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治国齐家道本同,看来难做是家翁。
  五刑不为妻孥设,一吼能教法令穷。
  小忿最能妨爱欲,至明才可学痴聋。
  古人尽昧调停术,只有文王在个中。

这首诗是说齐家一事,比治国更难。治国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可以原情而论,据理而推,情理上说不去的,就把刑罚加他,那怕他不服服贴贴?至于齐家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只好用那调和鼎鼐的手段调剂拢来,使他是者忘其是,非者忘其非,曲者冥其曲,直者冥其直,才能够使一门之内,尽奏雍熙,五伦之中,不生变故。

若还也像治国一般,要把情理去压服他,无论蛮妻拗子,不是”情理”二字压得服的,连这情理两件东西先不肯同心协力,替他做和事老人,预先要在问官胸中,打起斗殴官司来了。譬如兄弟两个相争,告在父亲手里,原起情来,自然是以大欺小,该说为兄的不是;若还据起理来,自然是以下犯上,又该说为弟的不是了。

妻妾两个吵闹,告在丈夫手里,原起情来,自然是正妻吃醋,磨灭偏房,该说做大的不是;若还据起理来,自然是爱妾恃宠,欺凌正室,又该说做小的不是了。

情要左袒这一边,理要左袒那一边,还是把“情”字做了干证,难为阿兄与阿正的好?还是把“理”字做了干证,难为阿弟与阿妾的好?还是把情理扭做一团,预先和了干证,着他去与两边解纷的好?可见“情理”二字,是家庭之内用不着的东西。情理尚且用不着,那刑名法律,一发不消说了。所以古语道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凡做官的遇着有家庭之事调处不明来告状的,只好以不治治之,学那当家人的藏拙之法,叫做“不痴不聋,难做家翁”,只是不准他便了。

他见官府不准,自然回去调停。就如街市上相打的人,看见有人扯劝,他两边再不住手;及至扯劝的人一齐走开,他知道不好收煞,也就两下收兵,不解而自散了。说便是这等说,古语之中又有两句道:

若无解交人,冤家抱树死。

万一有家庭之事,屡次调处不来,毕竟要经官动府,官府要藏拙,他不肯容你藏拙,定要借重一番,试试官府的才断,比家主公的才断何如。难道好说我才断不济,不敢领教不成?

如今说桩奇事。明朝弘治年间,广东琼州府定安县,有个廪膳秀才,姓马名镳,字既闲,是个少年名士。娶妻上官氏,也是个名族。兄弟三四个,也都是考得起的秀才。

上官氏生得千娇百媚,又且贤慧端庄,自十四岁进马氏之门,到二十四岁这十年之中,夫妻两口恩爱异常,再不曾有一句参商的话。

既闲有个同社的朋友,姓姜名玄,字念兹,也是同学的秀才。还有几个年少斯文,或是姓张,或是姓李,序不得许多名字。他这几辈名流结为一社,终日会文讲学,饮酒赋诗,一年到头没有几十个不见面的日子。

一日马既闲去访朋友,那朋友正在家里宴客,见既闲走到,就拉他入席同饮。饮到半中间,那姜念兹也闯了来,恰好一班同社之人,都做了不速之客,大家坐在一处,少不得要开怀畅饮。

众人之中唯有姜念兹酒量不济,吃不上几杯就有些醉意了。

说话之间,忽然正颜厉色对马既闲道:“老兄你便在此饮酒,尊嫂在家做了一件不端之事,朋友有相规之义,不得不说出来,但不知你容小弟说,不容小弟说?”马既闲变起色来道:“有何不端之事,快请说来。”姜念兹道:“不但尊嫂,连小弟方才也做了一件不轨之事。若对兄说,兄定要变脸,只是事体相连,要说都要说,要瞒都要瞒,不好单说那一件。”马既闲道:“都求说来就是。”姜念兹道:“小弟方才到宅上奉访,不想老兄公出在外,只因失于回避,劈面撞着了尊嫂。尊嫂的芳容不该生得那样标致,真所谓冶容诲淫,小弟生平其实不曾见过这样女子,苟非圣人,未有不动心者,不就觉手舞足蹈起来。若还尊嫂坚词以拒,或者还带挈小弟做个鲁男子也不可知,不想尊嫂也见小弟有几分贱容,不肯十分见外,竟使小弟越闲败检,做了一桩死有余辜之事。这也罢了。正与尊嫂在绸缪之际,不想有个盛婢走进房来,不言不语,立在旁边,却像有个临渊羡鱼之意,就如今日主人邀宾,小弟与兄走来闯席,主人岂有不纳之理?若还不纳,就要招起怪来,今日这席酒决不能够欢然而散了,只得也拉他入坐,吃了一杯残酒。这是小弟方才造宅之时,与尊嫂二人做的不端不轨之事。论起理来,这样碍口的话不该对老兄面陈,只是老兄平日是个明见万里的人,万一久后觉察出来,这段仇恨就终身不解了,倒不如预先讲明,还可以自首免罪。如今只求老兄汪洋大度,恕小弟一念之差,饶个初犯;以后若再如此,莫说老兄该与小弟绝交,连同社诸兄都控斥小弟,不容见面就是了。”说完这些话,又走出位来,深深唱了一个诺,然后坐到原位上去。

