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月君在宫中静坐修道,猛想起父亲临没时说:“上帝召为济南府城隍。”阴阳相隔,不知在此与否?若不能亲见一面,岂不枉担了这个神仙名目?且住,月君已经玄女传道,老祖赐丹,那有个不知的道理!虽然,这却驳错了。凡幽冥之事与未来之事,非大罗天仙,不能豫知。月君已转凡胎,功行未足,虽然授过天书,服了仙丹,但能极尽神通变化,与己之本来功行,绝不相关。若要透彻未来,当在功圆行满,飞升紫府之后。时鲍、曼二师尚住在卸石寨,月君意欲请来商议。忽报聂隐娘等回来了。月君问了一番剿倭始末,隐娘又将翔风身死、回雪皈依的缘由说过。月君道:“翔风淫心未尽,宜受此报!”语未毕,早见两朵彩云直坠阶前,却是鲍。曼二师。月君大喜,启问道:“二师向耽幽静,今日之来,必有指教。”曼尼呵呵大笑,道:“又来了!尔这里想要来请商量的大事,为何反是这样说?”月君道:“要请固有求教。然二师之降,亦必有谓。”曼尼道:“尔要求教的,须用不着我二人;我要指示的,却是为着尔出丑。如何了得?”月君一时会不过来。曼师拍着手大笑道:“好个智慧神仙!怎的也就懵懂了?请问七卷天书上多少的神通在那里?”月君愈不能解,且说句囫囵话来应道:“就是用神通,也要请教。”鲍姑道:“如今正为的用着神通,我二人都要出些丑。”月君道:“怎的师太太也和着曼师一般说呢?”曼尼只是笑。鲍师安慰月君道:“此机原不可预泄,所以说个影儿。你心上的事,与我二人来的缘故,即日便明白了。”月君乃稽首称谢。

次日黎明,满释奴等传奏道:“文武百官皆在闭下会朝。”

月君升殿,文臣吕律、高咸宁,武臣董彦杲、宾鸿等共奏:“倭寇珍灭,请献捷行殿。”月君谕道:“功出自剑仙,用不着爵赏。且杀的又非燕贼兵将,未敢冒功。不必繁文。”王琎等又奏:“倭夷是卫青借来的,即与燕兵无异。剑仙等纵不可加以人爵,亦宜褒崇徽号,以彰天爵。”月君道:“已表卿等之意了。”吕律奏道:“若论崇德报功,自是大典。然功实出于帝师,既奉明旨,臣等亦不敢再请。”高咸宁道:“燕贼于南北交界,各添设有数万兵将,要乘倭奴人寇之时,分道夹击。今者不烦一卒,未发一矢,十万倭夷,立时歼灭。燕贼闻之,必然丧胆,反胜于破燕军也。”月君道:“虽然,要亦无损于燕贼,所以算不得功。卿等皆属过誉了。”

都御史铁鼎出班奏道:“臣有干渎圣聪之语,恐涉无稽,不敢冒昧。”月君谕令:“但奏不妨。”铁鼎前奏:“臣夜梦神吏召至一大府署,见两行执事,严肃异常,先父端坐堂上。臣意谓尚在生时,即趋进觐剩先父示谕曰:『向者帝师之父唐某,为本郡城隍。自我殉难,上帝以有保守济南之功,命代其职。尔今归命帝师,能继先志,深慰素怀;独是齐地当有五年水旱、疾疫之灾,人死八九。我查勘册籍,分别可矜,恳奏上帝,允兔十分之一。因念帝师道力通天,必能挽回灾数,所以召汝来,要转达此意,非为父子私情也。还有一语,帝师之父,今为开封府城隍,汝亦应奏明。切记,切记!』随命神吏送归。霍然而醒,大为可异。臣既奉先父之命,虽是梦寐,不敢不奏。”

月君听罢,谕道:“卿父精灵如在,尚为社稷苍生顾虑,有造于国家,勋庸莫大。孤家德虽凉薄,安敢不修省以回天意广即命吕军师:“卿可备太牢之礼,代孤家致祭,用答神眷。”诸文武大臣皆请陪祭,帝师道:“卿等悉系忠臣,允宜陪祭。”方欲罢朝,王之臣袖出一疏,启奏道:“此系推算十年内,齐、燕地方水旱灾荒与星辰愆异诸事。今铁公显灵,示明大概,某不须再渎。但疏内尚有细微,求帝师留览。”月君命范飞娘接上,然后回宫。

鲍、曼二师迎着笑道:“心中可不了然么?”月君道:“先父今不能见,尚自有日。只灾荒一事,作何消得方好?”曼尼道:“只此,就是我两人出丑处了。”月君问:“这是何故?”

