我们。他若推故不来,我们会闹到他衙门里去。”从龙笑道:“我请你们还可,即是明日的东道亦算我的,都不值什么。惟有这『罚』字难当,又不是我有意不赴你们的雅会,我也愿意日日同你们乐呢,苦于身不由己,也是没法的事。非比者香,如今退隐田园,逍遥散诞。可见这『罚』字,即用的不当。这些话,姑且勿论。者香当作罚我,我仍当作请你们,各执各语。者香先把明日的东道备了,请我们去赏牡丹。且到下月芍药开时,再议我的冻道未晚。”
小儒亦笑道:“随便你们争论,东道愈多愈妙。总之你们备出东道,都少不了我的,我岂不落得多吃两次。”说得众人皆拍手大笑。从龙又坐了半晌,即作辞回署。晚间,王兰叫了厨子上来,吩咐明日中晚备四桌精美酒肴,算我的账。一宵无话。
次早,王兰又着人去请从龙过来。午饭即摆在夺艳楼上,众人登楼凴栏下望,果然牡丹开得十分灿烂,如一座花山相似。最高的处在,花竟直接楼口,姚黄魏紫各色争妍。又夹着一丛一丛的绣球,真乃花团雪浪,分外夺目。众人赏玩了一回,入座开怀痛饮。晚来的酒席,即设在红香院中,亦有西府兰蕙等花可赏。饮至三更,众人都有了七八分醉意方散。
里面方夫人闻知,也鼓起兴来,亦备了东道,请婉容等人宴赏牡丹。不须赘说。
光阴迅速,早至四月中旬,留春馆外芍药十开八九。王兰即取了一幅花笺,写了几行,送与从龙道:一昨偶步园中,见婪尾盛开,忽忆君约,不禁狂喜,食指即泼泼动矣。君可将数斗佳酿,来助我豪兴,我当痛饮大嚼,沉醉花前。春光有知,亦当留恋不忍遽去。君如以我言为谬,明日宴罢,可试观我朵颐。从龙看毕,笑道:“者香真狂放得有趣。”遂作了覆字,交给来人回去。一宵无话。次日清早,从龙起身洗漱毕,略用早膳,即坐轿向绘芳园来。未知从龙等人宴会时,有何佳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