马既闲听了这些诧异之谈,不觉面如土色,当真又不是,当假又不是。若说他是真话,世间没有奸了人的妻子,肯对原夫说出之理,况且妻子是个正气的人,想来决无此事;若说他是取笑的话,为甚么正颜厉色,没有一毫嬉笑之容?他一面说,既闲肚里一面踌躇,思量这样的事,无论虚实,总来没有认真之理,任凭地说,自己只当不听见,直等他说完了下来作揖的时节,方才把他骂了几声,也拿几句尖酸的话讨了回席,然后吃酒。众人都说他是戏谑之词,就对姜念兹道:“谑浪诙谐,虽是我辈的常事,只是也要存些大体。自古道:‘朋友妻,不可嬉。’甚么笑话说不是,定要把朋友的内眷来做戏谈,该罚你一碗冷酒才是。”姜念兹道:“小弟方才的言语句句是真,列位不要认做笑话。

若还不信,待我把他尊嫂与盛婢身体上的光景略说几句,且看对不对就是了。”就对马既闲道:“老兄莫怪小弟说,你那位尊嫂,姿容态度果然妩媚,只是身上肉少骨多,又且寒冷,没有一毫温柔之趣。别处冷还冷得好,独有豚尖上那两块肉,分外冷得怕人,小弟的贱腿方才被他冰了一冰,直到如今还不得热。倒不如那位盛婢,容貌虽不甚佳,身上的肌肉倒暖得有趣。别处虽暖,还与寻常妇人差不多,独有胸前那一块,可称至宝,随你甚么妇人,再没有那种热法。据小弟评品起来,尊嫂中看不中用,盛婢中用不中看。

若还把两个并做一个,存其所长,去其所短,则为绝世之佳人,古之所谓温柔乡,不是过矣。”众人见他说到这个地步,一发替马既闲不平,大家走起身来道:“你如今若不受罚,我们满席的人都要激变起来了。”就把起先零星折下的冷酒,共有一大碗,放在姜念兹面前,又委一个催酒的人,限三催要干,如迟倍罚。

姜念兹道:“诸公若要罚我,宁可换一碗热的,我方才行了房事,吃不得冷酒;若还逼我吃下去,岂不弄出阴症病来?“众人起先见他说得有凭有据,却像是桩真事一般,心上正有些疑惑;如今听了这一句,一发疑上加疑,正要借这一碗冷酒,试验他的真假出来,那里肯换?就把一席的人分做三班,揪耳的揪耳,捻手的捻手,灌酒的灌酒,不上两口气,灌个倾江倒海,一泻无遗。

姜念兹原是已醉人之人,又加了这一碗冷酒,自然把持不定,一吐之后,不觉狂躁起来,连衣服也穿不住,都脱去了。

众人见他醉得不堪,就着家人扶送回去。大家再吃几钟,也就散了。却说马既闲听了这些话,心上十分狐疑,思量自家的妻子平素为人正气,难道一旦做出这样事来?若还没些影响,他为甚么平空白地造出此言来差辱我?我妻子身上骨多肉少其实是真,只不十分寒冷;婢女生得肥胖,身上暖热也是真的,只是胸前一块也与身上一般,不觉得十分诧异。止有这句说得不像,其余的话句句逼真。天下的事尽有不可意料的,或者人身上的血气,一日之间,有时而衰,有时而旺,衰者愈觉其冷,旺者愈觉其热,也不可知。我如今急急走回去,各人验他一验就知道了。想到此处,就巴不得跨进大门,把两步并做一步,急急的赶到家,只说要与妻子行房,把他扯进房去,不由情愿,将上身的衣服尽数解开,浑身一摸,竟像一朵水仙花,但觉寒韵侵人,不见温香袭体,往常受用的光景,似有高唐、洛浦之分;再把裤带解开,将他两豚一摸,果然冷得异常,与上身较量起来,又有凉水、寒冰之别矣。

马既闲十分的疑心,已有五六分开交不得了,就托故爬起身来,不果行房,做了件请客不诚,虚邀见意之事。

走出房去,又到厨下寻着丫鬟,也像调戏他的一般,从背后一把搂祝别(样的)暖法都是往常领教过的,不消再试,只有胸前那块至宝,虽然也曾靠着几次,只是家主偷婢,大约在慌忙急遽之时,就如蜻蜓点水,一着便开,也不知水冷水热,直到此时用意抚摩,才晓得是两袋温香,一片暖玉,果然有些诧异,不愧至宝之名。

马既闲到了此时,已十分开交不得了,就放下脸来道:“我方才出去之后,曾有人来寻我不曾?”丫鬟道:“有一位姜相公来寻相公说话,我回道不在家,他就去了。”马既闲道:“只怕未必肯就去,这等娘子与他相见不曾?”丫鬟道:“他立在篱笆外面张得一张,看见娘子,就像没趣的一般,连忙走了开去。他又不曾进门,娘子为何与他相见?”马既闲道:“只怕也未必就肯没趣。这等你与他近身说话不曾?”丫鬟道:“我与 大娘时刻不离,大娘不见面,我也不见面了,为何与他近起身来?这些话都问得好笑。”马既闲满肚不平之气 要发泄出来,只见他答应的时节举止如常,颜色不变,还有个理直气壮,不肯让人,要与家主说个明白的光景。马既闲十分疑心,看见这种气象,就减了一二分,只得隐忍住了,且慢慢的察其动静。晚间与妻子睡在一处,不住的把言语试他,也有可信之处,也有可疑之处。既闲踌躇了一夜,再不能决其有无。