曼师道:“而今亢旱,求雨也不?还是由着百姓死罢广月君合掌应说:“救旱如救火,求雨是第一件事了。”曼师道:“雨是求得来的。你在青州求的是假雨,济的是假旱。若遇着真旱,也求的假雨,正好养出蝗蛹,再加一倍。使得,使得。”月君道:“幸有大士赐的杨枝,可以酒作甘霖,自然与假雨不同。”曼师道:“好,好!尔去洒十遍,就有一丈甘霖哩。”月君道:“据曼师说,大士杨枝也是不中用的么?”鲍师道:“不是这等说。杨枝之雨,是大士愿力,无量无边,前龙女传来法旨甚明。独是劫数使然,也只得萧萧微雨,可救小半之灾。愚民无知,见雨泽不敷,必然恳请再祈,那时即洒断杨校,亦不能应手。所以我二人有个代汝出丑之法。”月君道:“我三人总是一般,分不得彼此,如何代得?”曼尼大笑道:“月君只道我们把杨校去祈雨,却不曾理会到装帝师的体面哩。”月君方悟道:“那有此理!但凡显自己之长,形他人之短,犹且不可,何况我于二师哉!”鲍姑道:“尔还不曾理会着。是要愚民知道上天降灾,是个劫数,活神仙挽回不得的。然后些微雨泽,亦是浩荡洪恩了。所以先用我二人去冲个头阵。”月君起谢道:“我有何德,敢劳二师费心至此!”

过不几日,各府告旱的表章,都是求帝师大沛甘霖的话。

又有满释奴飞报:“文武百官与数万士民,在阙下恳求帝师敕令龙王行雨,皆拥集候旨。”月君随御正殿,宣百官进朝。吕军师等启奏道:“数日来,百姓都盼望帝师下雨。今禾苗渐槁,尽说帝师降灾,所以呼号各衙门求救。臣等敢不为民请命!”月君道:“民为邦本,深轸孤怀。但劫数到来,挽回不易。昨已请到鲍、曼二仙师,卿等可速建坛,明辰请鲍仙师祈沛甘霖,救彼黎庶。”军师等出朝,将旨意宣谕了。连夜搭起台来,候鲍仙师祈雨。

次日黎明,范飞娘先赴雨坛,挂下榜文。略云:弥罗无上天陶西池王母大天尊驾前清微元化真人鲍,奉太阴元圣帝师令旨云云。后开:本日午刻,先降净尘雨三分。次日檄召雷霆神将、龙君听令,辰刻大澍甘霖,至未刻止。

百官万民等拱候。鲍师午刻登坛,先取净水一盂,焚符于内,望坎位上一泼,大喝:“神将不奉令者斩!”霎时间,云蒸雾涌,粗粗的洒了一阵猛雨,仍现出一轮红日。

次早,鲍师令取四十九个细碗,每碗内写道朱符,教范飞娘抛向空中,差不多直到九霄云内,跌下地来,磕着石砖,那碗儿绝无一个破损的。众人齐声和赞。看鲍师时,却趺坐台上,有两个时辰。命宣铁鼎、董彦杲、宾鸿、刘超四人至前,谕道:“今日碗内四十九道灵符,呼召三十六员神将并五湖四海龙君,若得一声碎响,即应声而到。不期个个完整,大为诧异。

适才我神游紫府,奏请甘霖,葛真人传玉旨云:『燕、齐百姓不敬三宝,不重五谷,毁谤圣贤,败坏纲常,所以绝彼粒食,永堕饿鬼道中。要旱至九月方止。』这雨是祈不来的!”众百姓听了,莫不皇皇着急。

