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癞犬登门屠户吃粪痴猫守窟小子受笞却说万病除满口担保道:“不是我万某夸口,照小姐这点细些小病,不消三剂药,管教她好就是了。”邢老安人听他这话,自然欢喜,说道:“只要先生肯替我们小姐将病看好,要谢什么有什么。”万病除笑道:“太太!老人家不须客气,晚生用心就是了。”说着,阴识将他送到外边的明间里。小厮早就将砚台笔纸预备停当。
万病除靠着桌子坐下,摇首摆尾地想了一会子,便拿起笔来,装腔作势的又停了半天,嘴里叽咕道:“太阳少于少阳,有火伤心,太阳入于少阳,无火伤肠。”
七搭八搭地哼个不了。 阴兴悄悄地向阴识道:“这先生如何?不要说别样,你看他开一张单子,何等郑重!”阴识点头暗暗地佩服。他听见有人赞成他,愈是牵丝不了,一张单子,直开了半天,才算开好。老安人忙拿出五两纹银,教家丁送他回去。万病除哪里肯收,口中说道:“请太太无须客气,等我将小姐的病看好之后,再说。”老安人再也不准。无奈他一百二十个不受,老安人却也无法,只得命人送他回去。
他在马上一路胡思乱想地说道:“这也是天缘巧遇了,你看她的那副模样儿,可不是天下独一吗?她一定是有心于我,如果没心于我,我用手去摸她的粉庞儿,难道一声不做吗?只要我将她的毛病看好,怕她不给我吗?凭我这个样儿,在宛陵的四乡,不是我说句麻木话,谁有我这样的威风呢?”他想到这里,不禁点头晃脑,险些颠下马来。那个跟马的小厮见他这样,也不觉好笑,暗道:“这位先生有些神经病吗?”他自己哪里觉得,一味的嘻皮癞脸的,一会子到他的家门口。小厮忙将马头一带,那霍马立住不动,等他下马。谁知他正自想得出神,见马不走,举起鞭子在马屁股上着力打了一下子。那马霍的向前一跳,将他往下一掀,一个倒栽葱,只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可巧刚刚天雨才晴,路上的泥泞,完全被他沾去,浑身斑斑点点,好像泥牛一般。他又羞又气,忙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马骂道:“你这个王八蛋,岂不是有意和我寻开心么?”他痛骂了一阵,便对小厮说道:“烦你回去罢,我现在也不要骑马了,就是步行回去咧。”他说罢,低着头,一径向西走去,那个小厮不禁诧异地说道:“先生,你不是已经到家了吗,又向西到哪里?”他听得这话,忙立住脚步,回头一看,不禁自己也好笑,忙道:“几时到这里的,怎么我一些也没有介意?
既如此,更好了,你赶快回去罢。“小厮笑着跳上马,一径回去不提。 再说阴识见他走后,忙拢近来朝他的单子上仔细看了一会子,只见脉案上开的是:大受寒凉,身体不安,火热厉害,头又晕眼又花,用一方以治。下面写着:附片五钱、肉桂三钱、羌活三钱、白芍三钱、茯苓三钱、细辛五分、防风三钱、前胡三钱、桔梗一钱、冬瓜皮一钱、灯薪五钱做引子。阴识对医药一道原有些三脚猫,见他这张单子只吓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阴兴问道:“如何?”阴识抿嘴道:“万先生这方子,未免胆太大了。”阴兴听他这话,很不以为然地说道:“怎见得胆大?”阴识道:“什么病可以用五钱附片,三钱肉桂呢?”
阴兴道:“你晓得什么,人家既然能用这两味,想必别有用意的。”阴识忙教小才拿着这个单子,到宛城药材铺子里去配。小才哪敢怠慢,就出得门,上了大骡,一骡放到宛城一家药店门口停下,将骡子拴好,进了店,将单子往柜台上一放,说道:“替我配一帖药。”里面走出一个老相公,将单子接到手中,撑起老花眼镜仔细看了一遍,挠起胡子说道:“这单子上面的药,我们这里不全,请到别人家去配罢!”
