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二月初五日乃方夫人四十整寿;又与小儒同庚,小儒的生辰却在秋间。云从龙即与王兰等人商议,不若将小儒的生日并拢来,和方夫人合做双寿。又议定:“本日总有外客亲友,即让小儒做了东道。随后我们轮流的补做,日子又宽展,人又消闲。”众人齐声称是。

适值宝征与朱姑兰,宝焜同着甘洁玉均请了假期,于正月中旬先后赶到南京,米与父母祝寿。前数日,甘露和赛珍小姐亦从山东回来。原来甘露去岁秋间护理本省臬篆,在年内即卸了事。因方夫人寿期,且不即回任,也请了假前来。方夫人见了甚为欢喜,难得儿媳双双,女儿女婿俱一齐回来。况且儿媳均有多年不见。今番姑兰又带着沪生同回,系初次见面。沪生又长得英奇韶秀,方夫人疼爱异常。宝征、宝焜亦初见宝书,因他童年发达,莫不夸羡。宝森、宝书亦与两位兄长怡怡敬爱。方夫人回想少年时候即受丈夫封诰,直至一品夫人。如今儿婿皆已出仕,连两个幼子总非白衣,又有长孙沪生。自己不过才四十岁的人,眼见富贵一门,儿孙成立。将来曾元绕膝,可以预卜,不觉喜形于色。即叫人将自己住屋后两进打扫出来,安顿儿媳们居住。

陈仁寿也由江西差人回来,代兄嫂庆祝。冷朱两处亦有人来。现在府里顿添了上下数十余人,更加热闹。

半月之前,两边收抬的十分整齐。园子里到处俱张灯结彩,仍将留春馆前搭了戏台:预备女客们起坐。正宅内由大门直至后进,均用五色彩篷遮盖,下面全用一色大红猩猩毡铺地。绿野堂上设了寿堂。这边男客们是请的王兰,祝伯青、江汉槎、冯二郎四人接待。园子里请的江素馨,洪静仪、程婉容,祝琼珍接待众女客们。两边照应各务、仍系梅仙五官两人。小儒早约定云从龙和琴官,龄官在红香院小饮。里面方夫人是聂洛珠等人陪着。在正宅后一进内,亦叫了两个小戏子去吹唱。内外布置已定,早有各处纷纷来送寿礼。-远路的甚至年内即送了过来。到了初四日晚间,宝征兄弟们在寿堂摆下酒筵,为父母预祝,儿媳更班进酒。随后甘霹与赛珍也上来进了酒,分着两旁侍坐。一堂骨肉分外增欢,直饮至三鼓方止。

次早,合城文武各官由制台将军以下皆亲来祝寿,王兰等人分头迎送不绝。内里程婉容们亦在留春馆款待着众位夫人。少停,两边开锣演戏。午筵散后,男女宾客始纷纷作辞。所有几家世交至好,仍留着用了晚宴,忙至初更以后人方散尽。

王兰等四人换了便衣,即齐到红香院来;小儒尚在那里传杯痛饮,见王兰等进来,便起身让坐。王兰道:“你们好乐呀!这里又清闲、又自在,我们忙了一日,腿肚子总好挺直的了。小儒今儿是生日,也还罢了。在田也躲在此间,未免可恶。”从龙笑道:“我有苦衷,不能与你们分劳。合城的官,除却制台将军,其余皆是我的旧屈,我若在外面,他们如何便于起坐?不然我亦理应在外陪客。今日却偏劳你四人,我这里亲送一锺,代诸君浇乏。”遂出席,各人敬了一杯。小儒也笑着与他四人把盏。二郎即在小儒对面坐下道:“我要弯弯腿儿!别的我倒不怎么,就是这一日的衣冠将我束缚够了。”王兰,伯青、汉槎亦挨次坐下,又饮了两巡酒,进了点饮食,各自回后歇息。

