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尚论古治慕渊源,德礼同风体自然。
  刑措政勤邦有道,民和化淳俗无顽。
  皆由甄拔多才俊,果赖旁求尽圣贤。
  任是君王怀隐憾,一眚岂可掩高彦?

话说陶龙听了匡胤之言,要把妹子三春配与郑恩为室,心有所嫌,未敢应允。及闻是柴王契友,日后自有王爵荣身,因又动了富贵之念,便往里面去说。那郑恩坐在席上,见匡胤做媒把三春与他,心中又羞又怕,不好明言,只把眼儿望了匡胤乱丢,头儿不住的摇,无非是个不要的意思。匡胤已会其意,走至跟前叫道:“三弟,你莫嫌三春貌丑,看他广读兵书,爱习武艺,有此丈夫襟怀,诚妇女之中所难遇也。今日贤弟与他联姻,日后助益亦复不少。愚兄依理而行,决无遗害。”郑恩听说,不敢多言,只得垂头闭口而已。正是:

惧他年富力强,怎敢妇随夫唱?

不说前厅之事,且说陶龙走进房中,三春见了,即忙迎接,坐定,便问:“哥哥进来又有何事?”陶龙道:“愚兄有一至紧之言,所以特来商议,不知贤妹可允许么?”三春道:“哥哥有甚言语,即当告我,事回当行,小妹再无不从之理。”陶龙道:“愚兄想男大须婚,女大当嫁,古来大礼。自父母去世,只有我们兄妹三个,一体同胞。愚兄每每与你寻其佳偶,皆非门当户对之人,因此心下常怀不置。不期前厅赵公子说起,欲与你作伐。愚兄想此婚姻大事,终身所系,不好专主,故来与贤妹相商。”三春道:“不知谁家之子?”陶龙道:“说起来,贤妹莫要烦恼,这相对的就是公子之友,名叫郑恩,在瓜园会过,贤妹必知其人。”那陶三春命有王妃之福,该与郑恩为妻,自然暗中挽合,凑聚机缘。故听了此言,并不恼怒,说道:“赵公子要将郑恩配我,哥哥看来可允不可允?必然先有主意。”陶龙道:“愚兄也曾说过,这门亲不好相联。怎奈赵公子甚多委婉,说郑恩也是世之好汉,关西都已闻名;又与禅州柴千岁患难相交,日后柴王即位,郑恩稳取封王:故此赵公子方才开口与贤妹作代。贤妹即宜酌量,当允当辞,决计定了,愚兄便去回复。”三春听罢,心中打量了一回,即便微微冷笑,说道:“哥哥,此事乃前定之缘,小妹也不好强得。但赵公子既要作伐,又是哥哥谅已心肯,小妹安敢执拗,自误终身?但有一说,哥哥当与赵公子言定,他若依得,小妹自然也依。”陶龙忙问道:“贤妹有甚言语?待愚兄去说,看是如何。”三春道:“哥哥,你去对赵公子说,这亲事允便允了,但我陶三春在家等待,只以三年为期:这三年之内,郑恩若有了王位,便来娶我;若无王位,叫他不必来娶。今日当面说过,务要言须应口,日后自无他说了。”

陶龙应诺出来,将三春之言,对匡胤说了。匡胤大加称赏道:“好个有志的烈女,果然才高识透,他日福气不可限量也。”遂向腰间将碧玉鸳鸯块摘下一个来,递与陶龙道:“这是我兄弟郑恩的定礼,贤东权且收下。日后我兄弟若得身荣,便如今妹之约,当来迎娶不误也。”陶龙致谢收讫。复整佳肴,重添美酝,宾主欢怀,饮至天晚而撤。匡胤起身辞谢。陶龙兄弟苦留不住,只得叫人备了一匹马,送与郑恩坐骑。四位贵人慌忙下了厅,出了庄门,一齐上马。陶龙道:“公子前途保重!此去诸位若得荣身,望公子勿忘今日之约,使小妹遗恨白头也。”匡胤道:“贤东不必挂怀,此事各系名节,在下既已为媒,岂有相负之理?就此奉别,勿致多劳。”说罢,两下各各珍重而别。有诗为证:
  
