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恨绵绵瀛台晏驾阴惨惨广殿停尸却说西太后正和众臣在那里议善后的办法,忽见内监来报:光绪皇上昏厥过去了。慌忙同了奕劻等一班大臣到瀛台来看视时,只见光绪皇上面色已和白纸一般,牙关紧咬,两眼直视,瑾妃含着一泡眼泪,呜呜咽咽地唤着。这时隆裕皇后也得报过来侍候,瞧见光绪帝这副模样,也不免流下几滴泪来。西太后坐在一边,只吩咐她们不要心慌,说皇上是气厥,等一刻自然会醒过来的;一面打发了小监速召太医前来诊治。奕劻等一班人只在涵元殿外屏息静候着。一会太医来了,内监们一齐叫道:“皇上醒了!”光绪帝在朦胧之间睁眼,见四面坐的坐,立的立,围满了人,不觉诧异道:“你们都来做什么?”瑾妃低低说道:“他们来侍候陛下啊。”光绪帝说道:“我很好的,要侍候做甚?”说着,长叹一声,回身望里去睡了。西太后在旁说道:“他是昏瞀初醒,神经错乱。你们且不要去和他多说话,现在只叫太医院诊一诊再说。”于是由太医院诊过了,无非叮嘱小心服侍的话。  太医院出去,立时配了药来,瑾妃亲自动手煎好了药,慢慢给光绪帝服下。西太后等皇上神色复了原状,才起身回宫。皇后及奕劻等一班王大臣也进内问了安,各自散去。  光绪帝见众人走了,才回过身来,瞧着瑾妃问道:“他们已去了么?”只问得这一句,早已喘得说不出话来。瑾妃忙伏在枕边轻轻地说道:“陛下还请保重龙体,有什么话,待痊愈了再说。”光绪帝微微摇摇头,表示不赞成的意思。

  这样又挨了一刻,气才觉平了些,便伸出他估瘠的手来,握住瑾妃的玉臂,喘着说道:“俺的病症已是不起的了。今天却要和你说几句最后的话。”瑾妃听了,那泪已同珠子般直望着腮边滚下来。

  光绪帝挥着手,似乎叫她不要哭,又继续说道:“以俺目下的境地,已没有可以留恋,倒是闭了两眼,一瞑不视的干净。但是,俺没子嗣,政权握在母后手里,俺若一死,这大统是谁继承,却不曾知道,也不与我相干。不过,我如一言不发,就这般默默地去了,于我的心里未免过意不去。想俺自入继到如今,屈指已三十多年了,其中虽没甚勋绩,总算平平稳稳地过去。  至于政权得而复失,怪俺太懦弱的缘故。然俺是自幼进宫,内无心腹之人,外乏忠良辅助,就是要想振刷精神,也无从下手啊。但戊戌政变,俺原想把旧制大大改革一番,重整旗鼓,再张锐气,狠狠地干他一下。谁知母后不谅,中途下手,将俺弄得如囚徒似的,这一次的打击,令俺着实灰心。所以,从此于一切政事,不论对内对外,不再开口了。假使当初能依了俺的计划,国家或不至于到目今地步哩。

  后来,庚子拳乱,从西安回来,母后果然知道改过,可已迟了。总而言之,俺们清代江山,不久便是别人的咧。“光绪帝说到这里,又复喘起气来,瑾妃忍着眼泪说道:”陛下少说些罢。“光绪帝止住了喘气,大声道:”今天不说,还等到几时去呢?“当下叮嘱瑾妃道:”俺有句要紧的话,听不听由着他们;俺若不说出来,却很对不住祖宗皇帝。因为,俺的身后,入继的人直不曾定局,终是这几个人罢了。然而载洵少不更事,倘付与大政,守业尚不足,亡国则有余。还有溥俊,曾立为大阿哥,其人呆呆,怎好秉政呢?如其溥仪入继,他犹在稚年,不晓得长成了怎样。但以孩子临朝,当然须有人摄政;这摄政的人,还不是醇王载澧吗?  他们父子之间,果是尽心辅政,那可不消说了。不过载澧为人懦而无断,也非定国之人,弄不好要把国家送在他手里哩。以我的主意,溥字辈都在幼年,必得央旁人摄政,做那木偶的君主;不如就俺的辈中,择一人临政,不是较为妥当吗?不知母后怎样办咧。“光绪帝说时,眼看了瑾妃,说完之后,双目发定,不住地瞧着瑾妃,要等她的答复。瑾妃知道他的意思,便点头答道:”待臣妾就这般告诉太后就是了。“光绪帝略略颔首,渐渐把眼闭上,气越发急了。瑾妃想皇上的病已是凶多吉少,一头呜咽着,一头伏在床边,乘光绪帝睁眼的时候,低声说道:”