来日又补请了一天客,即是从龙等人轮班代小儒做寿。里面程婉容为首,与众位夫人请着方夫人在留春馆饮酒听戏。接着,巴氏等人也公请了一天。内外整整宴会十余日。宝征们因假期将满,即料理起身,众人又代他们送行。小儒待儿媳们已去,即检点所来的亲友,恐有未到之处,遭人见怪。一日,与王兰、二郎正在厅旁小书斋内查看往来的号册,见琴官等六人穿得衣冠齐楚的进来,向小儒们请安。小儒不解何事,忙笑问道:“无故的忽然行起礼来,是什么缘由?”琴官道:“我们自从由京中下来,蒙恩收留在府里数年,甚为感戴,理应终身伺候,还报答不尽。无奈这唱戏的生计终非长策,年内我们即商量着大伙儿凑得若干,合本去做个小买卖,再能娶房家小,立下门户。罢罢,为人在世一场,也有个收梢结果。去冬即买下几名孩子们在班子里,以补我们之数。内中惟有龄官儿他愿意在陈大人府里当差。玉儿日前已求过祝大人,在那边府里帮着小臞照料外务。我与兰官,春官、松儿皆情愿出去,总望众位大人们格外成全。受恩之处,容来生犬马再行报答。”说着,又欲请安,被小儒拉住道:“你们既有志自立,我们岂有不成全之理!没说你们还买下几名孩子补码。只要他们能唱戏,不是一样的么?即是你们去了,唱不成戏,也无大不了的事。但是你们自幼即卖入班子里,现在去做什么买卖?是你们按行的生业,怕的弄到后来,资本折完了,倒进退两难。而且各立门户,又要讨房家小,谈非容易。我想你们这几年积蓄纵有无多,别要上了马儿不得下骑呢。既然龄官,玉儿愿在我与伯青这里,他们两人不须交代。却代你等四人通盘打算下章程,在此我们府里的闲屋不少,应办的事件又多,那里就安插不下你们。再将各府里的大丫头发出几名来给你等为妻,可知这么一来,你们既可节省,又有安身之处,强似在外面另开生面。不过在府里委屈你们些儿,不比出去散乐。你们自家想去,看可使得?”

王兰、二郎两人亦痛赞琴官们很有见识志气,又道:“小儒想的章程甚善,你们就这么好,休要三心两意的错定了主见。”琴官等人闻小儒仍肯收留他们在府内当差,又给丫头们与他为妻,就是出去都不得这般顺便。而且他们亦深知小儒们待下宽厚,也舍不得离这府中。起先恐小儒们不行,所以约齐了上来告辞,试探口气如何,再作商量。今见众人都肯收留,岂不欢喜!忙一齐近前拜谢,又回身领了那几名新孩子进来叩见。

小儒见这几个孩子却也生得俊俏,便与王兰、二郎计议,将班子里仍选出六人为首,即不用改这六艳堂的名目。二郎道:“何妨把班内的孩子全数叫来,我们当面挑过呢!”琴官听了,遂去将一班孩子们叫至,总齐集厅前。小儒着人请了从龙、伯青、汉槎过来,说知此事,无不称好。便大家公议,挑选出内中大如意子、小如意子,两人姓石,本是同胞兄弟;又挑出新来的方汝官、杜四官;与旧日的金铃,玉宝等六人为班中领袖。先将琴官等四人移到半村亭内暂住。安排已定,琴官即带着一班孩子退出,自去料理。玉儿便搬向祝府中去了。小儒又叫人将龄官的物件搬到正厅旁厢一间屋内住下,即派他稽查府中杂务,并一切往来的档册。