  偶因无事觅河浆,误被馋涎起祸殃。
  幸有天公施作合,一言能决百年良。

且说匡胤兄弟四人,策马投东,走有二十余里,到了营盘,下马进帐,已是初夏以外。匡义与赵普同来相问,匡胤把前事数一数二的说了一遍。匡义上前,拉住了郑恩道:“恭喜哥哥,定下亲事了。倘日后成亲之夜,上床时,可仔细提防,嫂嫂拳头利害,莫要再去领情。”张光远道:“不妨,嫂嫂极是有涵养的,若见了哥哥这等美貌,又是这等温柔,偎倚已是不及,怎肯再下毒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郑恩满面羞惭,道:“多是二哥干的歹事,乐子那有这样心?”众人说说笑笑,直到三更,方才安歇。一宵晚景休提。

次日,柴娘娘车驾起行,柴荣领军簇拥在前,赵匡胤同了众兄弟与韩素梅母子在后而行。正是有话即长,无话便短。行了多日,看看离东京不远,探马报进朝中,早有文武官员出城迎接,跪在道旁,口称:“娘娘,臣等特来接驾,愿娘娘千岁。”柴后在车中口传懿旨道:“卿等免礼平身。”文武官员谢恩已毕,起来站立两边。柴后的车驾进了城门,过了正阳门,来至五凤门外,换了内侍推辇,只有柴荣跟随进宫。那司礼监在前引路,穿过分官楼,至更衣殿,柴后方才下辇。早见掌印太监前来叩见,手捧着八般服物,又有宫娥彩女,齐来伏侍,登时将官服与柴娘娘穿戴起来。但见:
  
  五凤珠冠嵌宝云,尊荣元首正宫庭。
  身穿日月龙凤袄,腰系山河社稷裙。
  束带玲珑琢玉块,宫鞋刺绣的珠明。
  斩妃剑与昭阳印,象笏端持见至尊。

柴后换了宫装,上辇进宫,举眼看那宫中富贵,果是非凡。来至寝宫门首,下了辇,宫娥簇拥至内,见周主端坐龙床之上。柴娘娘正欲行朝见之礼,周主慌忙扶住,说道:“御妻,我与你素同甘苦,恩义相当,不必行此大礼。”柴后谢了恩,同坐御榻。柴荣过来朝见请安,周主赐坐于侧。夫妻二人共诉别后之情。柴后道:“妾在排州,屡闻捷音。及知陛下御极,私心不胜之喜。不意偶染小疾,幸得侄儿昼夜辛勤,侍奉汤药,才得安宁。”周主听言,大加慰劳。柴荣谢不敢当。周主又谓柴后道:“御妻,朕想你我年已老耄,膝下无嗣。细观令侄仪容出表,器度安舒,他日堪寄大任,朕意欲认为己子,不知御妻以为何如?”柴后道:“陛下圣见,与妾暗合,诚社稷生民之福也。”遂将此意与柴荣说知。柴荣辞道:“臣儿无德无能,安敢当此重位?”柴后道:“你不必推辞,圣意已决,过来拜谢了。”柴荣不敢违旨,即便朝上拜谢,认了父母。周主心中大喜,传旨设宴宫中,夫妻父子共饮同欢。酒至数巡,柴荣离席奏道:“臣儿有一事启奏父皇。”周主道:“我儿有何事情?”柴荣道:“臣儿有一故友,名叫赵匡胤,此人有文武全才,变通谋略,乃国家柱石之器。望父王选来重用,则皇基可固,四方宁靖矣。”周主道:“王儿所奏,谅此人定自贤能。俟朕明日临朝,将赵匡胤宣来,封他官职。”柴荣谢恩,入席欢饮,至亲三口,论古谈今,直至三更,方才安寝。正是: 一宫聚乐情无已,万国欢腾戴有周。