到第二日起来,虽然没有实据,也觉得有些羞惭,不好出去见朋友。心上思量道:“他若是酒后出的狂言,今日朋友对他说了,他毕竟要来请罪;若还不来请罪,就愈加可疑,不但不是酒后出狂言,还是酒后吐真言了。”谁想等了一日,不见人来。到第二日又等一日,也不见人来。等到第三日,有些熬不住了,就分付一个书僮到外面去打听:“看姜相公与众位相公连日相会不相会,说我不说我?”只见书僮去了一会,转来回覆道:“众位相公都在一处,只有姜相公不曾出来,闻得害了阴症病,睡在家里,起身不得。众位相公相约了要去看他,不知相公也去不去?”马既闲听了这一句,不觉面色铁青,头毛直竖,连身上都发寒发热起来,知道这桩丑事是千真万确的了。还要等姜念兹病好之后,别寻他一桩过答,面叱他一场,然后与他绝交;绝交之后,也别寻妻子一桩过失,休他回去,以塞众人之口,省得贻笑于乡邻。

谁想天下的事,再不由人计较,你要塞人的口,天不肯塞人的口,偏要与你传播开来。再过几日,姜念兹竟死了,那”阴症脖的三个字,是他未曾得病之先,自己逆料出来的,难道好替他赖做别的症候?淫欲某人妻子的话,是他不肯隐过,自己表白出来的,难道好说没有这桩事情?往常人家闺阃之事,没些影响,尚且有人捕风捉影,生出话来;何况这桩实实有凭、凿凿可据之事,没有谈论之理?马既闲休妻之念到了此时,即欲不决,也不能够了。心上思量道:“我要休他,少不得要把这桩事情说个明白,才好塞他的口,使他没得分辩。要说明白,少不得要把那坏事的丫鬟严刑拷打,方才肯招。只是招出之后我要休他,他赖死赖活不肯回去,也是一桩难处的事。不如且瞒了他,把丫鬟带到别处拷问一番,真情出于丫鬟之口,就当得他自己的招供了,那怕他不服?只消写封休书,遣他回去就是,何必定要说明?”主意定了,就生个计较出来。

他有个嫡亲妹子嫁在近处,只说叫丫鬟去看妹子。丫鬟先去,自己也随在后边。走到妹子家中,就叫丫鬟跪下,把那日自己出门,家中做出丑事的话,叫他直招。

丫鬟不但不招,反说家主青天白日见神见鬼,想是自己平日做惯疵事,故此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在这边胡猜乱试。岂有没缘没故,一个男子进门,就与他通奸之理?就作主母要做此事,难道不怕丫鬟碍眼;丫鬟要做此事,难道不怕主母害羞?

“这样没志气的话,亏你说得出口?”马既闲被他以前那些硬话掩饰过一次,后来分外可疑,如今就说得理直气壮,也不信了。思量不加刑罚,那里肯招?就把他浑身衣服尽皆剥去,又把一根索子将他两手两脚悬空吊起,自己执了皮鞭,打个不数,直等招了才祝那丫鬟是个精赤的身子,被他打了数百,不但皮破血流,亦且筋伤骨损,就喊叫道:“相公不消再打,待我招来就是。”

马既闲就放下皮鞭,听他细说。

丫鬟道:“那日姜相公进来,并不曾敢调戏娘子,只扯我一个到厨下去说话是真。”马既闲道:“这等你被他奸了不曾?”丫鬟道:“我扯他不过,被他强奸一次,也是真的,娘子并不曾失节,不敢乱招。”马既闲道:“我家又没有三层厅、四层屋,不过几间破房子,岂有丫鬟被奸、主母不曾失节之理?

难道袖了一双手,立在旁边看你们做事不成?这等说起来,不必再审,自然是千真万确的了。”当日回去,就写了一封休书,叫了一乘轿子,只说娘家来接他,把上官氏打发回去。又恨那丫鬟不过,说毕竟是他勾引奸夫,引诱主母,才做出这等事来,若仍旧卖他为奴,不足以赎其罪,就把他卖到琼州府一个娼妓人家,倚门接客。

却说上官氏当日抬到母家,父母兄弟见他无因而至,正有些疑心,及至看了那封休书,一发惊慌不了。问他被出的原故,上官氏一毫不知。那兄弟几个只得赶来见既闲,问他讨个明示。

既闲道:“是令姊令妹做的事,只消问他就是了,何须赶来见我?”那兄弟几个道:“方才问过,他说一毫不知。”马既闲道:“这等小弟是个有血性的人,这样的事说不出口,只请到背后去访,但问姜念兹之死由于何病,得病之故起于何人,就知道了。只是列位自己去问,恐怕那说话的人碍了列位的体面,不好直说,须要托人去访,方才探得真话出来。”那兄弟几个见他不肯说,只得依他的话,托了别人又去访问别人;及至别人说与别人,别人走来回覆,方才知道其中就里。