过了一日,自然分派了琴官等四人的执事。又在众位夫人房内挑了几名大丫头出来,与他们为妻,亦照府里成双的仆妇月费支绐。从此琴官们有了安身之地,不须细说。

惟有龄官自派了稽查责任,他寸步都不离府中,小儒更加喜爱。此时已交四月,天气日暖。这日,小儒早起,信步走从龄官房门外经过,听里面寂静无声,探身见龄官伏在桌上写着什么,便不禁走了进来。龄官见是小儒,忙搁下笔,起身垂手退在一旁。小儒笑吟吟的走近桌前,见龄官临的一部玉烟堂法帖,笔画甚为端正,笑道:“你倒有心用功学字,又写的颇好,可羡,可羡!我见你逐日总坐在这间屋里,足不出户,别要闷出病来。闲着大可到园子里逛逛去。可惜你而今在我府内,反不如以前我们见了面倒可谈谈笑笑,你也过于拘谨。没见小臞,五官两人,我们见着了皆随便说话的。”说着,即在龄官的座位上坐了,又四顾无人,叫龄官也坐下,好说话儿。龄官道:“你现在是我的主儿了,那见有主儿坐在这里,我们不在旁侍立的。人家见了,也不成样儿。”小儒便抬身扯了龄官在身旁一同坐下道:“你是愿意在我府里的,没有人勉强着你。我又没有摆出主人身分,你如今反和我生疏了,是何情理?”龄官原因小儒待他与众不同,才情愿在小儒府里。又恐小儒要循现在主仆的名分,故而各事总依着规矩而行,以观小儒的动静。今番见小儒仍是待他往日的情形,好生欢喜,便笑溜了小儒一眼,道:“谁与你生疏?谁说你摆出主儿架子与我瞧的?倒底你是主儿,我是下人,名分总不错的。今儿虽蒙你给我体面,还同平日一般看待,我却不敢放肆。别要闹大意了,你一时翻转脸来,装腔做势的放下主儿面孔,我倒没意思。还是自己谨慎点儿好!”小儒笑着恨道:“你实情可恶,横竖说起来总是你有理,我也懒得和你斗口。你可以不要同我闹这些过节儿罢,今日特地来与你商议正经的。”说罢,便挪近一步,携着龄官儿的手道:“我前日与伯青相商,红香院后通着他园子里那道耳门外,左边本有屋子给看园的家丁们居住,右边犹有地空着,意在把那些树木伐去。尚可砌这么十数间屋子,即将琴官们搬了进去,让他们安顿家小,自由自便的。玉儿因与祝府相隔不远,他也愿意搬过去,同琴官们合住。你早晚亦有了家小,还是去与他们同住,还是在我这边呢?因你有些黏牙,我不好专主,所以今日悄悄的过来问你一声儿。”

龄官道:“我若肯和他们在一起儿,要在你府里做什么呢?此时是留下他们在园子里住着,若前日搬了出去,难不成我也出去和他们同住么?”小儒点首道:“你既不愿过去,我即叫人将厅后西首五间大楼上下收拾出来,与你住罢。那里本系堆置灯采对象的,明儿叫他们搬到后一进楼上去。你不过一房家小,再添两名用人,有这十数间屋子也很够你居住了。又相离外面甚近,便于稽查。”龄官道:“随你怎么调排,其实要这许多屋子何用!有那楼下五间就是了,何须将楼上的对象搬来搬去的?倒是有用不着的家伙器皿借与我使着,待我随后添置齐全,再来还你。余外我总可将就得去,别要又惹你说我黏牙了。”小儒道:“那也使得,我就叫人将楼下收拾着,你拣个日子好搬了过去。至于一切应用对象,还要你置办么?我久经代你安排停当,算我送你的一分贺礼罢。你的新洞房,我总吩咐裱糊得格外华美,可好么?昨儿已与沈姨奶奶商议定了,即将他房内大丫头五福许配了你。五福那孩子很为苗条,就是爱说几句尖话儿,好在你的口头子也还敌得住他,却是天生就的一对好夫妻儿!”龄官笑了笑,正欲再说,忽闻房外有脚步声音,忙起身走开。小儒亦站了起来,迎至外面,原来是管园子的家丁见小儒在此,便上前回道:“留春馆前芍药花儿全开齐了,内中有几朵开的甚大,颜色又不同。今早柳五爷见着,即叫请了云大人们过来赏玩。现今云六人们总在那里,说是什么吉兆,千载难逢的。又说此花叫什么名字,小的却未听得清白。又叫来请爷赶快过去,还要到上头回明太太们去呢。”小儒道:“那芍药花每年总要开一次的,不过今年开得长大些,有什么稀奇?他们也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龄官道:“若是比往年开的大些,亦系寻常之事,他们也不致说得这般郑重。大约其中总有个原故,我们去见着就知道了。”小儒连称有理,即着家丁先往上房禀报,便带了龄官,由耳门走到留春馆内,早见从龙等人都伏在栏杆上,指手划脚的在那里议论。连琴官们都来了。小儒也走近栏前,果见芍药田中一丛开了四朵比别的花枝高出尺许,方圆有冰盘般大,其色鲜红欲滴,映着那日色尤觉可爱。花心总开得堆翻出来,每片瓣上有一抹嫩黄,凑成好似一道金圈,围于花上。却原来开的是四朵大红金带围芍药花。小儒见了,亦自称奇:“此花轻易难得,真乃非常的吉兆。昔时扬州开了四朵金带围,即出了四位宰相。今日我们园内亦开着四朵,却应在伺人身上?”

