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
  匹马城南挑战,单刀蓟北从军。
  一鼓鲜卑送款,五饵单于解纷。
  誓欲成名报国,羞将开国论勋。
                     右录张说《破阵乐词》

话说周世宗因北汉结连契丹,举兵入寇,廷议御驾亲征,点兵选将,择日出师,前队先锋高怀德引领本部精兵,直抵天井关下寨。这天井关乃是北汉边邑。世宗因刘崇攻困潞州,且不去救,反领大兵,只从天井头而进,此便是围魏救赵之策也。当时探子报进关去。守关将乃是总兵官李彦能、惯使长枪,有万夫不当之勇。刘崇见他骁勇。拨他前来,镇守这个要紧去处。这日听了此报,心中大怒、点兵出关。高怀德见关上有兵出来,便结阵以待。只见北军队里冲出一将,骤至阵前。高怀德抬眼一看、只见那将生得相貌凶恶,体段狰狞,戴虎头盔,披金锁甲,坐下青鬃马,手执熟钢枪。怀德高声问道:“来将何名?”彦能答道:“吾乃北汉主驾下,镇守天井关总兵李彦能便是。汝主既占中原,夺汉天下,便当知止,为何兴兵至此?欲寻死耶?”怀德道:“四海一家,吴越一统。汝北汉不来降顺,反敢侵犯天朝。今天子发兵问罪,汝等快快献关,可免一死;不然,打破城池。玉石俱碎,那时悔之晚矣。”李彦能听了大怒,也不回言,拍马挺枪直刺。怀德举枪相迎。二将来往奔驰,大战有二十回合。高怀德枪法如神,名闻天下的,李彦能那里抵敌得过?复又支持了几合,杀得大败而逃。后面匡胤大军又到,便与怀德一齐掩杀。李彦能引得残兵,披靡逃进关城,坚闭不出。

匡胤分兵攻打,一连围了十余日,城不能下。怀德献计道:“大井关城郭坚固,难以力攻,当用智取。小将领兵二千,埋伏关旁,乘机进去。君可将兵马退离关下,诈言出泽而去。约定三日,重来攻打,此关唾手可得。”匡胤大喜道:“先锋此计甚妙,速可行之。”怀德领兵埋伏去讫。匡胤即时下令,告知诸将,将兵马缓缓而退。

李彦能在关上看见周兵尽皆退去,不知何故,令人出城打听虚实。回报周兵果然退去,彦能方才放心,唤下守城军士将息,纵民出城樵采。第三日,忽报周兵又到。彦能慌令百姓火速进城。那百姓心惊胆破,各不相顾,如山海一般的混进城去。军士将关门坚闭。彦能亲自上城,分兵监守。只见赵匡胤与史彦超来到关前,大骂道:“汝等鼠贼,若不献关,打破之时,寸草不留!”言罢,挥兵攻打。李彦能急令军士打下矢石,周兵方退。时至三更,忽报关后火起。彦能领兵亲自来救。蓦地里左边闪出一将,火光中见的白袍白马,执手长枪,大叫:“贼将休走!”手起一枪,刺彦能于马下。刺彦能者,乃高怀德也。原来高怀德进此计策,假作退兵,自己伏兵于关旁,料着百姓毕竟出城樵采,就在这百姓进城,闻了兵到,慌乱之际,将军士一齐混进了城,此时也不能盘诘,就好于中做事,便可取关。当时怀德令军士斩关落锁,放匡胤人马进来。匡胤传下号令:“凡军士不许骚扰民间,如违斩首。”因又出榜安民,救灭余火。百姓欢悦。

匡胤一心不负高行周遗托,巴不得怀德建功,好图荣显,当下记了怀德取关头功,准备候驾。平明,世宗驾至,请将迎接进关,各各朝贺。匡胤极称:“怀德智勇兼全,乃能兵不血刃,首拔坚城,主上之福也。”世宗大喜,大加褒美,赏赉甚丰。怀德谢恩而退。有诗为证:
  
  恩怨虽云要从明,有时亦可用和均。
  不是世宗能释怨,怎来怀德报功勋?

