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一个人坐在那里,心定神怡,听他们一问一答的说话,类皆往复讥诽,两不相下。及至被宸章一句东洋地狱,又把大家说得都低着头好笑起来。我私自想道:“若要再让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来说去,岂不要这一席酒吃到太阳落还没有有终局么?不如我插上去,替他们做一个和事老罢!省得来笑话说得过了分,倒未免不好笑了。当下便对着他们道:“你们都不要开口,听我说一句话。那上海某学堂里请的外国剃头匠来做洋文教习,揆诸现在新学名义宗旨,均无不合的地方。你们就不晓得,我们中国里人一向喊剃头的叫做【扫清码子】吗?既是清儿可扫,就与排满革命宗旨暗合了。当时李提摩太对那人说:【你们中国将来,岂不是要把一堂的学生子都养成剃头匠的资格来么】那一句话,犹云【你们中国将来,岂不是把一堂的学生子都养成革命党的性质来么】是一样解义啊!不过因为我国政府讳言革命,所以他就变了这么一个谜语出来,把人猜着玩罢了!惜乎那人不悟,倒未免李君反存了流水高山知音绝少的观念在心里了。至于南洋大臣要请日本妓女做教育女顾问官,德总领事就笑他要添出一发官许卖淫的灯笼来,更不是一件甚么异事。殊不知我们中国做官的人家,哪一个不是门口暗暗悬着一只官许卖淫的灯笼呢?而且是官阶越做得大,那灯笼越悬得多。这【官许】二字,更越行得实。
“你们就没有听见过人说,有两位大员遇在一处,私下互相叹气么?一个说是:【唉!某翁!你晓得我们可怜,连个平民百姓都不如,白做到这么偌大的一个官,弄得出去也要放炮,进来又要放炮,直算是替他们那一班混账男女,暗暗的寄了一个巡风的耳目在鼓乐亭子同炮手身上,好让他们放心大胆的尽着胡闹,岂不是闹到头白都没有破败的日子么?可巧我有一日,就故意的说今天出去拜客,要到极晚才转来呢!又故意的外面打了一个花儿,就急忙更换一身便服,也不坐轿,也不开锣,悄悄儿的跑回衙署。到大姨太太房门口一看,只见银蒜低垂,湘帘不卷,我就揭起门帘要想朝里去,谁知几乎把脸上一副近视眼镜撞破了。再存神一望,才知道那两扇门是开着的,只有贴着那对纸和合人儿对着我笑。及至再走到二姨太太那里去一望,也是照式一样。我便一口气把九位姨太太的往处都周历到了,不意都一色。甚至连那瘟丫头都躲得无影无踪,连一丝儿女人星子都瞧不见,竟不知道他们是藏到哪里去了。后来还是我气极了,一时没法想,只得老着脸,派了几名戈什哈,去那几位姨太太的房门口,分头一叫唤,喊说:“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才有几个慌慌张张的开了后房角门,伸着头朝外望。还有两个我平时最喜欢最得宠的胡涂东西,竟敢仍然大着胆硬不开门。慢腾腾的过了好半日,犹自在里面,瓮着声骂戈什们,说是有意吓他,岂有并没听见外面放炮,怎么就会胡乱报说大人回来呢?小心着回来送到中军那里去敲屁股。我一时也是气昏了,别想说得出一句话来,只好拚命挣着嗓子骂道:“我把你们这一班狗畜生!炮都被你们在里头放完了,那外面哪里还有甚么炮放呢?】”