他那父母兄弟都是要体面的人,见他做出此事,连自家也无颜,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上官氏说得满面羞惭,半个低钱也不值。

上官氏并不回言,直等他说到气平之后,方才辩论几句道:“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得。我若果有此事,莫我丈夫休我,就是父母兄弟,也该置我于死地,为甚么容此不肖之女玷辱家门?若还没些影响,平空受此奇冤,只怕父母兄弟也难替我坐视。”那父母兄弟道:“如今外面的人众口一词,都是这等说了,你还有甚么辩得?”上官氏道:“众人的话,都由于一个人的酒后之言,那有个酒后之言是作得准的?只是那说话的人不该就死,故此把虚话都弄实了。焉知此人之死,不是因他无端造谤,平地生非,玷污人的清名,离间人的夫妇,故此天理不容,使他言出于口,祸中于身,故有此番显报也不可知。如今这桩事体若还不曾彰扬,或者还该隐忍,瞒得一个是一个,宁可受屈于己,不可贻笑于人;他若不曾休我,或者还该忍耐,过得一年是一年,宁可受些不白之冤,不可做那不详之事。如今休的业已休了,你就送我转去,料想他也不收;谈论的业已谈论了,你就挨家逐户去辩,料想他也不听。隐瞒也是出丑,彰扬也是出丑;好说他也不要,歹说他也不要。倒不如待我出头露面,当官与他分理一场,万一遇得着一位清官,把这件冤枉事情审得明白,固然是桩好事;就作审不出来,也是前生的冤业了。我拚得一刀自刎,死在官府面前,做个有气性的女子,为甚么包羞忍耻,坐在家中,使父母兄弟做人不得,岂不是两败俱伤?”那父母兄弟见他这些言语说得激烈,或者果是冤情也不可知,就替他写张状子,到定安县里去告,柱语是辨惑明冤事。恰好那个知县是广东第一位清官,姓包名继元,人都说是包龙图的后代,故此改名不改姓。不但定安县里没有一桩冤狱,就是外府外县,便有疑难事情,官府断不来的,就到上司告了,求批与他审决,果然审得情形毕露,就象眼见的一般。

当日包知县准了状词,就出牌拘审。马既闲见他告了,也诉一状,柱语是无惑可辩,无冤可明,恳恩雪耻 诛淫以维风化事。原差把马既闲夫妇与状上有名的干证个个拘齐,只有丫鬟卖在别处,知县不肯越境提人,故此不到。

临审的时节,先叫马既闲上去,问他休妻的来历。马既闲就把姜念兹饮酒之时,当面讥诮的言语,与回来试验件件不差,数日之后,姜念兹病死的话,有头有脑说了一遍。

知县道:“据你说来,都是些捕风捉影、以虚作实的话,一毫凭据也没有,如何就把妻子出了?”马既闲道:“这些话虽然涉于影响,那丫鬟口里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的。”又把丫鬟招出的言语,细细述了一遍,道:“老父师若还不信,此婢现在府城,拘来一审就明白了。”知县道:“他这些话,还是你不曾加刑,他情愿说出来的,还是被你拷打不过,没奈何了招出来的?”马既闲见官府问到此处,有些不好答应,只得含含糊糊,说了一句。知县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叫那妇人上来。”上官氏走到面前,知县问道:“你主婢二人若与姜秀才无奸,他怎么知道你身上寒冷,丫鬟身上暖热,说来一些不差,难道是个神仙不成?”上官氏道:“这个原故,莫说丈夫疑心,就是小妇人自己也不明白。或者是他取笑的话,偶然猜着了也不可知。只是小妇人平日是个冰清玉洁的人,不但与姜秀才无奸,并不知道他面长面短,平空白地受此奇谤,就是死也不肯甘心。若还是别的老爷在此为官,小妇人只好含冤抱屈而死,也不敢前来告状;闻得老爷是龙图转世,没有审不出的冤情,所以才敢萌此妄想。如今只求老爷原情度理,把这桩怪事替小妇人筹想一筹想,释得小妇人自己之疑,就辨得丈夫心上之惑了。”知县道:“再没有不曾贴身,知道冷热之理,这等你便与他无奸,那个丫鬟可曾被他淫污?或者你身上的寒冷丫鬟知道,丫鬟对他说了,故此冒认有私,做个赖风月的话柄,也不可知。”上官氏道:“丫鬟平日与小妇人半步不离,小妇人替他发得誓过,并无此事。”知县道:“你且下去。”叫马生员的干证上来。