  陛下可觉清爽了些么?“光绪帝微哼了一声。瑾妃又道:”倘然陛下真有不幸,叫臣妾怎样好呢?“光绪帝听说,对瑾妃瞧了一眼,凝了一会神,才向瑾妃道:”  你倒不必忧虑了。他们有我活着,一般的作威作福;我一死后,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也和你一样了。那时节要想自顾也不暇,决不会来同你做对,你倒比现在快乐哩。“瑾妃待要再问,光绪帝已神志模糊了。瑾妃见形色不好,寸步不敢离开。  直等到天将微明,光绪帝已不能说话,唯拿手指着心口,瑾妃忙用手去替他托着。

  到了辰刻,隆裕皇后也来了。光绪帝一见皇后,睁着眼望了几望,把拳头在榻上槌了两下,似乎很是愤恨。皇后一边淌着眼泪,絮絮地问瑾妃,探询皇上的病状。

  又过了一刻,太医来诊过几次,回奏病尚可以挽回,暗中已报给西太后,请料理皇上后事。  那西太后自昨天由瀛台回宫,忽觉不快,虽经太医诊断,两日之中病症也由轻变重,因此支持不住。及闻光绪帝病笃,西太后要待亲往瀛台,给宫监们劝住了,只令隆裕皇后代自己来慰问。这天下午,光绪帝只剩得三分气息了。西太后自己却也头昏目眩,不能料理善后的事体,当下,召军机大臣那桐、世续等一班人入宫商议大计。

  其时庆王奕劻往谒东陵去了,所以不在朝中。世续、那桐等入见,西太后用碧帕裹着头斜倚在床上。一见那桐等来了,便开口问道:“咱欲在这个时候立储,你们的意见怎样?”世续忙奏道:“皇上圣体不舒,太后正宜在此时早定大计。”

  西太后点点头道:“咱拟在近支的亲王中选一王子入宫,你们以为如何?”那桐默默不语,世续顿首奏道:“太后意在选储,是文王择贤之心,确极紧要的事。

  但为社稷万世而谋,现值国家多故之秋,自宜择其年长者,方能临政独断,庶乎有望于将来,不至倚权于佐臣,这是奴才的愚意。”西太后听了,拍床大怒道:“立储是何等重大,你也得乱发议论。”世续吓得叩头不止。西太后望着那桐说道:“你道怎样?”那桐奏道:“那选储是国家的大事,自听太后裁处。”

  西太后说道:“那么,醇亲王之子溥仪如何?不过她年纪太幼稚,辅佐的人却不可不郑重一下。”那桐知西太后意志已定,谅空争无益,于是乘间道:“醇亲王谊关父子,又甚贤明,就令之辅佐,是最宜没有了。”西太后才霁颜,说道:“既然这样,你即去拟了诏书来。”那桐叩首道:“庆亲王谒陵未还,明天决然可到,到了那时,共同酌议进呈就是。”西太后沉吟了一会,挥手叫他们退去。

  第二天庆亲王奕劻回朝,那桐、世续等便把太后的旨意说了一遍。奕劻说道:“为什么又立一个稚童呢?如今的时世,国多变故,似乎宜立年长的人。”世续忙说道:“我也这样的说,但太后因此大怒了。”原来,世续的意见正和光绪帝临危所讲的立储之言暗合,可惜西太后固执成见,不肯听从,结果将天下送掉,不是天数吗?这是后话不提。再说那桐等把草诏拟就,给奕劻携带入宫,叫他在太后面前随时谏阻,最好拿这成议打消,别立长君。奕劻满口答应,便匆匆地进宫去了。奕劻进见时,西太后正昏卧不醒,只得静候在外。等了一会,内监在窗外打着号声道:“老佛爷醒了。”那一班宫监听得呼声,纷纷进去,递水进茶地忙了一阵,才诏奕劻进见。奕劻慢慢地走到床前,叩头既毕,西太后问道:“你已回来了么?立储的事,他们可曾告诉过你?”奕劻忙奏道:“奴才已经知道了,现拟草诏在这里,请太后御鉴。”西太后接过草诏,读了一遍,望着奕劻道:“你的意见如何?”

