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钱芹,卉文十六年上朋在开封府辞别了军师去请龙舆复位。他是草茅布衣,从未瞻谒天颜,原要约同史彬、郑洽去的。那时广陵甫定,沿江两,各有重兵把守,南来北往的,总不许行走,钱祭酒却从维扬而走通州,到如臯渡海,至江阴,便达吴门。史彬与钱芹,原是素交,阔别已久,只道是死生不能再会的,今忽远归相访,又约同请帝主复信,史彬不胜大喜。即同起身到浦江,约了郑洽,自衢州而至江西,转入湖广,达黔中,抵云南之和曲州。寻至狮子山之半岩,深林密箐,逶迤曲折,在层峦幽奥这处,和一茅庵,颜曰:“白龙”,盖取白龙鱼之意。史彬启扉而入,止有五椽。帝独坐薄团之上,病容憔悴,孤影凄凉。三人泣拜于地,帝而悲,相对大恸。史彬亟问:“希贤等何在?”

帝曰:“应能、应贤,皆卒于鹤庆山之大喜庵。止剩程济一人,因我足疾未愈,下山求药,今日止餐得一盏糜粥,不物无斋米,亦无人炊爨。”言未毕,帝与三人又不觉失声恸哭。史彬等泣奏道:“这次因钱祭酒匆匆起程,未曾带些方物,幸囊中有薏以米,尚右充饥。”帝言:“我正不识钱祭酒,无从思想。”史彬就将钱将同姚善勤王,及今始末具奏。郑洽便去拾取松枝,汲泉敲火,煮薏以仁粥送至帝前。帝略进少许,向史、郑二人曰:“钱祭酒草野之士,乃始则勤王,洎而破贼,今又访朕于里之外。自揣德薄以致飘零,何克当此爱戴?”史、郑齐声曰:“钱芹匪止请谒圣容,特为奉迎圣驾复信而来。”钱芹因奏:“帝师、军师与耆旧大臣、忠义子北及四海黎庶,爷望圣主回銮甚切。今者淮扬已拔,中原亦定,取南取北,易如反掌。内外交武,均有职事,叭臣乞得闲身,可以跋涉,特约二臣同来敦请。伏惟圣主不以草茅而责之,臣实幸甚。”帝喜曰:“朕足疾未愈,身体未健,尔等且暂住于此,相商就道。”

次日,程济已是药饵并斋米回来,琚人相见,各欷一番,备述了来意。帝谓和济曰:“朕今欲往,未知将来始终,妆其为我卜之”。济乃焚香布蓍,与诸臣随帝向南祷拜毕,筮得“兑之归妹。”济愕然失色曰:“大凶!大凶!此行断乎不可。”钱芹等询其卦繇,济曰:“况主口知而属金。金者,刀兵之象;口舌者,衅变之端。方今春令,金未能胜木,自然无赖,一交夏令,火来克金,其势必败。且太岁干支皆金,必与火战,战则危亡矣!又归妹,女之终者也。看起来,大师一去,而帝师之事已毕,必将飘然远举,则内之衅变生,而外之兵戈亦至。与其不能终始,莫若再观动静,庶无后悔。”帝沈吟曰:“这不负了他十几载辛勤戎马之功么?”随问三人:“妆等详察可否,各抒已见,以定行止,何如?”郑洽先对曰:“臣未至济南,实不敢臆测。”史彬曰:“臣虽到过济南,见过他君臣,亦未能逆料将来。唯帝师确是金仙降世,不恋尘埃富贵的。若大师复位,则君臣之礼,既有难言,而男女之嫌,又复易起。卦兆之飘然远举,乃理之所必然,亦抛之所必至。帝师一去,脱有内衅外侮,又谁得而禁之?程道人所也。”钱芹奏道:“史彬、程济言帝师行止自是无错,但臣与吕军周旋数月,见其作用,真命世奇才,所谓天生李晟以为社稷者。又高咸宁,向为铁铉谋士,丹心凛合德,自能为陛下削平逆贼,奠安五室,何在乎帝师之高飞远举哉!”郑洽曰:“祭酒之言,谁曰不然?然亦有说焉。人心不同,咸如其面,那能人人忠义,个个同仇?即如大师当阳之日,在廷诸臣,谁忠谁奸,谁能首席得?不到利害关头,安见熏莸各别?帝师不去,似乎万人一心;帝师一去,或亦人各有心,安能以二三人之忠而概其馀哉!”程济曰:“郑洽之言,真勘得破。”

帝又问史彬曰:“向者高炽请的江西张道人,斩了他一个猴精,朕虽未目击,但得之道途传闻。果有此事么?”史彬对曰:“然。诚有之,臣亦不能知其委曲。”帝曰:“若无此一端,朕已早赴济南,且复了大位,再图始终。只为此事可疑,所以向者踌躇未定。目下卦兆又见大凶,朕之不往决矣。”程济曰:“若回绝他不往,则又不可。当日在神乐观卜得坤卦,第三爻『无成有终』。臣已断定,今日之『归妹』,亦正与此四字相合。大约主其事者,皆实心为国,所云大凶之象,不生于其下,则发于其外,岂可并忠义而绝之?臣有一策,莫若暂以足疾辞之,而讽其直捣北平,歼彼燕冠,然后大师意据北阙而复位,则已无外侮,即有内衅,容易消除。至若金陵高炽,自可招抚之,以徙封于他处。”郑洽曰:“彼亦不服,当如之何?程济曰:“纵使南北平分,然自古以来,北可并南,南不能兼北。以士强,总在西北。这且些复位后,再行商榷。”