小才拿起单子,便到东面一家药铺子里去配。一个小学徒的,正站在柜台旁边打盹。小才将柜台一拍,喝道:“伙计,你夜里没有困觉吗!生意来了。”那个小学徒的被他冒冒失失的一嚷,吓得一怔,忙将睡眼揉开,没住口地答应道:“来了来了!”说着,伸手将他的单子接过,往戒尺底下一压,拿起药盘便去配药。这时里面老板,听得小才的呼唤,他正在小便,裤子也来不及束,就赶到外边。见学徒已经动手配了,他便先将裤腰束好,走进来朝药单子仔细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忙伸手将学徒打了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混蛋!连眼睛都瞎了,这样的单子,你就配了吗?”你说罢,将单子还与小才说道:“这单子上的药,我们小店里配不全,请换一家罢!” 小才听他这话,心中十分诧异地问道:“你这是什么话?药不全,难道就开药店了吗?”那店老板说道:“委实不全,请换一家罢!”小才深怕耽搁辰光,回去又要挨打,急急向店老板大声说道:“呔,你说没有,怎么你家相公又配呢?想必是有的,没有他就配了吗?”那店老板说道:“这倒不要说,他是才来的一个学徒,晓得什么,你不看我方才打他吗?”小才说道:“我晓得了,莫非怕我不给你钱吗?” 店老板笑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既然开一爿药铺子,你不给钱他不给钱,难道我们吃西北风吗?”小才道:“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见生意不做呢?”那店老板对他说道:“老实对你说一句,你这单子,不论拿到谁家去,总不见得配给你的。”
小才听了这话,更是惊异,问道:“照你说,我这单子竟没有地方配了?”店老板摇头说道:“没有没有。”小才道:“难道配这单子就犯法了么?”店老板道:“不是犯法,恐怕要招人命。”小才益发不放心地问道:“难道我们这单子上有杀人刀么?”那店老板被他逼得不得已的问道:“你这单子究竟是人吃的,还是牛吃的?”小才听他问得蹊跷,忙转问道:“人吃怎么?牛吃怎么呢?”他道:“牛吃还可以,如果是人吃的,包管今天吃下,明日送终。”小才说道:“什么药这样的厉害呢?”他道:“什么病能用三钱肉桂,五钱附片呢?”
小才道:“你不用管,好歹这单子又不是你开的,怕什么呢?” 他道:“这是不可以的,人命关天,岂能乱动?”小才道:“那么你将这两样厉害的药少配些罢。”他答道:“如果这样办,还可以。”他便动手,一味一味地配了半天,才将这一付药配好。“小才付了钱,跳上骡子,连打几鞭。那骡子两耳一竖,腾云价地回来了。跑到半路上,小才方想起药没有携取,忙兜转骡子,重到这家药铺子里,取药便回。
待得到家时,已是申牌时候。他跳下骡子,将药送进去。
阴识问道:“为什么到这会才来?”小才便将以上的话说了一遍。阴识也不答话,就将药送到楼上。邢老安人正是守得心焦,见药配来,忙叫明儿去煎。明儿一会子将药煎好与丽华吃下。 大家全坐在她的房里,静悄悄地候着。但见她吃下药,没一会子,汗出如雨,额上直是滚个不祝阴识对邢老安人说道:“你老人家快些到被窝里探探看,汗出什么样子了?”邢老安人便伸手入被一摸,那被褥上完全被汗湿透了,忙叫明儿将上面的被子揭去。但见她面色惨白,娇喘微微,一句话也不能说了。
阴识走到她面前,用手在她的额上一按,跌足叹道:“这便怎生是好?狂热一分也没有退去。”阴兴道:“再去请万先生来看看,究竟出汗不退热,是什么道理?” 阴识忙着人去请万先生。一刻儿万病除脚打屁股的进来。
阴识忙迎上去,首先问道:“舍妹服先生的药,汗是出得不少,但是狂热有增无减,究竟是个什么缘故呢?”他之乎者也地答道:“夫狂热不肯退者,定是大汗未出也;若夫再以出汗之剂服之,大汗一出,周身无病矣。”阴识便领他到丽华的房中。邢老安人忙问道:“小姐汗是出得和洗沐的一样,怎的狂热简直一分不退呢?”