  奕劻是何等乖觉的人,平日本以迎合西太后为趋旨,世续还希望他谏阻,谁知奕劻始终不曾开口呢。当下,西太后吩咐奕劻道:“那你可下诏去布告天下吧。”

  奕劻领了谕旨出来,即会同那桐等发诏颁布立储;进宫去复了旨意,即召集内外臣工,宣读诏书毕,着世续赴醇王府邸召载澧入宫。世续去不多一会,便和醇亲王载澧进宫谒见太后。西太后对醇王说道:“咱现立你之子为储君,你意下怎样?”

  载澧叩头道:“奴才悉听圣裁。”西太后道:“你子尚在稚年,不可无教之之人,可命世续任太傅,你也同心相辅,毋负咱意。”醇王载澧谢恩退出。  当由满汉大臣捧了诏书,到醇王府去迎溥仪入宫。不期醇王的太福晋抱住了溥仪坚不肯放,大臣等再三地解说,太福晋大哭道:“他们把咱的儿子快要弄死了,却又来要咱的孙子去吗?这是咱们万万不答应的了。”因为那太福晋是老醇王奕譞的妻子,也是西太后的妹子。光绪皇上乃老醇亲王之子,和醇王载澧是亲兄弟啊。  所以溥仪的入继,同光绪帝是叔侄;并兼祧穆宗皇帝。但太福晋既不答应,一班大臣自然束手无策。后来,醇王载澧在宫中等得不耐烦了,回到邸中来探问时,见太福晋不肯领旨,知道她痛惜孙儿,不由得也潸然泪下。于是由醇王跪着泣告,把太福晋苦劝一番,说谕旨不可以违逆的。太福晋无法,只得抱持着浦仪,亲自送他上车,又哭了一阵,始含泪回到邸中。这里王大臣等拥着溥仪,蜂聚似地将他护卫进宫。脚步还不曾立定,忽听得内监飞般地跑来,报道:“皇上已在瀛台薨逝。”

  西太后听说皇上薨逝,便长叹了一声,回身倒在床上,半晌方才醒过来。这时,王大臣等已都齐集榻前听候旨下。西太后草命了遗诏,一面令众大臣等先扶持溥仪正位。

  由庆亲王诏布天下,遗诏上令醇亲王载澧暂照开国睿亲王辅政例,为政事摄政王。一切大事均由摄政王拟定后再呈御览施行。  诸事已毕,大臣等忙着料理光绪皇上的丧事。

  正在这个当儿,忽报老佛爷病笃,速命众大臣进宫听受遗命。这样一来,宫中立时纷乱起来了。隆裕皇后和寿昌公主及一班亲王大臣,慌忙到西太后宫中,见西太后已两目紧闭,一言不发。众人侍立了半天,隆裕后在床前立得近,西太后忽然睁眼问道:“溥仪已正位了吗?”隆裕后答道:“今天正位的,已布告天下了。”西太后不语,又等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以后政事,你可和摄政王共同酌议行事。”又召摄政王载澧近床,低声叮嘱道:“你既受着摄政重任,对于国家大事,须秉承隆裕后意旨而行,不可独断,致贻后来之患。”载澧顿首受命。西太后要待再说几句,那喉间痰已上涌,舌头发木,话语含糊不清,只恨恨地槌床而已。这样的过了些时,众臣鸦雀无声地静待着。忽见西太后从床上直跳起来,瞪着两眼,形状十分可怕。隆裕后慌忙上前,和内监等竭力把她扶住。西太后兀是挣扎着,要挣脱了身子,任她去狂跳一会才是舒适哩。  这种现象是表示病人胸臆中非常难过,所以连睡也不安稳了。

  但到底人多,终究把西太后按捺下去。

  后来在场的内监对人说:当时西太后的气力比什么人都大。因西太后于没病的时候喜欢习练拳术,每天清晨起身之先,坐在床上练一套八段锦的功夫;练好之后,内监递上一杯人乳;西太后饮毕,又墨坐一会,饮几口参汤,才穿衣起身。待盥嗽好了,再进一碗燕窝粥,方始出去临朝。天天这样,自西安回宫后,从不曾间断过。于是,西太后的身体异常地强健,她在未死之前,只稍为冒一些寒,或不致于就死。但光绪帝宾天的隔日,西太后还命发遗诏,又亲自过目,形色很是舒适,怎么相去两日,西太后出就死了呢?因此,有疑她是服了毒的,又说她是吞金的,到底怎样,后人也只有一种猜测罢了。