世宗驾驻天井关,查盘府库,养马三日,旨令前军高怀德进兵,赵匡胤领中军继之。不只一日,兵到怀州。怀州守将张志忠,听报前关已失,周兵来犯怀州,忙与子张信商议道:“我本是中原旧臣,误被北汉势胁,不得已而从之。今周主大兵已得天井关,又来侵犯怀州,不若投降,救此一城百姓,尔以为何如?”张信道:“爹爹所见,生民之福也。”于是张志忠即日出关,诣周营中投降。怀德便令往中军投见匡胤。匡胤大喜,受了降书,飞报世宗。

世宗驾至怀州,众将朝见。世宗即封张志忠为本州团练,管理军民。即令诸将起程。时有指挥使赵晁,与通事合人郑好谦私相议道:“贼势甚大,未可轻敌。今陛下就要起程,恐非所利。”郑好谦竟将赵晁之言奏知世宗。世宗怒道:“何物小丑,出此狂言,敢阻朕师,惑乱军心耶?”传旨将赵晁拿下斩首,以警其众。此时却值亲军使赵匡胤在侧,见世宗要将赵晁斩首,慌忙奏道:“晁之言,忠言也。使群下人人如晁,陛下尚有何忠乎?望陛下宥之。”世宗怒犹不息,令左右放了。有诗为证:
  
  北汉勤兵因伐丧,蚍蜉撼树不自量。
  旌旗一指兵争夺,鼠窜狼奔过晋阳。

世宗自怀州起兵,倍道疾行,不十日,大军已到泽州,放炮安营。按下不表。 且说北汉主刘崇见攻潞州不下,收兵屯于高平南岸。又听报周兵夺去二关,兵到泽州,忙与众将商议。辽将耶律奇献策道:“周主此来,本为要救潞州,因见大王攻打不下,反夺去二关。今又仗得胜而来,行军甚急,他将士疲乏,大王可以逸待劳,乘其疲乏,出兵四面攻之,必获全胜。”刘崇然其言,即与契丹兵分东西对面安营:若有紧急,彼此出兵救应;若胜了周兵,按兵不动。耶律奇领诺而退。

次日平明,擂鼓三通,刘崇与副枢密王延嗣、先锋张元晖在巴公原排开阵势。两军对圆,刘崇见周主兵少,心中甚喜。周营中世宗亲出,领赵匡胤、史彦超、张永德、郑恩于正东列开阵势。刘崇暗想:“如此周兵,易于破敌,不该借契丹之兵,枉费金帛。”心下懊悔不已,对左右道:“我今日与周兵对阵,以决胜负,使契丹见我用兵,令彼心服。”不意杨襄在西营见周兵列阵,行伍整齐,谅是劲敌,即差偏将张威来见刘崇,说道:“周兵虽少,其势甚锐,大王当量敌而进,不可轻视。”刘崇怒道:“诸公勿言,而阻我军之气势,试看我今日会敌决胜,务要拿住周主,与我侄儿报仇。”忽东北风大作,少刻转作南风,吹得两边军马张眼不开,立脚不定。军中司天监李义奏道:“此风正助我军之势,主公便可出兵,战之必胜。”刘崇深信其言,正欲出兵,有枢密王得中叩马谏道:“风势如此,未必助我军威,李义狂言,可斩也!”刘崇叱之道:“吾计已决,老书生休得妄言,阻我军心。如敢再言,先斩汝首,然后出兵。”王得中抱惭而退。