万病除笑道:“请太太放心!在我手里看的病,不会不好的,小姐出汗不解热,一定还是汗没有出透的缘故吧!再将药煎与她吃,等汁出透了,自然就会好了。”
邢老安人忙叫明儿将药再煎。明儿忙又去煎药,给小姐吃了。
万病除又问道:“现在她怎么样了?”邢老安人忙将帐子揭开说道:“请先生来看看!” 他巴不得这一声,忙走到她的床前,睁开那一双贼眼,向她望了一会,猛地伸出那一双又粗又大的黑手来,摸她的颊额,可是把个丽华羞得欲避不能,欲喊无力,任他摸了半天。可恨这万病除野心勃发,竟由她的粉颈下面,一直探到她的胸前,只觉得双峰高耸,宛如新剥鸡头。他可心花大放,把手缩了出来,对邢老安人笑道:“别的医生看病,他奉旨不肯替人家摸胸口的,他们这些装腔作势的派子,我可学不来,我看病无论何人,总要探一探虚实寒热的。”老安人哪里知道他的念头,满口称是。他又笑吟吟地向丽华问道:“小姐的月经是几时当期?”丽华此刻,又羞又愧,又气又恼,哪里还去答他的话儿,强将身子一掉,面孔朝里,呻吟不祝邢老安人忙道:“先生!你不要去问她,我晓得的,出了房细细的告诉你。她们女孩子家,将这些光明正大的事,都是怪难为情的,不肯说出来。” 万病除笑道:“原是原是。我看了无数的小姑娘毛病,问她们的月经,总是吞吞吐吐地难说出来。最后还是她的母亲,或是嫂子代说出来。她们还羞得无地可容哩!”他说罢,起身出来。
邢老安人也就跟了出来,将丽华的经期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点头笑道:“我晓得了,太太请放心罢。这一齐药,将二次吃下去,马上就转机了。我现在还有许多事,无暇再耽搁了。”
他说罢,起身下楼,阴识忙叫人拉出一匹马,送他回去,不提。
再说丽华见万病除走了之后,只气得泪流满面,嘤嘤地哭道:“哪里请来的这个混帐医生?我宁可死,也不要他看了!” 邢老安人忙道:“儿呀!你不要误会,医生有割股之心,他问你都是他留神之处。”她不回答,只是哭个不祝邢老安人也无法劝慰。这时明儿已经将药捧了过来,她哪里肯吃。慌得邢老安人哄道:“乖乖,这药是你哥哥开的单子,那个王八已经打走了。”她哭道:“妈妈,不要哄我!不过吃了他的药,心中像火烧的一样,所以不愿再吃了。妈妈既然教我吃,我还能违抗么?”她说罢,一口气将药吃下去。
这一来,可不对了,没一会,只见她从床上劈头跳起来,青丝撩乱,一双星眼,满暴红筋,大声说道:“好好好!你们想害刘文叔么?恭喜你们,我跟他一同死了!
谁能留住我?十万赤眉强盗已经被你捉住了么?”众人吓得手忙脚乱,大家全抢过来,将她按祝怎奈她力大无穷,一挥手,将明儿、雪儿推得跌到三尺以外。邢老安人更是心肝肉儿哭个不祝这时阴识、阴兴正在楼下议论万病除的方子,忽听得楼上沸反盈天,大闹起来。二人一惊不小,一齐飞奔上楼,只见丽华披头散发,满口胡言。阴识抢过来,一把将她按祝丽华还要挣扎,阴识死力将她压祝阴兴也过来帮忙,才将她扳倒睡下。
阴识一面按着,一面埋怨阴兴道:“这都是你招来的。我早就说过了,姓万的方子,万不可吃,你偏要替他扯顺风旗。
昨天小才将单子拿去配,药铺里没有一家肯配,后来将肉桂、附片减去三分之二,才将药配来。如今妹妹这个样子,还想活么?“老安人听见这话,一头撞在阴兴的怀里,大哭大骂道:”好孽障!你究竟和你妹妹有多少深仇大怨,三番两次地盘算她?现在她要死了。你总算安心了。畜生!你不如将我的命也算去吧,省得见我的心肝死得可怜!“邢老安人说了一阵,忽的往下一倒,双目直视,竟昏厥过去。
明儿、雪儿吓得走投无路。阴识忙向她们喝道:”还不过去,将太太扶起来,发什么呆呀!“阴兴一面哭,一面和众人将邢老安人扶起来,在背上轻轻地用手抚个不祝一会子,邢老安人才舒过一口气来。
阴识到此时,也不由得别人做主,忙差人到舂陵去请李雪梅医生,没多时,李雪梅到了。阴识命明儿等将小姐按住,自己下楼,将李雪梅请上楼来,到床前略一诊视。李雪梅捋着胡子,沉吟了一会,退出房来。阴识躬身问道:“敢问老先生,舍妹可有回生之望么?”李雪梅摇头咋舌道:“不容易,不容易!只好尽我的力量。