“一个说:【某翁,你真好精神,有这么心肠去管他们闲事。要依我的马矣见,与其私卖,不如官许,还可以稍示限制,不至于玩我等于股掌之上而不觉呢!要不就索性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装一点马矣,随他们过去。所以我每届出行的时候,都预先叫人招呼执事班上,吩咐他们把回衙锣照向例格外多敲几十下子,好知照他们那些在里面闷着的人,快点儿替我回避。至吹鼓手同炮手,要格外加气力,加火药,务必放得响,吹得高,那更不是不消说得的一件事了。再者,某翁,你还不晓得其中的道理呢!我说出来把你听听,你就懂了。自古道:“月里嫦娥爱少年”,即如你做了一个标标致致的女人家,可肯同着你我这一起老梅桩子在一处厮混么?从古老夫得其少妻这一句话,在《周易》上谓之“枯杨生梯”,一上起首,就带着三分勉强气,不是顺天行运的事。若再处处顶起真来,不准他们同一个男人星子碰一碰,岂不要勉强上更加上一个勉强,要拿勉强做高帽子戴了么?就是驾驭得法,不至急出别项事故来,只恐那副从心眼里就不如意的样儿,譬如一朵鲜拂拂的好花,上面喷许多热醋,颜色自然是立刻变了,叫你我看着,心里还好受吗?所以我说,倒不如照我适才的那个计较,只要把面子糊起,一者可以养他们廉耻,二者又可以省我们淘气,三者免得丑声外扬,叫那些疯狗一般的都老爷听见了,又要来参甚么帷薄不修。落是大家闭着眼睛,混几年过去,各滚各的雄黄弹,岂不一举而三利存焉吗?】你们想想看,那两位大老官所说的一问一答,竟至要闭着眼混去,不是官许还是私卖吗?我恐怕就是日本那起官许卖淫的新名词,还是拾的我们中国大人先生的唾余呢!”一句话,把在席的人都说了笑将起来。
宸章道:“小雅世兄,不是我兄弟同你今天闹一句玩话,你的这一张嘴,就活像是在那些说书的嘴上借了来的,比那一马闯到高楼上,马会腾空人驾云,还掉转得快。不晓是怎么几个螺螺旋,竟把各人所说的话,都被你一网打尽,而且引证得面面俱到。幸亏今桌面上没有做过督抚司道的人,都配不上升旗放炮,奏乐开门;倘若是真个有这里,岂不要被你教会了他许多坏见识么?再或被个讲男女平权的听见了,你可替我小心点才好呢!”说着,又把众人都引入笑将起来。 我笑道:“世叔适才说我一张嘴号志是在说书的嘴上借了来的,小侄想那说书的是一家八张口,都仗着他两片皮。如今那些讲男女平权的女志士们,若竟能达其目的,或不仅止平权,直欲驾男权而上之,尽反其平日一衣一食,均仰鼻息于男子宗旨,或以教授薪资所入,瞻顾翁姑,或以劝办义举所余,抚蓄老小,岂不是从此我们二万万男同胞,人人的家主婆,都要变着一个两片皮养活了八张口了么?”一时又把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贾钧之才故作镇静的首先止住笑道:“小雅君自是我做截搭题的能手,不然,何以能把各种话都消纳无形,联合一气呢?”