刘崇欲亲自出战,一将上前说道:“待末将先挫周兵一阵。”刘崇观之,乃先锋张元晖也。元晖拍马舞刀,冲至南阵,金鼓震野,呐喊喧天。南营里飞出中军使樊爱能,挺枪纵马来迎。两马相交,双器并举,战到五十余合,爱能枪法渐乱,招架不住。副将步军使何徽见樊爱能要败下来,绰起大斧,冲来助战。张元晖力战二将,全无惧怕。北汉阵上元帅白从辉横刀跃马,望南阵冲来。樊爱能、何徽抵敌不住,弃战回马而走。刘崇见南军阵势已乱,亲督诸军冲杀将来,矢如飞蝗,石如雨点。周兵大乱,被伤死者不计其数。世宗见势已危,只得引兵亲冒矢石,上前督战。刘崇兵马大进,如泰山压卵一般冲来,南兵不能抵敌。亲军使赵匡胤见势头不利,对诸将道:“主上危急之时,正我等用命之日,诸军当奋力御敌,国家安危,在此一举。”当有郑恩奋然怒道:“我等岂可自爱其力,束手待毙?”遂与高怀德一齐出战。北将刘显、刘达来迎。交马不数合,郑恩一刀劈死刘显,怀德一枪把刘达刺死。南军见二将得胜,复又扎住了阵脚不退。匡胤身先士卒,与张永德领二千骑斩阵而入,无不以一当百。正迎着刘崇,三人兵器并举,战上五十余合,永德一枪刺去。正中刘崇左肩,刘崇负痛而逃。匡胤驱兵掩杀,北军大败,如风扫落叶,雨打残花。南军左翼马瑀见北兵阵势摇动,跃马舞刀,从旁攻入,正遇张元晖,两马交锋,战上四十余合,元晖力不能支,回马逃走。马瑀按住刀,弯弓架箭,一矢正中其马,那马负痛直跳起来,把元晖额在地。正遇中军马全义杀进,手起刀落,斩元晖为两段。南阵军威益盛,声势震动山岳。史彦超引数十骑直入汉阵,刘崇将佐不能抵当,只顾逃命。四下里周兵围杀将来,北军不能得脱,投降者不计其数。有赋一篇,单道周汉文兵之事云:

北汉主动一时之妄念,周世宗统十万之貔貅,巴公原连营布阵,泽州城拒险扬能。赵亲军驱胜敌之骑,张永德绝奔逃之路,马全义断其潜伏之兵,史彦超受投降之众。怀德寨旗斩将,郑恩怒目张眉。二山英雄无不用命,两翼将佐各施技能。武侯之妙算如何?方叔之元勋犹在。杨襄、耶律丧胆而奔,契丹军兵缩首不出。一人鼓勇,万夫争先。进以鼓,退以金,个个扬威;张其弓,布其矢,人人耀武。左冲右突,兵藏神机;前击后攻,将严入阵。此皆立功塞上之豪雄,尽是勒名凌烟之俊杰。 此一阵反败为胜,都是赵、郑、张、高、史、马之力也。其时西营杨襄望见汉军已胜,按兵不动;及见周兵转胜,长驱攻至西营,急与耶律奇领所部兵逃遁。

那樊受能、何徽被张元晖杀败,投南而走,于路劫掠辎重,为自保之计;又扬言契丹兵大至,官军已败,余众皆降。世宗闻此消息,遣近臣谕止之。二人不听,反将使者杀之。时世宗会战,军行太急,有刘词部领后军继进,正遇着樊、何二人。刘词问:“车驾何在?”樊爱能道:“契丹兵势甚盛,吾等皆败,即日车驾走潞州。公后军只宜速退,不然,损兵折将,亦是无益。”刘词大怒道:“君有难,臣当不顾其身而救之,岂言退耶?真狗彘不如也?”遂领兵前进,却遇北汉兵万余骑阻住去路,兵不能行。天色将晚,南风越猛,刘词挥兵冲击,军士皆鼓勇争先,砍死汉兵无算,余众各不能敌,自顾性命,都爬山越岭而逃。忽山坡后闪出赵匡胤来,因追杀北汉刘崇,得胜而回,遇见刘词,合兵一处追杀,汉兵十亡其九,势若山崩。二人直追过南平,乃收回人马,但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弃下辎重器械不可胜计。后人有咏史诗以纪之:
  
  杀气腾腾覆战场,同平一战最堪伤。
  冤魂千古无穷恨,鸟啄余腥下夕阳。 是夕,世宗宿于野。

次日,诸将各各奏功。世宗命各营铺内,得樊、何部下马步诸军降汉者,尽斩之。潞州守将李筠闻周天子大破汉兵,乃率领众将接驾进城,朝拜已毕,世宗安慰一番,驻扎潞州,休兵秣马,宴赏将士。北军降顺万余人,发调淮上屯扎。世宗分遣已定,与匡胤等商议道:“刘崇遁去未远,谁敢领兵追赶?”匡胤道:“臣愿住。”世宗大喜。匡胤遂与郑恩、高怀德领兵三千,随后追来。