史、郑二人,皆以程济之言为善,叭钱芹又奏曰:“銮舆不住,则忠义失望,旧臣遗老,必致散去。莫若先发手诏,俾臣等赍赴阙下,令即兴兵讨寇,圣驾徐徐而来,驻跸荆襄之上游,以俟北平底定,庶几可以安慰人心。”帝沈思一会,谓程济等:“钱芹之言,深为社稷,岂可空言以复之?朕之子文火奎,今已长成,现在黔中黎平地方,先去寻他,送至济南,权为监国。再有朕祭死难诸臣之文,及从亡诸臣之列传百馀篇,皆朕之亲笔。再有怀想宫阙诸诗,一并封去。俾诸臣见之如见朕颜,何如?”四臣皆泣而顿首曰:“圣裁甚善。”其祭文与列传,皆系原稿,唯诗另录一册,略记数首于左: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此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沈。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右题金竺罗永庵

  阅罢《椤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团飘。
  南来瘅疠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唯有群乌早晚朝。

右题鹤庆大喜庵  露滴松梢溅衲衣,峨眉山半月轮微
  登临不待东翘首,遥见云从故国飞

右登峨眉口占

  霸气凉事已非,荒台故迹尚依希
  楚歌赵舞今何在,但见春禽绕树啼

右登章台怀古

帝亲手写毕,与文章合作一卷,加以缄封,上题:“祭酒钱芹转奏帝师睿览。”钱芹拜手而受。帝复论曰:“朕病未诠,须得一、二人陪侍。史彬留在于此,汝与郑洽二人,可至黎平曾长官家,问有廖平于某年寄养的曾文火奎,本姓朱氏。一会着了,便述朕命,同赴济南监国。或即登基,亦无妨于大体,比不得唐肃宗灵武即位也。那时朕回静养以娱晚景,更觉遂意。”钱芹又奏:“臣等去访东宫,必有个凭据才好。若只空言,彼上如何肯信?”帝曰:“朕父子别已十年,如今相会,也认不得。当日东宫臂上,带着一副汉玉雕成玲珑盘龙的镯儿,仓皇之际,跌坏其一。只这句话当作凭据罢。”钱芹、郑洽,遂拜辞启行。

且问帝的太子,怎在笏平昌姓了曾氏?还未分明个来由。

当帝出亡之日,太子止有四龄,势不能携挈同行。兵部待郎廖平,泣请于帝,匿之而去。廖平原籍襄阳,帝往还吴楚,每至其家,不免为人知觉,就有奸臣密告于燕王,燕王即发缇骑抄家查勘。幸亏先一日,有黎平曾姓,客于襄阳,与廖兵部契厚,潜以东宫托之,携入黔中。迨缇骑至察勘无获,燕王不能加以杀戮,乃籍没其产,流徙于蜀。后廖平访于大喜庵,已经逐细奏明。所以建文帝向知太子在曾长官家也。那时黔中尚未设有藩臬道府,皆属流官土目所辖,安然无事。

郑洽二人不则一日,寻到思州地方,凡属曾氏,排家访问。

有云原是廖兵部领回川中去了。大抵认不得二人,以此推辞,赚到四川同了廖平来,自然交还的。莫道蛮夷无信,这就是他不轻负托之意。于是地人复返成都,访到平流寓所在问时,恰又到行在请安去了。郑洽道:“如今有个道理,先生先到济南复命,待我仍至帝所,自然遇着廖司马,内陆再往黎平,迎请东宫,岂不两便?”钱芹道:“甚妙。”于是分手而别。铁芹下至夔江,一路害起病来。总为则勤王,大志不申,今请复辞,素心示遂,一团忠义之气,结成愤郁。万里间关,路途辛苦,又受了此春寒,暮年之人,如何禁得?正合着古诗两句云:疲马山中愁日暮,孤舟江上畏春寒。

幸而一叶扁舟已达荆州。吕军师即令衣入帅府。见其病体困顿,不便问及复命。过了几日,愈加沉重。军师医理通神,早知不起,遂缓言于祭酒曰:“先生脱有不讳,迎銮大事,谁能代奏?愚意不妨从容写成一稿,以备意外。”钱芹回言:“某已念及于此。”军师随令善书者捉笔是,祭酒逐句念出大略云:臣芹同史彬、郑洽,直至滇南武定府之狮子山,幸得觐帝于白龙庵内。帝久患足疾,龙颜憔悴,圣体赢不能命驾。奉帝俞旨,令郑洽及臣,前往黔中之思州长官司家,敦请东宫先来监国。不意曾姓以昔日兵部侍郎臣廖平付托,必欲原人见面。

臣等随访至西川,两月有余,方得住址。而廖平又于数日前赴行在请安矣。郑洽遂与臣分路,令臣先复帝师之命,洽一遇廖平,好请元储与帝驾同幸济南也。独是臣年衰福薄,不获追陪耆旧之班,睹圣明之大典,仰负帝师栽培,死有余憾!外皇帝敕付祭文、列传,并诗一函,命臣转奏帝师睿览定夺。

吕军师看了,方知钱匠已经面圣,复位有期,心切欣喜。遂略为润色,缮成疏表。

越三日,钱芹大呼:“圣主,何时复泣”三声而卒。军师亦为挥涕,随草疏为请赠谥,并钱芹遗表飞奏阙下。开府姚襄亲视含殓,抚棺恸哭。后卜葬于荆山之阳,赠为“方外少宗伯迎銮使”云,漫云死死生生,耆旧不归行阙;谁知先先后后,俊乂尽达明廷。看下回叙出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