那些干证就是当初同席的朋友。马既闲恐怕审输了官司,要正他无故出妻之罪,故此央了这班朋友,来证姜念兹席上之言。

又把医姜念兹的医生也借重在里面,要他说出”阴症”二字,为这一罪之由,使将来没有反覆。

知县先问那些朋友道:“当日姜生员席上之言,是诸兄亲耳听见的么?”那些朋友道:“奸情的真假,其实难明,只是这些说话,却是出于姜生之口,入于马生之耳,门生辈众耳众目,一齐听见的。”知县道:“这等姜生员平日是个老成的人,还是个不正气的人?”众朋友道:“平日做人极老成,独有这些言语说得不正气。”知县道:“这等他平日是个板腐的人,还是个喜诙谐好顽耍的人?”众朋友道:“他平日也善诙谐,也善顽耍,只是小节虽然不拘,大体也还不失,不曾戏谑到这个地步。”知县道:“这等他当日之死,果然由于何病?”众朋友道:“他未吃冷酒之先,就说出’阴症’二字,后来果以阴症而死。现有用药的医生,是一方之国手,求老父师审他就是。”知县问医生道:“姜秀才死于阴症,本县已知道了,不消你再说。只是这’阴症’二字,还是在他脉息里面诊出来的,还是在他自家口晨侦探出来的?”医生道:“他自己害羞,不对医生说,是众位相公要求他的性命,背后对医生说的。就是他的脉息,也与众人的说话一般,明明是个阴症。”知县笑了一笑,就分付叫马生员上来。

马既闲只说奸情审实了,叫他跪上去,好看妻子用刑,谁想全然不是。

知县见他走到,又笑一笑道:“这张状子,本县审出来了,不是一桩奸情,倒是一桩人命。姜秀才饮酒的时节,又不丧心病狂,为甚么奸了你的妻子,肯对你说?此是必无之理。不过是平日戏谑惯了,故意造出这番说话,要讨你的便宜。就是’阴症’二字,也是见众人罚他冷酒,又为谑中之谑,随口说出来的,原没有甚么成见。及至得病之后,众朋友以为前言既验,奸必是真,要救他性命,背后分付医生教他作阴症医治。近来的医生那里知道诊甚么脉,不过把’望闻问切’四个字做了秘方,去撞人的太岁。撞得着,医好几个;撞不着,医死几个,这都是常事。他见众人说明阴症,无论是何病体,都作阴症医了。药不对科,自然医死,还有甚么讲得?若还果然阴症,姜生员怕死,自然该对医生直说,为甚么酒席之间不怕羞,到性命相关之际,反怕起羞来?可见姜生员与你的妻子一毫无染,只是这位国手不该做庸医误人,白白断送他一条性命,以致显而易见之事,做了冥然不白之冤。如今只消把他问罪,雪你夫妇二人之恨,依旧回去做夫妻,自然没得说了。”就要叫妇人上来,要与他当面和事。马既闲道:“弃妇不端之事,昭然在人耳目之间,不是老父师的片言,可以折得这桩大狱的。宁可受了违断之罪,那完聚之事,万不敢遵。”知县道:“照你说来,难道这等一个少年妇人,就被这桩莫须有之事耽搁他一世不成?”马既闲道:“生员只是不要罢了,何必耽搁他,任凭改嫁就是。”知县对上官氏道:“这等看起来,他是决不要你的了。我今日替你断过,男子另娶,女子另嫁,以后不得再起论端。”上官氏听了这一句,就在堂上发起性来,说:“老爷是做官的人,一言之下,风化所关,岂有教一个妇人嫁两个丈夫之理?他要娶任凭他娶,小妇人有死而已,决不二夫。”说了这几句,就在衣袖里面取出一把剃刀,竟要自刎。知县慌了,连忙教他父母兄弟一齐扯祝又对马既闲道:“但看这种光景,就知道是个贞节妇人,那桩疑事不辨而自明了。如今听我解纷,还是与他完聚的是。”马既闲只是摇头,不肯依断。知县道:“你如今心上之疑,还有那几桩不解?说来我听。”马既闲道:“别的事都可解说,只有’冷热’二字解说不来。”

知县听了这句话,不言不语,踌躇了一会,就对他道:“你这句话也说得有理,别的疑事,本县方才都替他说明白了,只有’冷热’二字不曾有个注解,如何服得你的心?这还是本县思虑不到,以致如此。也罢,你们今日都且散去,待本县慢慢的思想,思想出来,再替你审断就是。”众人一齐叩谢道:“但愿如此。”当日各人散去,个个都说这个官府枉负了一世的清名,没有决断,有奸就说有奸,无奸就说无奸,何须要到背后去想?一连过了几日,不见差人来唤复审,正要写状去催,谁想他又往府公干去了,数日方回。众人不等票拘,
等他投文之后,就跪过去求审。

知县道:“这件事,本县也曾大费揣摩,只是思想不出。

就是思想出来,也只好自己肚里明白;若还对诸兄说,诸兄也未必就肯释然。古语说得好:‘解铃还用系铃人。’当初那些话,原出于姜生员之口,如今要知虚实,除非还是问他。只是本县乃阳世之言,不能审阴间之事,待我移一角文书到城隍司那边去,烦他把姜生的魂魄提到面前,问他当日之言,是虚是实,讨个的确回文过来,才好与诸兄定案。”众人听了这些话,大家都冷笑起来,道:“鬼神之事,极是渺茫,那有城隍司的回文是讨得来的?”知县道:“别的官府问他,他未必就答;只怕本县发去的文书,他没有不回之理。诸兄不信就试一试看。

