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回汉祚告终一王死孝畅谈风月结束全书却说东方大娘和鹣儿从左边甬道直向后面而来,转过听雨台便到辅德宫了。她两个潜身进去,里面空洞洞的暗无人声。

  东方大娘好生疑惑,悄悄地向鹣儿说道:“我们上了那两个牛子的当了,你看这里一些儿人声也没有,他们一定是不在这里了。”鹣儿摇头道:“未必未必,这里是明间,他们俩或许是在上房里,也未可知。”

  东方大娘半信半疑,和鹣儿走进上房,只见里面灯光未熄,帘帏沉沉,帐子里有鼻息的声音。东方大娘一个箭步纵到床前,用刀将帐子一挑,只见司马师和郭氏并头交颈的,正在好梦方酣的时候。  东方大娘只气得浑身发抖,翻起三角棱的眼睛,一声怪叫道:“我的儿,你巡察得好啊!”她这一声怪叫,将他两个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把个司马师吓得三魂落地,七魄升天,浑身好像得着寒热病似的,零零碎碎地动个不祝东方大娘露出一嘴的黄牙,一声狞笑道:“好极了,巡察巡到贵人的床上来了。”司马师哪里还敢答话,披起衣裳,便想动身。

  东方大娘的三角棱眼睛一睁,冷冷地道:“到哪里去?”

  司马师吓得赶紧将脑袋往腔子里一缩,动也不敢动一下于。东方大娘向鹣儿骂道:“你这呆货,站在那里发你娘的什么呆,还不过来帮助我动手,等待何时?”  鹣儿慌忙过来,一把将郭贵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东方大娘指着她骂:“我把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司马师他是个怎样的一个人,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就和他勾搭了,枉把你做了一位堂堂皇皇的先帝的爱妃,这些偷汉子的勾当,就像你做的吗?好贱货,我杀了你,看你有什么脸面去见泉下的曹丕。”

  骂得郭氏低首无言,闭目等死。东方大娘又指着司马师骂道:“天杀的,今天还有什么花样在老娘面前摆了?快一些儿摆出来罢,怪不得成日价借着阅操巡察的调儿来哄骗我呀,原来还有这一回事呢。好不要面孔的东西,你的祖宗差不多也未曾积德,才生下你这个乱伦灭理的畜生来的,我且和你去见万岁去。”

  吓得司马师磕头如捣蒜地央告道:“夫人不看今日的面上,还要想想当年的恩爱。好夫好妻的,都要原谅我一些才好,便是我做错了事,今天你恕我初犯,下次改过自新就是了。如果下次我再犯这些毛病,随打随罚如何?”

  东方大娘听他这番话,越发火上加油,兜头一口道:“呸!休放你娘的屁,这些话我不知道听见过几次了,当初咸的辣的,死猫死狗,乱去勾搭,我倒不大去和你计较,深怕人家晓得了,损失你的威名。谁想你这不知高下的杂种,给你搽粉,你不知道白,越来胆越大,竟和主子爷的爱妃勾搭了,你不怕天下万人唾骂,也要留两个指头给你的老子遮遮才是。今天任你说出血来,我只当苏木水,非要和你去见万岁不可。”

  司马师哪里肯去,只管千夫人,万贤妻的在地上讨饶不止。

  东方大娘骂得心头火起,拔出朴刀,霍地在郭氏的粉颈上一横。

  说时迟,那时快,一颗头骨碌碌滚向床肚裹去了,鲜血直喷,霎时将一顶白罗的帐子染成胭脂的颜色。

  司马师吓得魂不附体,俯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子。东方大娘拿着血刀,向他一指道:“如今你好去和她寻乐了。”话犹未了,只听得宫门外人声嘈杂,霎时间一对一对的宫灯,由宫女们撑着拥了进来。曹睿和一群守宫的武士,陆续赶到。大家拥进房,见了这种情形,一个个张口结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东方大娘走到曹睿的面前,正想说话。不料有个侍卫太不识相,他拦住喝道:“那里来的野妇人,圣驾在此,休得乱闯!”东方大娘将金黄色的眼珠一转,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娘认不得什么圣驾神驾。”她说着,劈面一掌,将那个侍卫打出三丈以外。余下的侍卫,吓得好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没有一个敢再来讨没趣。