却说刘崇败走,与白从辉收集败残人马,只百十骑,昼夜兼行。北兵因高平一败,胆丧心惊。当时来至一山,军士饥饿难行,埋锅造饭,正待举箸,见尘头起处,周兵追至,汉兵惊慌无措,弃箸舍食,仓皇奔走,力尽筋酥,苦不可言。匡胤追至二百余里,见刘崇去远,追之不及,方才收兵回奏。世宗道:“朕意必欲扫灭此贼,然后班师。”

忽见樊爱能、何徽二人俯伏阶前,诉辩其败兵之罪。世宗遽欲斩之,犹豫未决,谓张永德道:“樊爱能、何徽皆失机之罪,本当斩首;朕以为国家正当多事之秋,将士难得,欲赦其罪,使之立功。卿以为何如?”张永德奏道:“樊、何二人,素无大功,冒参节钺,望敌先逃,杀使拒命,故骗刘词,虽万死不足以赎其罪;且陛下欲削平四海,包举八荒,若不将军令申明,严其赏罚,虽有熊罴之士,亿万之兵,安得而用乎?”世宗听奏,点头称善,令将樊、何二人绑至军前,数其罪而责之道:“遇敌先走,布散流言,抢掠财物,故杀使命,止后军刘词。汝等非是不能善战,正欲将朕当为奇货,卖与刘崇耳。”即令推出斩之。军校得旨,将樊、何二人轿首,号令诸军。由是,兵将闻之,各怀恐惧,知朝廷严肃,号令维新,不复行姑息之政矣。

是日,世宗亲劳诸将。张永德奏道:“亲军使赵匡胤,智勇过人。忘身为国,陛下当待以不次之赏,使人人自盛也。高平之战,使诸将皆如樊、何二人,则陛下大势去矣。”世宗深然其言,即封赵匡胤为殿前都虞候。匡胤谢恩,奏道:“高平一战,皆诸将之劳,臣有何功,敢独受其赏?”世宗道:“卿之功,朕念之不忘,卿毋辞焉,朕自有处。”遂又论功次第,以张永德、郑恩、高怀德、刘词、马全义、史彦超等十余人尽封为侯,以董龙、董虎、李通、周霸等加为副军使。又召赵晁前来,厚加赏赐,以旌忠言。诸将齐呼万岁,谢恩而退。有诗证曰:
  
  出师容易制心难,一念苍生忱不安。
  敌胜高平请将服,刘崇垂首胆诚寒。

世宗复召诸将商议,欲乘胜兵下河东,一举而灭之。军师王朴奏道:“陛下军威至此,汉兵已经远道,天威足以震之矣。当复绥之以德,怀之以恩,蕞尔小邦,自必顺命,又何必勤兵远地,亲冒矢石乎?如陛下必欲彰其天讨,近日北兵凋零,供给不堪,且待时熟年丰,再图进取,亦为未晚。望陛下鉴纳。”世宗道:“先生之言果善,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闻军易动而难安,乘其大败而不即平复,使刘崇养成贼势,复兵入寇,大军再动难矣。朕意已决,先生且勿言。”王朴见奏不允,默然而退,暗暗叹息。时岳元福、符彦卿亦在随征,世宗乃召二人道:“汝等乃朝中老将,深知兵法,今可领兵三万北征。至河东城下,耀武扬威,以张声势,待朕驾临,徐定攻取之计。”二将领旨,引兵望前而进。令李筠镇守潞州,自与赵匡胤、刘词、王朴等众,统大军接应。世宗分拨已定。

五月,车驾自潞州起程,径趋晋阳,直欲踹平城邑,方始回军。有分教:志励山河,亲身于锋镐;气横霄汉,尽力于疆场。正是:

欲将图籍联一统,怎许弹丸怀二心?

毕竟晋阳安危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