真晓轮道:“次丹偶然说起了一句说书的,贾君又偶然说起了一句截搭题,我也就偶然感支起一句俚谈。还是那做无情截搭的时候,一个钝秀才在那里做窗课,题目是【乘肥马衣轻裘至子路为之宰】,辗转寻思,殊难得手。后来不晓得怎样,门外又来了个说淮书的,敲着破多破鼓,格外的聒噪得一字皆无。不得已,先叫人出去同那说淮书的商议,叫他多走几家,不要在这里打场子。谁知那人,人虽是个说书的,脾气却古怪的极,说是:【这率士之滨,莫非王土,我又不是做犯法的事,怎么不准我在这里?须知这营业自由,是我们当国民的特权,谁也不能来干预我!】他说过,仍然是敲着锣鼓,说他的书,不来逗睬。秀才急得无奈,只得自己把这个苦衷告给你,求他远让一步。他听了才止住口,放下锣锤道:【你说得这样的艰难痛苦,比黄连还难吃,究竟是甚么题目,姑且说的来,把我们门外汉听听看。】说着,就斜着头闭着眼睛等他说。
那秀才此时心里欲待不告给他,奈因急欲敷衍他远去,就不得不故作周旋,因对他道:【题目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既不能说子路的邑宰就是变卖肥马轻裘报捐来的,当时战国时代却又没有开过捐例;又不能说子路穿着轻裘,策着肥马,去上邑宰的任。所以左思右想,都没甚么好接笋处,才叫你让让开,不要来乱人文兴的呢!】不意那人听一句,望着他点了一点头,及至听完了,睁开眼哈哈一笑道:【我倒有两句俚语在这里,不知道可合你那题目的程度?】说着便拿起锤,敲着锣鼓,先打了一个七咚八咚昌,然后高声唱道:【不表豪富贵公子,且说为官受禄的人哪!】唱完了,一笑自去。秀才此时也言下顿悟,由此揣摹入彀,遂成做截搭题的名手。
可见得这从前八股文的一件事,并不一定做秀才的才该派懂得,也不是不做秀才的就不派懂。要之,总是一个唠叨子东西,只要他飞黄腾达,就是不好,也是好。甚或有不通的地方,还要说是他学问渊博,别人一时领略不到;倘或时运不济,文章憎命,即或把管世铭、苏东坡的灵魂,一齐收拢来,装在他肚里,也是一文不值。等至身上无衣,肚中无食的时候,要拿去换一尺布,一斗目,都莫想有人要。所以欲富国强兵,还是振兴实业的好。即如我所说的那个说书的,既能说出这两句相当的话来,八股一层,谅想就不是个弱手,仍未免拿着些鼓儿词,沿街混饭吃。可见得这个唠叨子,是个扶起不扶倒的废物了。所幸政府里的诸人,这场大梦还算醒得快,竟肯举数百年前明积习,一扫而空,还不算是我们下一辈子的读书人遇了皇恩大赦么?怎么贾君你还兀自舍不得似的,常把他挂着在嘴上说做甚么呢?” 我笑道:“真君这一席话,要算抵过一篇吊八股文的绝命赋呢!不然,就是科举革命后第一次纪念大演说也罢!俊哲如此,诚不愧为西山先生之后,敬服!敬服!”
笪沓接着说道:“你们说了这大半日,倒便宜了我,多有偏了许多酒菜。如今也该轮着我来消消供了。小雅君,你不是说那大人先生们借吹炮手做打内署德律风的特别回避机关吗?我记得心里有一件事,与此绝相类,真是如同一个娘胎里养下来的。就是去年奉派到淮安府属盐城县去办征兵的那一趟。适值有一天晚上,城里善恶巷陶死人家被抢,由地保报了上来。县官并不临场捉贼,只派了几名练勇,在县署前狠命的通通通放洋炮,又叫典史们带领乱喊的;他自己仍然是高卧衙斋,陪着姨太太抽他的鸦片烟。如此忙乱了一会,倒说是强盗吓走了。我当时猪八戒吃人参果,是初次见面,意谓劫盗在本城明火执杖,威劫多金,是与县官有绝大干系的,怎么救兵如救火,竟会这样的当儿戏耍子呢?再等后来一问,方知道是从顺治元年,就历任移交下来的一个老例,从来不晓得甚么叫做当场捉贼,而且做贼也从来不晓得甚么东西叫做犯法。一面不过是他富我贫,软商不肯,不如硬借罢了。一面是白日劫抢之案,已成数见不鲜,实在办无可办,捉不胜捉,只好急则治其标,虚张声势的把他吓走了便罢!你想这样的宗旨,还不是活像在那上司跟前秉承了下来的吗?怪不得人说:【上有行之者,下必有甚焉】者也,又说甚么【上行下效】,我到现在才死心塌地的相信呢!”说着,各人又胡卢了一阵,伺候席面的家们便端上饭来。