却说匡胤等数人,至次早起来,张光远、罗彦威各各回家,匡胤亦至家中省视,惟郑恩、赵普住在柴荣王府之内。那匡胤来到家中,见了父母,就哭拜道:“不孝匡胤惹下大祸,逃灾躲难,流落他方,以致抛弃膝下,久违定省。今日遇赦回家,望父母大人恕儿不孝之罪。”那赵弘段因匡胤惹祸逃离,汉主追捕甚急,因此报明其故,罢职回家,合家性命几乎不免。幸而换了新朝,一切前罪俱在不问,所以罢闲在家,倒也安乐。今日见匡胤回来,未免想起前情,心怀怒气,骂道:“好逆子!我只道你死在外边,怎么还有你这畜生性命回来?”当下杜夫人在旁相劝道:“老爷不必动怒,谅孩儿自今以后,改过自新。”又谓匡胤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安身?使做娘的终日倚门而望,心常忧虑,茶饭不沾。今日幸得回家,骨肉相叙。你可把在外之事,细细说与我知道。”匡胤跪下对道:“孩儿自从杀了御乐,逃往关西,欲投母舅任上存身。于路遇了柴荣,即今新王之侄,与孩儿结为兄弟,因而相随柴娘娘车驾进京,来见父母。”杜夫人道:“我儿,你既到关西,可曾寻见母舅么?”匡胤道:“母亲,不料大母舅在任身亡,于千家店遇了外婆并二母舅……”遂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杜夫人听了大喜。赵弘殷叫道:“我儿,如今新君在位,我已不愿为官,罢闲在家。你遇赦回还,从今不可任心生事,再蹈前非;当与兄弟安住在家,读书习艺,免了吾惊恐之心。”匡胤道:“谨遵严命。”当日无事。不提。

先说那军师王朴,当时辞官避位,衣锦还乡,侍奉慈亲,笃于敬养。不期亲寿过高,寝疾而逝。王朴哀毁不胜,凡衣衾棺椁,极尽其礼。殡葬已毕,守制在家。周主闻知其信,钦差官员,赍奉御馔祭奠,制额褒赠,甚相荣宠;又下诏书,钦召进京,以匡朝政。王朴本不奉诏,因其偶观星象,知得真主有难,趁此机会进京,以便从中解救,所以同了差官,来到京中,朝见天子。周主得见大悦,御手相扶,金墩赐坐。王朴谢恩坐下。周主道:“朕自不见先生,如失左右手,思念不置,今日得见,朕愿足矣。”即加封枢密使兼中书令。王朴谢恩,奏道:“皇上乃英明之主,治道得宜,天下已具太平之象,而犹眷念于臣;臣以庸材得蒙殊遇,虽肝脑堕地,不足以报涓埃之万一,而又加以重爵,恩宠倍隆。臣今老母已终,无复顾虑,当尽愚衷,以效忠于陛下也。”周主龙情大喜,传旨设宴,管待王朴。是日,君臣同饮,尽欢而散。正是:

最喜君臣如鱼水,果然敬爱似滋胶。

次日,周主驾坐早朝,受文武百官朝见已毕,传旨宣晋王上殿。柴荣来至驾前,嵩呼俯伏。周主道:“王儿,昨日所举之赵匡胤,与朕宣来,朕当试其抱负,量才擢用,然后受职。”柴荣领旨,即着宣召官前往赵府,召赵匡胤进朝见驾。匡胤见召,随差官即至金阶,山呼朝见,俯伏尘埃。周主留神注目,往下一看,认得是禅州城上放箭之人,登时睁翻龙目,咬碎银牙,指定了匡胤骂道:“好红面贼!朕与你何仇,你敢箭伤朕左目?只道今生难报此仇,谁知你自来投网。传旨驾前官,与朕将红面贼绑了,还要查他家口,一同候旨取斩。”当殿官奉旨,不敢停留,走下殿来。唬得匡胤魂不附体,正不知祸从何未,一时无措,正如:

