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早减瑟琴心,幽静谁传空谷音。
怪煞天公偏雨露,阴阴乔木已成林。
却说耿朗当日见过梦卿随母回家,忽忽不乐。夜间神魂颠倒,合上眼便见梦卿在傍。自此茶饭懒餐,恹恹病起。康夫人慌令医生诊看,说是外染时气,内感心思所致,服些宽脾散郁之药便可痊愈。医生去后,夫人说道:“傻孩子,何必为一个媳妇便至如此?再慢慢寻一个一般样的又有何难?”耿朗只不言语。一连服了数日药,直至八月,才渐渐起牀。
已是秋末时候。各省将行贿人等解送至京,天子恐法司不力,即令茅球究审。那茅球真个如风如火,那管他打草惊蛇;似铁似钢,一味的吹毛求疵。排开牙爪,布列腹心,先审江南三个:监生一名寅得仲,秀才二名莫隐、聂四知。俱系串通胥吏,填榜时混入中额。次审山东一个:副榜一名宣惠。交通家丁,用银百两,以填榜遗忘,未得中式。又审福建两个:贡生一名黄定之,监生一名白成。俱用过关节银两。末审浙江三个:秀才一名金大利,监生二名孔正方、陆必仙。亦惧各有关节。
茅球又追问串通主使之人,寅得仲、莫隐、黄定之、白成、金大利俱无串通,亦无主使,皆系本身银两。孔正方、陆必仙银虽借贷,实无串通。惟有聂四知,系母舅通判王中串通主谋。宣惠系堂兄主事宣节赠银百两。茅球拷问明白,喜不自胜。一面定拟罪状,一面劾参王中、宣节。不几日,内旨降出:寅得仲、莫隐、聂四知、黄定之、白成、金大利、孔正方、陆必仙八人俱立斩,宣惠着斩监候,王中、宣节法司严审定罪。这宣节字公守,恩荫出身,年已五旬,妻林氏,乃已故尚书林茂族妹。生一女,名爱娘,年十八岁,尚未字人。忽地身入法司,可怜林氏母女惊慌无措,各处求托亲友。谁知世事炎凉,当你为官闹热时无人不来亲近,及至一朝势去,曾无一人出头。就是求到面前,他又之乎者也作出许多不堪的面孔来。比及十分推不开,却又钻弄不上,只不过装假神而已。幸林尚书之妻与小姑甚相亲厚,他那边门生故吏极多,因替宣节疏通,还拟个罣误革职。宣节当初周济宣惠银两时,不过说是同祖兄弟,家计艰难,又逢考试之岁,给些银钱。一则治理家内用度,二则预备场屋所需,乃两全之事。
不想宣惠自不守分,误听匪人,作下这件事。问官又照王中串通上追究,未免受些曲辱,直至革职回家,一气病倒,不半月已作古人矣。林氏母女几次哭绝,死而复生。家内虽有产业,除爱娘更无亲人承受,乃过继了一个同族侄儿为子,起名宣继宗。自此,亲丁三口,率奴婢数十人度日不提。
且说耿朗病体虽愈,只相思难忘。康夫人媒妁并用,亦说过张隆平侯、李平江伯等勋旧人家,俱未成就。一日家内使的乔妈妈来说,他姨娘亲女木妈妈乃林尚书家得用仆人,现今夫人五十多岁,生一小姐今年十七,有一位公子十来岁乃庶出,是二夫人所生。这小姐我亦见过,好一个品格,敢与燕小姐不相上下,只怕还强些。夫人若信奴婢,便可令木妈妈通信。康夫人道:“林尚书家我曾听得去世老爷说,家在西四牌楼,绝好一个家风,夫人乃忠诚伯茹常胞妹。我如今并不论贫富贵贱,只以好家风好儿女为上。若那不三不四人家,有钱亦臭气,有官亦酸味。你说林小姐好,但只是长一岁。”乔妈妈道:“女大两,黄金长。女大三,抱金砖。若肯说时,我包管必成。”