  东方大娘振振有辞地将方才一番情形说了一个畅快,迫着曹睿定司马师的罪。  曹睿此刻才如梦初醒,不觉又羞又气又恼又怕。要是不定司马师的罪,眼见东方大娘煞神也似地站在旁边,万一定了罪,又怕司马懿回来翻脸,倒弄得无话可说。怔怔的半天,才说道:“夫人且请回府,孤家自有处分。”

  东方大娘很爽快地说道:“好极好极。”她回头向司马师说道:“我和你做了八年的夫妻一场,我想起来,在你家总算没有什么失德之处。不想你这个估恶不悛的东西,三番两次,兀地不肯改掉你那畜生的行为,我和你的缘份满了,我如今要走了,我却要交代你两句话:我走后,你若改过,我还可以重来,如若不改前非,我不独不来,你还要当心你那颗脑袋。”  她说罢,长啸一声,带着鹣儿,身子一晃,早巳不知去向了。

  曹睿一腔子的恼怒,无处发泄,恶狠狠地盯了司马师一眼,闷闷地回宫去了。

  司马师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回府去了。

  曹睿经这番惊恐羞愤不禁病了,不上两月,一命呜呼。司马懿回都,与众大臣立太子芳为魏王。从此司马的势力更进一层。加之曹家的梁柱,像曹仁、曹洪、曹休等,先后死亡,他们越发肆无忌惮了。

  司马懿、司马师在丙子十四年至十九年,相继而亡。司马昭愈觉无法无天,出入羽葆,自加封为相国,并加九锡。此刻稚子曹芳已被废为齐王,迁居河内,立曹髦为魏王了。不上数年,曹髦见司马昭威权日重,自己没有一些权柄,心中十分怨恨,对内侍臣每每谈到司马昭,即切齿咬牙,宛然有杀昭的念头。不想一般内侍臣,为趋奉司马昭起见,暗地里报与司马昭。  司马昭听得勃然大怒,与成济、贾充等一班佞臣,生生将曹髦刺死在南阙下,又立燕王曹宇的儿子曹奂为魏主。  炎兴元年,司马昭大举犯阙,遣邓艾率大兵三万,自狄道、甘松集中,以拒姜维。诸葛瞻率兵三万,自祁山趣武街桥头,断姜维的归路。钟会领兵十万,分斜谷、骆谷、子午谷三路,进窥汉中,势如破竹。不到两月,各路的贼兵已由阴平近逼成都,虽有姜维、张翼辈死力抵御,无奈人众我寡,连连失败。

  诸葛瞻在绵竹战死。此刻刘后主在都中一些儿风声也没有得到,镇日价饮酒调琴,昼寝夜兴,度他的梦中生活。读者听我这话,不要骂我胡诌么?不,原来有个原因。后主的驾前文武,尚称齐整,论兵力,论地势,贼兵皆没有入寇成功的可能,其误在诸葛瞻。若在阴平扼险拒守,纵使贼兵众多,不曾发生效力的。阴平一错,遂将汉室江山断送与他人了。再误在黄皓,这黄皓本是个祸国殃民的贼子,后主偏偏要器重他,言听计从。

  此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各处告急的本章如同雪片相似,皆被黄皓收起,不教后主知道一些儿风声,等到贼兵将都城困得水泄不通,后主才如梦初醒,忙召群臣商议退敌的计划。

  黄皓进言道:“魏兵势大,料想我们不能抵御了,不如开城投降为妙。”话犹未了,瞥见文班中走出一人,手执牙笏,指着黄皓骂道:“你这老贼,师婆的神言,今天如何不验?汉室的江山断送在你这老贼的一人手里了。你此刻还要落井下石,劝我主投降他人,你难道没有心肝么?就是投降魏主,未必就让你一个人去偷生了。

  好奸贼!我与你将性命拼了罢。”

  那人说罢,举起牙笏,向黄皓劈面掷来,黄皓赶紧躲避。

  不料黄皓却没有掷到,后主额上倒着了一下子。后主大怒,忙命拿下。两边的武士不由分说,将中大夫杨冲从御座前抓了就走。后主连声喊道:“欺君罔上的贼子,给我推出去砍了!”