我如今若差衙役去投,恐怕讨来的回文诸兄未必见信,不如就着马生赍去,讨了回文转来,有奸无奸,自然明白,再没有疑心的了。”就对马既闲道:“你如今回去,预先斋戒沐浴起来,本县退堂之后,就备一角牒文,明早给发与你。你赍到那边,虔诚祷告一番,把文书烧了,当日不可回去,就宿在神位之旁。

第二日起来,他定有回文给发;即使没有回文,少不得梦也托一个与你,决不使你空返就是。”说了这几句,竟自退堂进去了。

众人心上都不明白,对马既闲道:“无论真假,你便去走一次,不要认做投文书,只当去求梦罢了。或者弄假成真,有些应验,也不可知。”马既闲回去,果然斋戒沐浴,发起一片诚心。到第二日,领了本县的牒文,到居隍庙中投递,少不得拜了几拜,把以前的情节告诉一番,然后把牒文化去。

当晚就在神位之前和衣而睡,只说回文断断没有,或者日之所思,夜之所梦,无论验不验,定有些梦境也不可知。谁想昏昏沉沉睡了一夜,不见半毫影响。清早起来,又在神位前坐了一会,也不见一毫动静。正要转身回去,只见本庙的道官进来装香,劈面撞着马既闲,把他相了几眼,却像认得的一般,口里唧唧哝哝,只管说”奇事奇事”。马既闲问他是甚么奇事,那道官道:“小道是本司掌印的道官,今夜三更时候,忽然梦见城隍老爷唤我带印上堂,说要印一角牒文,回到县里去。我果然带印上来,走到老爷眼前,老爷递一角文书、一个封套与我,我就在文书年月上用了一颗,挂号处用了一颗,封筒钤缝之处用了两颗,共是四颗印信。老爷又教我粘封好了,递与本告拿去,小道递与一人,那面孔模样至今俨然在目,竟与老相公一般,所以方才撞见,诧为奇事。

请问老相公为何到此?”马既闲听见这些话,也吃了一大惊,就把本县父母教他赍牒前来,并讨回文的话,说了一遍。两个人惊诧不已,只是回文不见,使人疑惑。马既闲又等一会,不见响动,只得走回家中,要吃些点心,好去回覆知县。

那些状内有名的朋友,听说马既闲转来,大家不约而齐都来问信,马既闲先把梦与回文两件俱无的话,略说几句,又把道士撞见,惊奇说梦的话,细述一番,众人也惊诧不已

内中有几个聪明的道:“神道的回文,岂有与人看见之理?或者就在梦中发去,本县的父母也在梦中拆看,也不可知。

我们换了衣服,同去见他,他毕竟有些话说。”马既闲就在众人面前脱去见神的色衣,换了见官的青衣,不想就在换衣之际,胸前掉下一角文书,众人大惊,拾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两行字道:定安县城隍司牒文一角,仰本告赍赴定安县正堂包当当堂开拆。那封筒钤缝之处,果然有印二颗,就是城隍道纪司的印信,那年月之旁,又有几个小字道:内贰件。

众人见了这角文书,大家你看了我,我看了你,都觉得毛骨竦然,就一齐赞叹道:“这等看起来,本县的父母不但是包龙图的后身,竟是包龙图的正身了。只是县里发去的文书,只得一件,如今为何有两件,难道连前文也发回不成?”有几个少年的要私自咶开一看,然后送与包公;那些老成的不肯,说私开官府文书,尚且有罪,何况赫赫有灵的神道,是儿戏得的?

还是赍送与官,当堂求看的是。

就大家换了衣服,走到县前,恰好遇着知县坐堂,一齐挨挤上去,说:“城隍司的回文有了,求老父师当堂开拆看。”

马既闲递与门子,门子放在知县面前,众人巴不得早些拆开,好看城隍腹中的文理,鬼判写来的字迹。谁想包知县故意作难,不肯就拆,且抽一枝火签,差人去提上官氏与他父母兄弟,并那做干证的医生。

直等这些人犯一齐拘到面前,方才拆开文书。仔细一看,就大笑起来道:“原来是这个原故。”叫上官氏过来,“那一日你丈夫不在家,姜秀才来寻他的时节,还是冷天,还是热天?

“上官氏道:“是十月初旬,热天过了,正是初冷的时节。”