此时大家业已醉饱,略微沾一沾唇,便起身各各散坐。贾钧之、笪沓二人是各有义务在身的,所以一散了席,就辞了主人先走。只有真晓轮同萧菲,是时常过从惯的,又加上两人的公馆离此不远,所以都把外面的马褂宽了,两人躺到炕上去过瘾。一时双枪并举,烟雾弥漫,呼吸嗗之声,几与临要绝命的病夫喉里那夺命痰声音相似。何宸章又到里面去,久久未出。我一个对着这两条半死不活的活死人,眼见们虚拢四只眼,在那里烧着龙眼核子大的烟泡,上上去,摘下来,卷了又滚,滚了又卷,一递一口的抽吸,放着个不吃洋烟的人,坐在一旁看着,不由自己难受,又替他难受。
正想寻找几句话出来同他们搭讪着好解闷,不意忽然听得真晓轮猛把烟枪放下,抬起头来,喝了一口热茶,狠命的把那含在嘴里的余烟往下一咽,然后透过一口气来道:“哎唷!我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呀!直到此时,才能够让我得着一口好通快烟啊!真是这个唠什子,比我们适才说的那个烂八股时文还要逼得人利害呢!只要你同他亲近上了,不问你是个甚么英雄好汉,铜打铁浇的人,也得遵依他的命令。一经发起瘾来,一时一刻也莫想违背得过呀!不然就得叫你无论在人前客后,淌眼泪,打呵欠,一伙儿丢脸,你还得不敢同他挣一挣儿。小雅君,你想这个还不比那爹娘师保管束得人直手直脚的吗?可怜你们都是一班天堂里的人啊。不晓得我们这地狱的活罪呢!”说着又伸欠了一个呵欠,说道:“我的那观世音菩萨呀!中国人说得你这么样法力无边,寻声赴感,怎么我们同胞里头四百兆痴男怨女,现今倒有二百五十兆人有了鸦片烟瘾,终日左一个呵欠,右一个呵欠,打得应天的响,你竟自垂着眉,瞇着眼装聋做哑的,听不见呀!”我道:“听说现在政府里的人预备实行禁烟,那就是皇天萨的感应了!”
萧菲听着,忽然在烟炕上一个鹞子翻身起来道:“我的两位老爷子,你你就称呼一句南海老佛,或是慈航道上也罢,何苦把他老人家尊讳搬弄着玩子呢?”真晓轮道:“你又喝酒,又抽鸦片烟,难不成也在那一门么?”萧菲听说,把脸红了一红道:“我从前也曾点过理来,后来也是因为应酬多了,就无意中反掉了。所以至今听着人家喊到老佛爷的尊号,还就像有点儿忌讳似的呢!”真晓轮道:“这就怪不得你了!我说怎么样?你一开着口,就像是沾着三分内行气呢!怪不的那些江湖上人有一句流口,甚么【三个不开口,神僊都难下手】,又说甚么【张口洋盘闭口相,是相不是相,全看话头亮】呢?可知一个人出身学问,存生活上中而发乎外,都要不时在闲话中无意流露出来的。不过旁观者,冷眼的少,粗心的多,不能有观人于微的程度罢了!所谓天自有文,寄于日星;地自有理,附诸山陵;人自有形,发乎言行。其奈后世学者之不识天文地理人形为何物呢!”
我听了,就凑上去问道:“旭初,你们两个人嘴里说的甚么外国话?怎么讲礼不讲礼,一个人生在文明世界,若要不讲起礼来,岂不是真个要像萧菲翁说的反了么?这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了!”真晓轮道:“非也,不是说的甚么讲理不讲理,是说的江湖上有一种邪说,叫做点理,又叫在理,大约是同哥老会、安清帮鼎足而立。说进这个一门的人,都是下流社会多,宗旨一切,也鄙俚得很呢!”我道:“这件事的内容,先生可得知大略么?”真晓轮听着,望萧菲把嘴一噘道:“你请问他,他是个坐过忠义堂第一把交椅的人,凡那些老师傅、大字班、坐山大爷一切规矩,都派得懂。”萧菲把脸红了一红,假做没听见的样子,仍然是抽他的烟,不来兜揽。我想了一会,猛然的醒悟道:“哦!我说是甚么哥老会、安清帮呢?多半就是那清红两门帮匪的外号罢!听说他们里头的规矩严厉得很。凡属师父对徒弟,真是叫跪不敢站,叫死不敢活,比人家父母教训儿子还要利害几十倍呢!”真晓轮道:“一个人有了子弟,自己放弃了教育上天职,悍然不顾,任凭送把别人去教训,就要该吃这种哑苦呢!”