  不多时,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捧了进来。后主才算息怒。

  群臣有的主张投吴,有的主张降魏,意见分歧,莫衷谁是。  谯周越班奏道:“自古没有寄居他国做皇帝的道理,而且孙亮器小,不能容物,与其受间接之辱,不若受直接之辱。现在奉玺乞降,或者不失封侯之位呢。”

  后主还未答话,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人,厉声骂道:“谯周匹夫,汉家哪里薄待于你?竟劝万岁乞降于国贼,腐儒偷生畏死,岂可妄议社稷大事,自古安有降敌的道理?”

  后主一望,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白帝王刘谌。后主张目厉声道:“众大臣皆议以降为佳,你偏欲仗血气之勇,要满城流血么?”

  刘谌叩头道:“先帝在日,谯周未尝干预国政,今妄议大事,言辄非理。臣窃料成都之兵,尚有五万多人,姜维全师在剑阁,若知魏兵犯阙,焉有坐视的道理;我们这里开城拒敌,姜维得信,必来援救。那时内外夹攻,管叫他片甲不回。岂可听这班卖国贼的话,轻轻地废弃先帝之基业?”

  后主听得,勃然大怒,叱道:“你是个不识天时的小孩子,晓得些什么?”  刘谌笑道:“如果势穷力竭,宁可君臣父子背城一战。战胜固佳,万一殉难,也好见泉下的先帝了。”  后主不听。刘谌放声大哭道:“吾祖创此基业,诚非容易,今一旦弃之,吾临死不辱。”后主不耐他的琐屑,命人将他推出宫门。

  这里和张绍、邓良、谯周等商议一会子,决定先命他们三人奉玺乞降,又令蒋显赍旨去招姜维降魏。择定于十二月十一日,君臣开城出降。

  这个风声,传到刘谌的耳朵里,可怜他心胆俱碎,独坐在中堂上,将那股无名的愤火,高举三千丈,按捺不下,坐立不宁,在中堂上踱来踱去一阵子。想起先主在日何等艰苦,岂轻容易创此基业,不料如今一旦弃了。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捶胸顿足,哭声如雷吼。他的夫人崔氏,正在后方教子读书,猛听得中堂上有人号哭,大吃一惊,忙向丫头小雪莲道:“你快些到前面去看看,谁在中堂里啼哭?”小雪莲答应着,走到中堂的屏风后面,偷偷地望了一眼,慌忙转身,飞也似地跑进来,对崔夫人说道:“王爷不知为着什么事情,正在中堂上哭着哩。”崔氏夫人不敢怠慢,轻移莲步,扶着小雪莲向中堂而来,不多时,走进中堂。刘谌的哭声未止,眼中流血。

  夫人忙近来裣衽问道:“王爷,什么事情这样的悲伤?”

  刘谌拭泪,止住哭声,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你可知道我刘家四百多年的基业,要送给他人了?”崔氏夫人听得这话,大吃一惊,忙问道:“王爷!这是什么话呢?”刘谌半晌不答,两眼望着天空,只是发愣。崔氏夫人真是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侍立在旁边,不敢再问。  列位,现在魏兵已困城多日了,难道崔夫人就一些儿不晓得么?原来刘谌向来和崔氏敬爱如宾。刘谌早朝回来,只谈家事,不谈国事。崔夫人一向知道刘谌的脾气,她从不问过一句。

  她生了三个小爵主,乃是刘刷刘忠、刘骥。她除了料理家事以外,镇日在闺中教着他们读书,所以外边随便怎样的变动,她却不知道一些儿的。此时听得刘谌突然说出这样话来,她如何不惊,眼见刘谌满眼鲜血,一头的青筋根根暴起,仰首直视,好像疯了的一样。崔夫人见这等光景,料知事出非常,低声问道:“王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他转过身来,见崔夫人立在身边,忙问道:“夫人!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崔夫人道:“王爷,今天吃醉了不成?”刘谌道:“我未曾醉。”刘谌说罢,复又流着血泪。