康夫人道:“你可先往通信,有回话时我再令人前往。”乔妈妈领命,次日回来说,木妈妈昨已通信,明日过来回话。又到明日,乔妈妈领着木妈妈与康夫人叩过头,因说道:“我家主母多多拜上夫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夫人不弃自是好事,且彼此又都知道,再有何说?只是要看看少爷。”乔妈妈道:“只怕少爷害羞。”木妈妈道:“这十月新冬,谁家不祭扫坟墓?且喜两家祖茔同在西直门外门头村之西,择定日期正好相看。”康夫人应允。于是定于十月十一日上坟。到了是日,康夫人坐轿,耿朗骑马,一簇人早出城去,那边林夫人邀了忠诚伯花夫人、小姑宣安人,三乘轿亦出城来,恰好走在一路。这边康夫人看那第一轿内坐一个瓜子脸儿、长细身材、五旬上下,穿着孝服。第二轿内坐一个年老佳人,不住望外张看。第三轿内坐一个半老命妇,大约是林家夫人。那边林、花、宣三夫人看这边一乘大轿,掀起帘子,坐着一位夫人。轿旁一匹马骑着一个少年,圆圆白白面皮,疏疏朗朗眉目,高高大大身材,端端正正举止,人品出众,一表非俗。两边又有乔、木二人作眼,不问便都理会。当晚各自进城,宣安人因有服在身,先自回家。林夫人留花夫人过宿商仪,次日黎明便令人去请宣安人,才进得门,林夫人便问道:“姑母看那小官人何如?”宣安人道:“想嫂与大妗必都愿意。”花夫人道:“我年老眼花,看的虽不十分真切,却只有些合意。”宣安人道:“大妗看得上,我再无看不上之理。”林夫人道:“若作成时,你须是姑娘岳母,休要瞒我。”宣安人道:“谩说姑娘岳母,就作岳母亦所不辞。”花夫人道:“如此说是姑母亦愿意了?”说毕,一起好笑。
用毕早饭,宣安人道:“侄女住在我家,这些天他妹妹甚相合好,说亦有,笑亦有,大有离不开的样子。”林夫人道:“正是我要接他姊妹两个同来多住些时,将来各自出嫁,岂能长在一处?”花夫人道:“既都情愿,何不令人去送喜信?”林夫人仍令木妈妈望鼓楼街来。康夫人得信大喜,一连又令几次人去问名次,取庚帖,后又令管家婆叶氏去暗看云屏。这日恰好林夫人接了爱娘云屏回来,叶氏回家说林小姐人品可爱,赞不绝口。
康夫人益加欢喜,遂定于十一月初一日纳彩。到了是日,康夫人同康蕲春、火信安、吴安陆、吴御史夫人及棠、荆、合共八位,轿马围随,来至林家。这边林、宣、花并众亲出迎,行礼让坐。点茶已毕,从人呈上礼单,林夫人拜受。康夫人道:“先夫曾与先尚书相契,不想今日作成姻亲。”林夫人道:“未亡人不娴母训,小女又复蠢劣,诸事不周,统希原谅。”棠、荆、合三夫人一齐道:“两家爰亲作亲,男家是衣冠望族,女家是列宿名卿,既无齐郑之嫌,必契朱陈之好。嗣后诸事和合,俱在他小夫妻身上。只要他小夫妻相睦,自然家道吉昌,又安有不周事体?”座间康夫人问到宣安人世派,宣夫人道:“先夫官同沈括,职似吕端,只缘微嫌被斥,遂至圣世长辞。至今亲丁三口,向平之事都在未亡人了。”棠、荆、合三夫人听毕,又都解慰一番。当下茶点数次,众人告辞。林、宣、花三夫人送至前厅,看着上轿出门,方才入内。正是:男婚女嫁,真难尽父母之心;燕侣莺俦,最易动夫妻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