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颦学步未堪矜,情厚偏能引赤绳。
  绝代倾城时自抑,嫉深犹尔集青蝇。

却说棠夫人因轻轻卖出,又将涣涣送来。这涣涣的人材,比轻轻还高一筹,又善妆饰,来了三五日早学得了枝儿的双鬓髻,春畹的八字眉,喜儿的内家圆,绿云的飞霞妆。彩云爱他怜俐,时常叫他替自己梳妆。涣涣因道:“五位奶妆束各有风致,各有好处。”彩云道:“你既如此留神,何不说来,看是谁好?”涣涣道:“大娘爱梳涵烟髻,二娘爱梳垂云髻,三娘爱梳九真髻,四娘爱梳百合髻。大娘喜画横烟眉,二娘喜画却月眉,三娘喜画三峰眉,四娘喜画五岳眉。大娘好点万金红,二娘好点露珠儿,三娘好点小朱笼,四娘好点半边桥。大娘常作桃花妆,二娘常作晓霞妆,三娘常作晕红妆,四娘常作酒晕装。莫不各极其妙,然又总以本来面目为主。若论二娘当属第一,其浓妆淡抹,无不相宜。我娘须以二娘为准。”彩云听得,自此便在妆饰上用心。

一日耿朗无事,夫妻六人同饮同食。早间宿雨新睛,微凉侵体。彩云穿一领绣绫衫,系一条彩鄃裙,绾一个同心髻,描一双远山眉,点一颗大春红,围一领红销金项帕,在晓翠亭掐了些茉莉鲜花,独自走到假山洞内,恰与耿朗撞个满怀。耿朗随便戏弄,彩云跑出洞口,到了梦卿房里。将茉莉插在梦卿鬓旁,恰好花色与额角的白色相同。两人又同去看爱娘,爱娘在萱花坪前,用一条长丝拴着两个大蝴蝶作耍。梦卿笑道:“这两个是红丝系足了。”爱娘道:“曲槛重栏,必须点缀。若任他东飘西荡,有何意味!”彩云笑道:“看姐姐花露露香馥馥,便是招蝴蝶的由子,何必又要拴他?”当下三人又同到云屏房里。饭后天气稍热,彩云穿一领密纱衫,系一条细罗裙,绾一个十二鬟髻,不钿不钗。描一双小山眉,点一颗小春红,围一领绿冰纨项帕,拿一柄翠羽扇。才下妆台,见梦卿从穿廊边走来,踱过海棠,那些黄蜂白蝶,都随着飞舞,煞是好看。彩云便迎着道:“花神来也!”梦卿未及回答。爱娘走来道:“平姨娘身边站的是谁?”彩云转身看时,却是穿衣镜内照出自己全身。爱娘指着彩云的影儿道:“这个女子若肯卖时,可直一斛珍珠。”又指着自己道:“这个女子,彷佛认得,但不知从何处见来。”彩云道:“正是自己看着自己,仔细端详了去,好似未见过一般。本来面目,自家不知,正是可笑。”三人坐了一会。晚间稍凉,彩云穿一领淡绿夹纱衫,系一条浅红夹纱裙,绾一个望仙髻,插一支白玉风头簪,凤嘴边衔一串樱桃大珊瑚红头,描一双斜月眉,点一颗猩猩红,围一领翠花绫项帕,

同梦卿在草花丛内品评那汉宫秋、子午花、射干、决明等花的高下。日暮后,梦卿方向东一所去。涣涣又向彩云道:“适才二娘并无钗环,只戴着两支玉簪花,分明一般样的草木,如何到得二娘头上,便另一种好看?”彩云道:“你夜间因何又哭又笑,想是作甚怪梦?”涣涣红了脸道:“不曾作梦,连我自己也不知如何哭笑来。”原来涣涣自七月十五日到耿朗家后,无日不想耿服,无夜不梦耿服。不料这一夜梦与耿服相会,哭一番笑一番,自己将自己说醒,故此怕人知觉,只得掩盖支吾,这却不提。