  崔夫人问道:“王爷,既没有醉,何以失却常态呢?”刘谌霍地跳起来,握着夫人的手,哭道:“我的夫人,我要尽忠了,你替我将三个儿子看顾成人,他们能替我出口怨气,替祖宗报仇,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他说罢,一掇手,拔出宝剑,向颈上就就勒。慌得夫人死力扳着他的臂膊,哭道:“王爷!你究竟为着什么事情呀?”刘谌哭道:“夫人还问什么?现在魏兵已将都城围得水泄不通了,一班偷生怕死的贼臣尽是劝着父王降魏。前天我在朝上,扳驳了一本,无奈父王执迷不悟,不听我的谏劝,将我赶出朝来。今天听得城中的人,十个有九个说父王已将玉玺着人送与邓艾了,择定十二月十一日,开城出降。夫人!你想先帝三十年血汗换来的基业,父王毫不经意地弃于他人,我虽说没有反对的可能,但是父王既降了贼国,我还能随他一起去面见他么?不如死了,九泉之下,也好见先祖父了。”

  崔夫人哭道:“王爷,你能尽忠,我难道就不能尽节么?”

  刘谌听说,又惊又喜的,紧握着她的手,笑道:“夫人,你是真话还是假话呢?”

  崔夫人正色说道:“王爷,哪里话来,王爷尽忠,我偷生在世上,眼见万岁投降敌国,我难道认真做一个不节的妇人么?”刘谌道:“夫人,你的话固属不错,但是你我死后,那三个孩儿,却依靠何人来抚养呢?”夫人哭道:“王爷尽忠,妾身尽节,他们当然也要尽孝了。”刘谌大笑道:“好哇!这才算是我刘谌的妻子呢!”

  崔夫人撒手对着刘谌福了一福,哽咽着说道:“王爷,妾身先到泉下去候你了。”

  刘谌凄惶着,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崔夫人扶着小雪莲,向后面而去。不多时,小雪莲出来报道:“王爷,不好了!夫人在后面自缢归天了!”  刘谌道:“罢了,你去将三个公子喊来,我有话说。”小雪莲心中明白,忙向后而来,到了书房里将刘恕等三人喊来。

  刘谌将以上的事情,怒气冲天地说了一遍。刘恕等人一齐跪下哭道:“母亲已经先去了,我们当然随父王一道去。”他们说着,在袖里取出砒霜,纳入口中。不多时药性发作,一个个扑地倒下七孔流血,三道魂灵追随着崔氏去了。

  刘谌心肝俱碎,忙将家中的仆从佣人一齐喊来,对他们慷慨激昂地说道:“现在我和诸位要分手了,承你们一场侍候,我实在对不起你们,你们各自去罢,愿你们以后一个个飞黄腾达,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安慰了。”  众人一齐流泪说道:“王爷哪里话来,王爷尽忠,夫人尽节,公子尽孝,我们难道就不能成全王爷的一个义字么?”他们说罢,东碰头西撞柱,霎时七歪八倒,没有一个的活了。  刘谌提剑径入后堂,只见小雪莲也自缢在夫人的旁边。他将崔夫人的头用剑割下,复又走到中堂,将刘恕等的首级割下,提在手中,就地放起一把火来。他大踏步出了府门,直向昭烈斋而来,到了昭烈庙,倒身跪下,大哭道:“臣羞见基业弃于他人,无法挽救,故杀妻子,以绝挂念,后将一命报祖,祖如有灵知孙之心,不负孙今朝一死了。”他说罢,大哭一场,拔出宝剑向颈一横,鲜血直喷,一道英灵直随夫人去了。

  后主听说刘谌自刎,毫不悲痛,直命人将他葬下。满城的百姓听说白帝王尽忠,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后主到十二月十一日的清晨,大开四门,魏兵大队进城。从此以后,再没有汉家的书说了。总计蜀汉二帝,在位共四十三年,合两汉二十六帝,共四百六十九年,一座锦绣江山,给后主容容易易送与他人,岂不可惜!小子这部《汉宫》,写到这里也就搁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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