次日太阳上升,满空都是红的。正当夏至之候,热气沸腾,比火还加利害。这旱渴禾苗,那里再禁得起!鲍师要安众人之心,立召黄巾力士,在半空中显出形相,发令道:“目今亢旱,必有旱魃为祟,快与我擒来,以绝祸端!”不多时,一阵风响,掷下两个似鬼非鬼、似怪非怪的东西。但见:一只脚,圆如富壳,忽跳忽跃;两个手,黑似干姜,或伸或缩。头上非块非角,宛然小夜叉精;胯下不阴不阳,好似真二姨子。众人争先来看。那旱魃对着太阳,把手来招。鲍师掷下一剑,斩做两截,并无点血,只有些黏黏腻腻的浓水。忽听得一声鹤唳,鲍师跨上鹤背,径向帝师官去了。众百姓就拥住了吕军师,齐赴阈下。女金刚如飞传奏,口宣帝师敕旨云:“已请南海曼陀尊者,明日降坛祷雨。”方各散去。曼师道:“我要求雨,少件活东西。”月君问是何物?笑应道:“好徒弟一个。我看来都是爱着几根青丝,要扮个俊俏道装的,谁肯削作光头!”女金刚大呼道:“只我的头发,又短又黄,僇僇的好不薅恼人!削净了,倒可遮遮丑相。”鲍师道:“动动手儿,就骗了个徒弟去哩。”于是女金刚拜了曼师,立时祝发。次日即随到雨坛,挂下榜云:南海教主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座下大力神通曼陀尼尊者,呼吸为云,咳噎为风,涕沫为雨,叱咤为雷。今遵太阴元圣掌劫帝师法旨,限三日内,降甘霖三尺。

众百姓见了告示,无不踊跃称颂。曼师放出魔家的本事来,张口向震位上一呼,吐出一道黑炁,摇扬空中,化为云雾,遮得半天都是墨黑的。就端坐在台上,整整一日不动。第二日,曼师向巽地上大喝一声,凉风顿起,刮喇喇直吹到夜方止。第三日,曼师向离位上挥手大叱,只听得雷声殷殷而起,渐至轰轰烈烈。又运动神光,向空一转,都化作电影,如金蛇一般,四围乱掣。差不多到了午刻,竟无一点雨星。曼师霍地下台,左手托着个小玻璃瓶,内盛着半瓶清水,令女金刚横着狼牙棒开导,向西北而行。百姓都跟随在后。到一处空阔地方,令女金刚传呼几个晓事的近前来,问:“济南城中有水吃没有?”

众人齐声应道:“井泉皆已干涸,只有些浑泥水浆,吃不的。”曼师道:“如此,要渴死了。我且给你们清水吃罢。”就把小瓶埋在地下,运口气,向瓶内一喷,只见泊都都涌出雪一般的清水来,竟成了个泉穴。因宣示道:“此泉千年不干,百万人汲取不竭,可以救济你们了。看官要知道,今济南院使署后有珍珠泉,从地下涌将上来,如珠玑喷出,就是曼师留的圣迹。

闲话休题。曼师依旧令女金刚前导,回向帝师宫去了。众百姓大嚷道:“这样活神仙,祈不下雨,想是我们逃不得死的了。不如去死在帝师阙下罢!”忽见有员女将飞马而来,宣旨与吕军师,说:“帝师于明辰上坛。今有告示一道,发挂台下。”众人听见,大家望阙叩谢,欢声如雷。示云:九天雷霆法主太阴元君掌劫讨逆帝师示曰:照得雨译者,上帝之权衡;灾荒者,民生之劫数。今来弥月不雨,四野如焚。

孤已两回敦请南海曼陀尊者,西池鲍母仙师,亲赴玉虚阀下,为民请命。上帝以东土民无良心,死有余孽,未蒙矜宥。噫嘻!