从龙等人见小儒前来,即一齐举手称贺。小儒笑道:“这座园子非是我一人的,既有吉兆,人人皆有,何以独向我称贺?而且我们不止四人,花即开了四朵,尚未卜此兆应于何人!”王兰道:“小儒直至今日,仍是拘泥不通,我也晓得园子是大家的,尚待你此时来说么?须知我们久经乞退之人,已属置身世外,难道此花还应在我辈身上么?乃是他等一班小子的预兆,若开得一朵两朵犹难猜度,偏生不多不少的四朵,你又有四子,分明应在宝征们兄弟四人身上,不问可知。”

小儒听说,口内虽。自谦逊,心里却暗暗欢喜:“果然我有四子,此花开了四朵。者香之说,并非无理。这么看起来,宝征们将来总要显达的了。”从龙道:“有者香这番解说,小儒可以了然明白。既然这四朵金带围应着四位郎君,小儒当如何设宴庆贺,方不负此花献瑞一场,又可请着我们赏玩。若系别样祥瑞,我们理宜先代你贺喜;无奈是郎君们的吉兆,未免使我等又羡又妒,必得你先请我们才合情理。”二郎点头道:“在田所说甚为公允,在我,的意见,这么异常的祥瑞,只有一宴而已,尚觉便宜了他。”

小儒笑道:“你们不过变着方法儿,叫我请你们吃酒赏花罢咧!若说这番祥瑞即应在征儿们身上,我却不敢自居。派我做个东道,倒不妨事。楚卿反说便宜了我,请问我讨的什么便宜呢?”伯青即插嘴道:“并非我帮着楚卿说话,实在是你讨了便宜。这种天大的祥瑞,人家求之不得。我们若有四个儿子,也不用人说,早经预备酒席请人庆赏,还要唱戏酬神呢。在田不过叫你明儿请着我们,似这般便宜,那里去买。你犹要扭难推诿,连我总要说你太吝啬了。”汉槎亦笑道:“你们不必争论,任凭小儒怎么推诿,他都请定了我们。谁叫他生了四个儿子,无论便宜不便宜,只好委曲他吃的亏苦罢!”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均说:“子骞这番话说的直捷痛快,想小儒也没有得辩白了。”众人正说笑着,见方夫人房内两名丫头出外,因方夫人已得了信,知道小儒等人必在外面,先着丫头们出来说声。小儒等遂起身避开。方夫人即邀着众位夫人至留春馆赏玩,见了此花莫不啧啧称赞,都说是宝征兄弟们的吉兆,齐向方夫人作贺。方夫人亦欣喜非凡。晚间,小儒回后,便商议着备酒请从龙等人。次日,即是方夫人相请众位夫人均在留春馆内。

谁知这新闻早传说出去,那些平时有往来的,便借着过来道贺,兼代赏玩。即从来一面不识的,也假名托故的跟了过来。小儒反忙着迎送不迭,又要赔茶贴酒。

过了两日,合城皆知,甚至有人虽知金带围的名目,生平却未见过此花,总争着前来观看。小儒便懒于接待,又因是件祥瑞的事,不好阻挡,爽性将园门大开,任人游赏,惟多派家丁们在园中照料。直至芍药花事已了,方才清闲。

小儒又央了五官绘出金带围的图本,各处倩人题咏。又写书通知宝征、宝焜两处。看官们可知这金带围的吉兆所应何事?恰恰应在陈小儒的四子身上。后来宝征、宝妮两人皆位列三台;宝森于下科亦中了乡榜单人,便与宝书同赴春闱,兄弟双双均登词馆,亦先后做到各省封圻火吏。小儒与方夫人俱年过耄耋以外,夫妻偕老,五世同堂。沈兰姑亦享遐龄。

云江祝王冯程六家的公子,皆英年发达,又彼此互结婚姻。从龙等人各臻上寿。梅仙,五官与琴官们一干人生了后代,小儒即设法替他们立下籍贯,教子读书成名,重光门户。陈小儒等各家,均世代科第不绝。真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刘先达,尤鼐、祝道生等人死的死,灭的灭,甚至玷辱门庭,万人唾骂,不比小儒们居官清廉,立心宽厚。后人又能法守绳循,不堕祖德,所以簪缨累世,富贵一门。诚所谓:

  我今寄语世间人,富贵功名漫认真。
  金玉传家终可尽,祖宗遗德始能循。
  风前桃李虽多致,雪后梅花别有神。
  莫道彼苍疏鉴察,善荣恶堕岂无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