知县道:“这等你穿甚么衣服,坐在那里,做甚么事?丫鬟穿甚么衣服,坐在那里,做甚么事?都被姜秀才看见不曾?”上官氏想了一会,就答应道:“那个时节,小妇人因寒衣不曾浆洗,只穿得一件纱衫,坐在石板上捶衣服。丫鬟穿的是青布夹袄,坐在灶前烧火。姜秀才只在篱笆外面张得一张,也不知他看得明白,看不明白。”知县点点头道:“是了,你这些说话正合着来文,果然是这个原故。”就对众人道:“本县前日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如今都凑着了。姜秀才与诸兄是一班忘形的朋友,终日笑耍诙谐,绝无忌惮。那日去寻马生,隔着篱笆看见这些动静,他就见景生情,造出那番话来取笑你。上官氏乃瘦怯之人,遇了乍凉的天气,只穿一 件纱衫,身上岂有不寒之理?以极寒的身子,坐在石板上面,犹如雪上加霜,那豚间两块自然是冷极的了。丫鬟乃肥胖之人,况在才冷的时节,穿了一件夹袄,身上岂有不暖之理?以极暖的身子,对着灶门烧火,犹如炉中加炭,那胸前一块自然是热极的了。此乃必然之理,一定之情,不必定要贴身着肉,方才知道这种光景。他说话的意思,不过是使乖弄巧,要你回去试验出来,疑心一夜。到第二日相见,就说出真情,要博同社之人哄然一笑而已,原没有别的意思。不想第二日就病起来,不能够与你见面。那得病的原故,是吃了冷酒之后,又脱衣服,寒冷之气,内外交攻,犯的是伤寒症候。庸医不解,误听人言,作了阴症病医,所以越医越重,以致昏眩而死,此乃上官氏受谤之由也。如今回文现在这边,诸兄拿下去细看。不但城隍司有回文,连那冥犯姜念兹也具有一张供状在此,但不知可是亲笔,诸兄也拿下去细认一番。”说完,就把回文与供状一齐递下来。

众人捏了仔细一看,只见城隍的文理也与阳间官府的口气一般,鬼判的笔踪也与阳间书办的字迹无异,众人看了还不十分吃惊。

独有那张供状,使人看了一遍,不觉害怕起来。不但笔踪字迹俨若生前,就是那篇文理,也宛然是姜念兹的口气。只因他长于四六,下笔便是骈俪之词,不但古作里面排偶最多,就是八股文字之中,也句句是锦联锦对。那供状云:冥犯姜玄,供为庸医害命、谑语伤伦、恳雪两大奇冤以安人鬼事:念玄生居阳世,偕马镳等素笃嘤鸣;恪守清规,与上官氏毫无苟且。只以交情太昵,忌讳两忘,谈锋有暇即交。谑浪无风亦起。访友非关窃妇,窥墙岂为偷情?临风着单薄之衫,想见香肌欲栗;捣衣坐寒凉之石,悬知玉股如冰。睹衣厚即知肥体之加温,奚必粘皮而靠肉;观火近则识酥胸之倍暖,何尝倚翠而偎红?甚矣,东方之善诙谐;冤哉,西子之蒙不洁。

至于有因之疾,实起于驴背冲寒;奈何无恒之医,谬认作花间中酒。攻之不效,尚不悔过于己。犹曰“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而云亡,则能借口于人,而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嗟乎!生者之冤不白,止当归罪于方生忽死之游魂;死者之忿难消,行将索命于起死回生之国手。伏望神天移文旧父,寄语良朋,速完夫妇之伦,早结神人之案。免使阳间弃妇,终朝讼屈而呼冤;以致冥府羁魂,尽日披枷而带锁。今蒙召质,理合陈情,一字非虚,所供是实。众人看过之后,依旧递还知县。都说不但字迹宛然,亦且口吻逼肖,是亡友的亲笔无疑。若非老父师聪明正直,威镇幽明,怎能够役鬼驱神,审出这桩奇事?龙图再见之名,真不诬也。就叫马既闲夫妻二人跪在一处 ,拜谢了恩官。

谢过之后,众人一齐禀道:“这等看起来,马生夫妇之冤,与亡友姜玄之死,都起于医生一个,求大父师惩治一番,逐他出境,省得以后再误别人。”知县道:“我前日原要处他,如今看了回文,倒可以置之不问了 。姜生员的供状,开口就说庸医害命,后面又说行将索命,他少不得就来相招了,何须本县惩治他?况且这样 的医生,满城都是,那里逐得许多?自古道:‘学医人废。’就是卢医扁鹊,开手用药之时,少不得也要医死 几个,然后试得手段出来。从古及今,没有医不死人的国手,只好教服药之人,委之于命罢了。”说过一番,众人唯唯而退。

知县自从审了这桩奇事,名声愈震,龙图再出之号,从广东直传到京师,未满三年,就钦取做了吏部。那 做干证的医生,自从审了官司回去,夜夜见神见鬼,说有人问他讨命,不多几时,就忧郁死了。却说马既闲与上官氏,自从在公堂完聚之后,夫妻恩爱之情,比前更加十倍,三年之中,连生二子。

一日上官氏对马既闲道:“我当初那桩冤枉,虽然是官府有才,推详得出;也亏得城隍老爷有灵有感,拘得鬼犯到来,讨得供状转去,方才审决得下。不然,我夫妻二人此时还不能见面。几时该办些祭礼,同去拜谢一番才是。”马既闲道:“我也正要如此。”就拣了一个好日,办下一副猪羊,夫妇二人,连那两个儿子一齐抱了前去,叫道士撞钟击鼓,通起诚来,然后拜谢。只见那通诚的道士,就是一向掌印的道官,见他夫妻拜得志诚,不住地在旁边冷笑,却像这桩事情有些甚么原故的一般。