如其再不中用,那也无法可想。小姐的贵恙,可曾请先生看过吗?”阴识道:“请过万病除看过了。”
李雪梅道:“可有单子?”阴识忙去将单子拿与李雪梅。他仔细一看,拍案大惊道:“该死!该死!这分明是伤寒化火,还能任意用这些附片、肉桂吗?真是奇谈!”阴识道:“晚生也是这样的设想,无奈家母等一厢情愿的脾气,不喜别人多嘴的,弄到现在,才后悔迟呢!”李雪梅叹道:“这等医生,不知白送了多少人命了!”他拿起笔来,酌量半天,开了一张单子,上面写着:羚羊角三分、金钗、石斛五钱。他对阴识道:“叫人去配,估量这羚羊角要磨半天呢,快点就去罢!”阴识忙差小才,拿着单子指名到保和堂去配了。
这时楼下有个小厮上来禀道:“万先生来了。”阴识听了,把那无名的业火高举三千丈,按捺不下,忙辞了李老先生匆匆地下得楼来。劈面就看见万病除笑嘻嘻向他问道:“大世兄,小姐的病势如何?”阴识也不和他客气,冷笑一声道:“先生的妙药,真是手到回春!舍妹现已好了,到后园里去玩耍了,请先生到后边去看看,也了教先生喜欢喜欢。”万病除听得他这话,真是乐不可支地笑道:“非是万某空夸大口吧。”阴识道:“果然果然。”说着,便将他一径带向后面而来。走到腰门旁边,阴识喊道:“走出几个来!”话犹未了,里面厢房里跑出四五个家丁来。 阴识喊道:“将这个狗头,先捆起再说。”
那几个家丁,不由分说,虎扑羊羔似地将他捆起。阴识掣出皮鞭上下抽个不住,口中骂道:“你这个杂种!登门来寻死,可不要怪我。今天将你生生的打死,好替我妹妹偿命!”万病除打得怪叫如枭,满口哀告。阴识哪里肯息。打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计,便叫人将他抬到后门口,用溺器盛了满满的一下子臭粪,硬将他的嘴撬开,灌了一个畅快,才将他放下来。他抱头鼠窜,一蹒一跚地走了。一会子,到了自己家里,浑身全是粪汗,臭不可当。许多人掩着鼻子来问他。他只得说是行路不慎,失足落下毛厕的。他将衣服一换,带了家小,连夜搬家逃得不知去向了。
再说阴识将万病除摆布了一阵,才算稍稍地出口恶气。带了众人回来,他便上楼对阴兴说了究竟。阴兴也很快活。阴识忙问阴兴道:“小才去配药回来没有?”
阴兴道:“不曾回来呢。”阴识诧异道:“怎的去了好久,还不回来呢?”他便喊了一个小厮前去催他。
这小厮就跳上大骡,一口气跑到保和堂门口停下。小厮跳下骡子,但见小才倚着柜台外边,闭着眼睛,只管在那里打盹。
小厮也不去喊他,竟向店伙问道:“阴府上的药配好没有?”
伙计答道:“早已配好。喊他数次,这个家伙睁开眼睛,开口就要骂人,我们气得也不去喊他了。”这个小厮素来和他不睦。
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忙对店伙说道:“请你将药先交给我带回去,让他在这里打一会瞳睡罢。”店伙也不知就理,忙将一个羊脂玉的杯子取出来,里面盛着羚羊角磨的汁,又将金钗、石斛用红绿绒绳系好,一起交与小厮。那小厮上了骡子,飞也似地回来了,将两样药送到楼上。阴识忙问道:“小才呢?”
那小厮撒谎道:“我去人家早以将药配好了,摆在那里。我问他到哪里去了,那店里的先生都不肯说。后来被我再三追问,才告诉我,说他去看把戏了。我想小姐这样危险,还能再耽搁么?就将药拿回来。”阴识听得,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正是:无名业火三千丈,可怖皮鞭五尺长。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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