再说七月十五日,耿服闻得棠夫人将涣涣送给彩云的信息,好似一盆烈火,顿被水浇。走出走进,叹气嗟声。当晚满街上佛号钟鸣,释氏建兰盆之会。玉音笛奏,道家修宝盖之斋。无精无彩,到泡子河看了一回河灯。

回到家,直坐至日出。梳洗毕,又往各处散闷。看见绝色歌童,也想起涣涣来。看见出众妓女,也想起涣涣来。看见人家少艾,更想起涣涣来。花阴月影,彷佛如见其形。鸟语虫声,依希似闻其韵。一连好几日,又恐父母知觉,且又自想,日日在外,未免反到触目伤心,空劳一番系恋。于是闭门不出,独自在书斋中看些书史。谁知动的时节,还可借他物消遣。至于静的时候,更不能以力压排。正是茶里也有涣涣,饭里也有涣涣。画上传情,都不怕鬼狐作祟。书中有女,且更信郑卫多情。

一连又是好几日,自家又恐劳思太过,白送性命。不得已或山村,或野店,到处游赏。又谁知节序感人,情不自禁。思遍九坑,不亚于登高宋玉。目极千里,恰好似望远张衡。无奈何又回至家中,终日闷闷。有时自己安慰道:“丈夫家何处不得娇妻美妾?家内侍女擅姿色者虽少,而有风味者尚多。且将来成婚之后,倘陪嫁中有似涣涣者,亦未可知。”然想到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又觉得涣涣最有情最有趣,十分难舍。忽又想道伯母康夫人行事豁达,怕兄耿瞒照为人友爱,若将实情上达,未必不将涣涣送来。但父母之怒责可忧,兄弟之讥笑可愧,亲戚之议论可羞,奴仆之轻薄可耻。以此千思万虑,真是肠一日而九回矣。要作几首诗词,发明心志,又一时作的不好。因将涣涣所赠物事都带在身边,那一柄白纸字扇,刻不离手。于是常到耿朗家以幸涣涣一见。或陪伯母坐谈于正寝,或与伯兄共话于前厅。正寝内左右服事者,乃彩蘩、彩苹、彩藻、采芹、彩绿诸婢,前厅中左右服事者,乃金莺、玉燕、白鹿、青猿各童。

即往两厢两所各处游赏,或酒或茶,俱是鼎儿、养氏、江氏、海氏承应。及至拜见诸嫂,则枝儿、春畹、喜儿、绿云、汀烟亦多回避。其余连影儿也无。又算定五日一次彩云看病之期,黎明便去伺候。谁知彩云偏借带了猗猗,总不见有涣涣,心中实在委绝不下。

一日耿服在叔父耿怀家,与耿月旋、耿?讲究诗文。恰遇耿朗亦来,兄弟四个,同茶同饭。无意中将耿服的扇子拿来一看,是一首香奁体七言四句回文诗。形景气度,当是个多情女子。再看那字体,端庄流丽,绝似梦卿。至于用墨运笔,更一毫不差,于是心中大加疑惑。及至看完,方才释手。耿服即便取起,笼入袖内,再也不拿出来,似怕人见的光景,耿朗益发生疑。然那首回文诗,却早记在心上。耿?道:“近来四哥精神恍惚,似有甚心事一般,何不向我们说来,或可分析一二?”耿服道:“忧从中来,谁能分得?虽有兄弟,亦无如之何也!”耿朗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四弟自说忧从中来,是自作自受,自然用兄弟不着。要用兄弟时,就未必真无如之何也。天地间为臣者尽忠补过,则曰忧国。为子者追祖亢宗,则曰忧家。今四弟未登仕版,国无可忧。上有父兄,家无可忧。则所忧者,非衣食末物,即儿女私情。且以我辈藉祖父余荫,衣锦食肉,有何可忧?以弟材料,显仕不难,亦不必忧。所忧者,不过妻妾耳!妻妾虽亦有定命,然比之功名富贵,还可以人力谋求,安见兄弟便不可分忧?”耿服听了此话,只道耿朗已晓得涣涣事体,半日总不言语。耿朗又只顾与耿旋、耿?讨论诗文,却再也不提起这话,到晚各自回家。这一来有分教:梳妆队里,又添出宋氏墨娥。歌舞班中,早引来唐家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