马既闲疑心起来,到拜完之后,扯住他细问,他只是东遮西掩,不肯直说。后来见马既闲问之不已,方才吐出真情。

原来当初那一角回文,不是真正城隍发给的,就是包知县付与道官,叫道官做的手脚。当日在堂上分付之后,马既闲的公文还不曾领得到手,他倒先做一角回文,教个得用的门子密密的交与道官,教他待马秀才求梦的时节,乘他在睡梦之中,悄悄塞在他怀里。

第二日早些起来,只说到殿上装香,自然撞着,把夜间做梦如何如何的话,说与马秀才知道。又叮嘱道官,教他全要做得秘密,连自家的徒弟也不可使他得知;若还泄漏出来,要拿道官去打死。所以道官性命为重,熬了三年,不曾敢说出一字。

如今见官府升选去了,马既闲的夫妻又十分相得,料想没有反覆之理,故此才敢吐出真情。马既闲夫妻听了这番说话,虽然如梦初醒,如睡初觉,也还半信半疑。倒说这道官之言未必尽确,岂有做官的人,肯替百姓这等用心,这般出力,做得完完全全,一些马脚也不露?

就作回文可假,难道那张供状也是假得来的?死者的文理,死者的笔迹,分分明明,一毫不错,怎么说是做造出来的?况且供状上面那些捶衣、烧火的话,句句都是真情,他当初又不曾看见,如何逆料得来?这毕竟是道官说慌,要以神明之力冒为己功,见得当初全亏了他,才有今日,要起发我人赏赐的意思,不要听他。

直等又过三年,马既闲联科中了进士,在京师遇着包公,拜谢他昔日之恩,说:“当初这桩不幸之事,不知费老父师多少深心。且莫说别样周全,即如假借回文一事,也使人感入骨髓。他人处此,无论不肯做,就做了也要露些形迹出来,怎么能够这般周到?”包公听了这些话,故作惊诧之容,说:“当日那角文书,的真是城隍的回牒,如何说’假借’二字?兄这些话,小弟甚是不解。”马既闲道:“老父师不必再瞒,其中情节门 生都已知道了。某道官尚在,老父师在任,封得住他的口,如今高迁已久,他口上的封条也朽烂了,怎么还禁止得住?

只是门生闻得之后,又添了两桩疑事,踌躇三载,再解说不出,如今正要请问。那张回文是出于老父师之手,不必说了;请问那张供状,为何酷肖亡友之笔,捶衣、烧火二事,又从何处得来?快些赐教明白,省得门生终日疑心。”包公见他说得对针,知道瞒不到底,就大笑起来道:“那角回文,果然是小弟扭捏出来的。令正受枉的情节,小弟胸中甚是了然,只因兄是当局之人,又且为先入之言所惑,所以执迷不解,若不把神道设教,如何扯得拢来?所以做出那桩欺人的勾当。捶衣、烧火之事,乃得之于盛婢之口。当初拘审的时节,小弟若还要他到官,有何难处?只消一纸关文,就提到了。只因他当日被兄拷打,胡招乱说了一次,若提到官,他必然惧怕,说私刑尚且熬不过,如何受得官刑?少不得略加捶楚,他就仍前乱说。要晓得官府审事,重刑之下,必少真情;盛怒之时,决多冤狱。他在私下乱招,还作不得准,若在公堂之上,说几句胡话出来,就使人移动不得了。所以不肯提他到官,要留在那边,做个退步。若还卖在别处地方,还一时见他不着,又喜得卖在府城,小弟参谒上台,不时往府,带便问他一问,有何难处?所以那日回覆诸兄,要待从容思想者,正是为此。后来往府公干,拘他到寓处一鞫,就探出这种真情。若回来与兄直说,兄自然不信,没奈何只得略施小巧,假口于既死之人,此讨回文、索供状之所由来也。

既然要做这桩事,毕竟要做得周匝,不然反要弄巧成拙,贻笑于诸兄了。小弟做官几载,并不曾与姜生往来,何从知道他的文理,寻访他的笔迹?只因小弟初到之时,曾季考一次,姜生与兄都取在优等,原卷尚在敝衙,搜寻出来一看,只见他文字之中工于对偶,笔下又来得溜亮,所以学他口气,做了那篇四六供招,教内衙书办摹仿他的笔迹誊写出来,所以俨然无二。这段因缘,虽是小弟费了些心血,果然断得不差;也还是兄与尊阃夙缘未断,该当如此,故使小弟侥天之幸,不曾露得马脚出来。不然道官口上的封条,不消三日就朽烂了,怎能够熬到如今方才泄露?”说完又大笑了一常马既闲听了这些话,感激到极处,不觉掉下泪来,又跪倒在地,拜了几拜,方才分别。后来包知县直做到尚书,子子孙孙富贵不绝,人以为虚心折狱之报。马既闲只因自家妻子受过这番冤屈,又听了包公许多金石之言,后来做官,无论大小词论,都要原情度理,虚衷审鞫,不肯造次用刑,不敢草草定 罪,也做到三品才祝这回小说是做与贵官长者看的,但愿当事诸公,人人都买一册,不时翻阅翻阅,但学包知 县之存心,不必定要学他弄巧,若还学他弄巧,定有马脚露出来,恐怕没有许多封条封得住小民之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