尼山之泽常存,尚父之风未息,何意尔民竟自堕于饿鬼轮回之道哉!孤虽不敢逆数而行,然亦何忍视死不救?已于前日游神南海,拜求慈航大士杨柳一枝,醍醐半盂。此微一点甘霖,可活三千禾黍。孤即为尔民代受上帝之罚,亦所不辞。明日辰刻登坛,已刻降雨。其各虔诵大士圣号,望南礼拜,慎哉毋忽。

次日黎明,百姓俱已齐到雨坛盼望;文、武百官都在上清宫排班伺候;京营大将军董彦杲、宾鸿、瞿雕儿、刘虎儿、阿蛮儿带着健卒一千,在坛下四面护守。有顷,见满释奴、女金刚为前导,聂隐娘、公孙大娘为次队。帝师坐着沉香根九龙照乘交椅,上罩着金黄绫子九沿曲柄伞,后掩着两把九苞凤尾、左日右月掌扇。随后朱轩两乘:左是素英,擎着玉净瓶;右是寒簧,执着杨柳枝。扈从者范飞娘、女秀才、柳烟、回雪等。

帝师先进上清宫行香,免了百官参谒。随出到宫外,见雨坛三层,高有十丈。顶上一层,四围皆用彩色布扎成栏杆。月君仍端坐在沉香交椅,显出神通,暗遣一十六个黄巾力士,掖着八个抬轿的女真,从平地冉冉而升,直至高顶放下。素英、寒簧出了朱轩,两瓣金莲之下,涌出两朵彩云,亦升到第一层台上。

聂隐娘、公孙大娘轻轻一跃,飞入第二层台内。满释奴、女金刚、范飞娘等都在下层站立。众百姓都向台上叩首,齐呼:“帝师万岁!”月君向南默诵大士宝号,拜了九拜,随掣出青炁神剑,劈对着太阳,画了几道灵符,运口真炁喷去。顿觉一轮红日,黯然无光,却像个日蚀的光景。要知道月君原是太阴天子,宝剑又是金系之精,所画的符,自然又有克制之道,所以如此。

从来日月同度同道,月来亢日,便为日食。何况月君现身相亢,又加以神通道力乎!台下百姓莫不骇异,说:“我帝师恼这太阳,要淹灭他哩。”月君又召到巫山帝女瑶姬,在云端打个稽首,月君道:“借重帝女威灵,施行云雨。”随在袖中取出云幕,抛向半空。瑶姬接来一展,漠漠蒙蒙,遍空布满云气,浑如水墨颜色。月君遂于素英手内取过净瓶,又于寒簧手内取过柳枝,在宝瓶内蘸了甘露,四面一洒;帝女瑶姬把抽来一拂,灵风飒然而起,吹将几点甘露,四散至齐东郡县,都化作甘霖。但见:雨声瑟瑟,风气萧萧。飘过处,老松如奏笙簧;洒回时,丛竹还添翠碧。禾黍油油,望南畴兮生秀色;芙蕖灼灼,揽北沼兮起图纹。真个是甘露并瓶,点滴无烦马鬣;杨枝片叶,飞扬绝胜龙髯。

月君南向端立于台。台四围,各有数尺地面,并无雨点侵人。时文武官员、兵民人等,都在雨里站着,月君敕令:“各自随便避雨。”绵绵密密,看看下到酉刻。众百姓望见月君站久不动,就在湿地上跪请銮驾回宫,百官也再四恳请,月君方下台。回阙之后,雨亦随止。

月君向鲍、曼二师道:“大士甘露,胜于时雨;东土之人,幸全性命。但我观王之臣奏疏,亢旱处所,不独山东,如燕、蓟及河北各郡县,并淮北一带地方,皆有灾荒。国贼为仇者,不过一天狼,这些兆民,总系赤子,自应一视同仁。我意欲在宫中,于月下祈祷上帝,普赐甘霖,遍及灾荒地方,不必令外人知道,何如?”鲍师合掌道:“此即如来之大慈也!”月君遂在内廷结一小台,高与殿檐相等,每夜升台礼拜,恳祷上帝,至五更方止。七日之后,南天门下邓天君,见月君朝礼真诚,方为转奏。上帝降旨道:“嫦娥为国忘仇,爱民如子,好生之念,上洽朕心。可追赐甘霖一尺,减灾五分。”风伯、雨师、雷部、龙神等,各道旨而行。时燕王正令奎道人祈雨。先用的邪法,摄取各淀之水,下阵骤雨,方不过二、三里,到把禾苗蒸坏了,越加不好。正在没法,恰遇月君求下一场大雨,到凑了奎道人之巧。君知否?无限灾荒,反为燕王保社稷;几多忠义,但能齐地守封圻。且看下回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