  其时,西太后和蚯蚓般滚扑了几次,看看力尽了,才倒头睡下,倒抽了两口气,双足一挺,随着光绪帝到黄泉相见去了。

  西太后既死,她的身体都变了青黑色;人家说她服毒而死,这句话或许有些因头咧。但西太后起病的缘由实是鸦片烟的孽根。

  当道光壬子年五口通商,把鸦片的禁令从此废驰了。那时不但宫禁如此,就是一般满汉大臣以及绅缙平民,都视鸦片如命,此时社会交际拿鸦片做唯一的应酬品。  凡是热闹的都会,无不设有烟土买卖处和吃喝的大烟间。不过,宫中所吸的鸦片是广东地方贡献来的,那鸦片的气味格外来得香一点。第一个发明的是广东陆作图,因他家里那口井水色碧绿,用来熬煎烟膏,香味比别的要胜十倍。广东的人都晓得的。两广总督将这烟进呈宫中,西太后十分赞美。从此以后,凡任两广总督的,照例要每年进呈烟膏若干。而西太后尚嫌不足,索性请了陆作图入宫,专替她烧烟。

  陆作图死后,他烧烟的法子只传授他的妻子,西太后又命陆妻进宫,月给工资二百两,充了熬烟的女役。当文宗登极,身体很为脆弱,不时吸着鸦片,借它助长精神。

  洪秀全起义,其势犹如破竹,清廷震骇异,常,文宗焦思不安,一天到晚把鸦片解闷。时西太后还是贵妃,孝贞后每规劝文宗不要沉溺在阿芙蓉里。文宗极畏惧孝贞,不敢公然吸食,便悄悄地到西太后宫中去吸,一连三天不曾出宫,孝贞后听得,不觉大惊道:“国势如此危急,皇上怎好这般糊涂!”于是,亲自到西太后宫外,叫太监朗诵祖训。照例,内监奉懿诵训,皇上须要跪下听的,所以文宗慌忙出来,跪听读训毕,匆匆离去。孝贞后见文宗出宫,便召西太后到坤宁宫;因坤宁宫是皇后行大赏罚的地方。文宗听得孝贞后在坤宁宫责西太后,赶忙前去救护,孝贞不肯答应,说西太后蒙迷圣聪,罪当受责。文宗百般地央告,并说西太后已有孕,孝贞才恕了她。

  咸丰庚申,英法联军进京,文宗出守热河,心里愈加忧急,简直在鸦片烟里度日了。西太后已生了穆宗,册封为懿妃了,就伴着文宗侍候装烟,也把鸦片烟吸上。

  穆宗继统,西太后进位圣母孝钦皇太后,和文宗皇太后同临朝政,便公然吸食鸦片了,而且命广抚进贡广烟。烟枪是文宗遗物,有人瞧见过,那烟杆已和红玉一般了。

  光绪戊申年,清廷鉴于鸦片的危害,决定再下禁令。西太后见满族的亲王吸烟的太多,怕一时不得实行,想拿自己做表率,先自戒起烟来。谁知烟瘾已深,一旦屏除,如何吃得往呢?不到几天,就感到不快。光绪帝病重时,西太后正在戒烟,第一次皇上病昏,西太后还勉强能支持,后来,虽连得到光绪帝的病笃消息,西太后已然卧床不起了。以故,只令隆裕后替代着去探视皇上。光绪帝驾崩的隔日。西太后还想勉力起来,给内监们劝住。其时庆王奕劻也有鸦片烟的嗜好,他见西太后戒烟得病,就去弄了一只金盒,里面满盛着烟膏,于进见西太后时从袖中取出来,进上去道:“老佛爷慈躬不豫,莫如开了这个戒罢。”西太后见说,把金盒往地上一掷道:“谁要吸这鬼东西?快与我拿出去。”庆王碰了一鼻子灰,就诺诺地退出。不到两天,西太后就此薨逝。临终的时候,还谆谆告诫着亲王们,切莫吸食鸦片咧。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