就地踊出金钱豹,从天降下大鹏雕。 当殿官至丹墀,将赵匡胤登时绑了,推出朝门候旨。

柴荣见周主发怒,将匡胤绑了要斩,不知何故,心甚着忙,在龙案前双膝跪下,口称:“父王,为何见了匡胤,龙心不悦,将他绑了,又要拿他家属?不知他所犯何罪,触怒圣心?”周主道:“王儿有所未知。朕前日在宫无事,偶尔假寐片时,梦游禅州。忽见这红面贼在城上暗发一箭,将朕左目射伤,至今还痛,时时流血。今日得遇,定当斩首,以正其罪。”柴荣道:“父王,此乃梦寐之事,岂可认真?况赵匡胤乃文武之材,有忠义之志,用之有益于国家,故臣儿冒昧荐举。今父王若以梦中之人与他仿佛,一旦加以非刑,则赵匡胤无罪而受死,恐于心未必能甘。还望父王谅之。”周主道:“朕见这贼站在城上,明明白白将朕射伤,衔恨已久,今日岂肯释怨于彼那?”柴荣道:“父王虽当盛怒之下,必欲置赵匡胤于死地,彼亦受死不辞。然臣儿恐有碍于贤路,使天下英雄闻风自危,不敢前来求取功名。那时投往别邦,资助敌国,天下动摇,何以御之?望父王以社稷为重,释梦寐之虚怨,恕匡胤而用之,将见天下之士,皆来效能于国,匡助父王矣。”周主道:“王儿,你说梦寐中所见乃虚渺之事,你曾见朕目现在受伤,难道也是虚渺之事么?汝若奏别事可听,此事决不可听。朕意己决,不必再言。当驾官速去将他家口查问明白,复旨定夺。”

柴荣见周主不听,心甚着急,又连连磕头,口称:“父王,赵匡胤决不可斩。禅州离京有二千余里之遥,父王凭此梦寐之事,屈斩无罪之人,人岂肯信那?今日若斩匡胤,怕的冷了天下豪杰之心,倘别国勾动干戈,非同小可。况父王新登宝位,四海未平,外镇诸侯,亦观望不臣,畜心谋反。更有南唐李璟,不奉正朔;塞北契丹,连次侵犯;且晋阳刘崇,僭号称尊,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声言要与汉主报仇,不时骚扰。似此兵连祸结,觊觎神京,父王驾下又无良将,正宜搜罗贤杰,以备御寇之用。今赵匡胤博览兵书,精通韬略,有斩将夺旗之勇,运筹决胜之谋,求之当世,恐尤其二。父王岂可因虚浮之事,而必欲斩他!况臣儿闻齐桓公忘射钩之耻,亲释管仲于堂阜,用之为相,卒兴齐国;雍齿数窘辱汉帝,后仍赐爵,以致贤才广进于朝。彼实有其罪,尚能释怨,以为国家;父王何以独不忘情于匡胤乎?望父王开天地之恩,即使匡胤实有其罪,但以社稷为重,而矜赦之,则彼必尽心报国,戮力皇家,亦如管仲之功矣。”柴荣如此百般苦奏,周主只是不听,反而面颜微怒,心下甚嗔,道:“朕与汝有父子之情,那红面贼暗箭伤朕,汝该与父报仇,方见为子之道;因甚反与他求赦,烦舌多言,专心向外,汝何意耶?”柴荣复奏道:“臣儿岂有外向之心?惟见赵匡胤乃是当今英杰,举世无双,欲望父王留下,扶助江山,保安社稷。故此不避嫌疑,恳求父王赦免,责其报效。望父王赦了罢。”周主道:“王儿不必苦奏。朕朝中良将不少,强兵甚多,何惧四方寇乱乎?即无红脸贼,朕岂不能为君而抚有天下乎?”

柴荣见周主总不肯赦,急得心慌意乱,无策可展。正在难为之际,只见班中闪出一位大臣,俯伏阶前,口称:“陛下,臣有愚言,望乞天听。”周主举眼看时,原来是王朴,便道:“先生,不知所奏何事?”王朴奏道:“臣奏赵匡胤所犯,果系陛下梦中之事,未便明言。陛下盛怒之下,将赵匡胤斩首,恐汴梁百姓惊疑,不知赵匡胤所犯何罪,即行杀戮;即赵匡胤自己,亦不知何罪而取灭亡。臣愚,以暗昧之事,岂可遽加其刑?不如陛下且准殿下之奏,将赵匡胤与殿下,问他明白,录其口供,晓谕军民,方知赵匡胤暗中行刺,箭伤陛下,以正其罪,使赵匡胤死而不怨。此乃服人心而尽国法,至当之道也,愿陛下允焉。”周王听了此奏,低首沉吟,以决可否。有分教:反复谏诤,暂息胸中之暗忿;斡旋匡救,转疑肘腋之不臣。正是:

虽惊真命遭无妄,自有高贤指隐机。

毕竟周主听奏允否,且看下回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