我笑道:“小而一家,大而一国,何处不是这个道理呢?譬如一个人,抚有四海,眼看着自己的地利不能兴,自己的子民不能教,一切早弊,皆若吴越人之肥瘠,漠不相关。及至民气郁而不伸,山灵急于献宝,东三省之矿产,尽属他人;普天下之穷黎,半为教友。或有气习鸱张之辈,铤而走险,遂一变其望治主义为革命邪说,辗转蔓延,不可收拾。然后当道诸公,竟犹欲用百年前杀以止辟之政策,以为治标之计。殊不知教者一二人,或十数百人,其拼使此躯同达一杀目的者,或竟即以其人之杀,还杀其人之身,报复循环,而强俄虚无党暗杀之风潮,随日俄战舰载与俱来,恐不止如恒河沙数,何尝不是放弃教育天职不顾一语为害呢?至于我说的这个清门帮匪,虽然没有虚无党的程度,但以暗杀为宗旨,却是如出一辙的。何况他们帮中初入门的人,都要报效师父几件没有本钱的买卖,名曰“献艺”;或是杀几个人玩玩,名曰【试毒】。大约此风从本朝康熙年间初行南漕的时候,就有了相传。当时有潘、钱、老三个异姓弟兄,素以操舟为业,往来江湖上面,带做点水面上生意。因为一时得着了这个招人承运漕米的机会,就大开东阁的立了潘、钱、老三个山堂的名目,招徒接众,一时无赖之徒,闻声响应。其中有个把三家村里稍辨之乎者也的学究,又献议立了许多十帮规、八世系、三堂、六部、九代的帮头那些妙策。你说是甚么叫十帮规呢?原来是定的一不准违条犯法;二不准藐视前人;三不准重财轻义;四不准奸盗邪淫;五不准爬灰倒陇;六不准违背师尊;七不准私收徒众;八不准毁道灭僧;九不准贪吃懒惰;十不准反出清门。何为八世系呢?诸如元字班,说是他们安清帮的开头一代,以后接序明、清、礼、大、通、武、侠七个字,一直的朝下排去,名为八代。”
真晓轮道:“那八代的底下呢?”我笑道:“八代底下,字数还未序出,恐怕如今新学昌明,文明日进,他们那些野蛮胡说,竟要应一句绝八代的谶语呢!”真晓轮道:“管他绝八代也罢,绝九代也罢,好在你我都不是沾着味儿的人。但还有三堂、六部、九代帮头,又作怎么讲呢?”
我笑道:“我幸亏有点记问之学在肚里,不然,今天竟要被你考经济特科似的考住我呢!总而一句,他们的话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三堂大约是指的潘安堂、钱安堂、老安堂三堂名而言。至于六部,却是不通得极。而且三句不离本行,多半是船上的俗话,甚么端把为吏部,门帘叫户部,柁叫工部,篙橹叫刑部,帆樯叫兵部,中炕叫礼部。九代帮头,就是说那各人当进帮之始,都要由穿跳师介绍在前、引进师带领在后,然后再请本命师择日,大开香堂,或就古庙,叵人家,均俟人静更深,高烧红烛,敬◆名香,三师排班而坐,众徒子徒孙都一个个依次鹄立。继由引进师下座,带领其人至本命师前,匍匐跪倒,口称老某人,一心皈依大道,千求师父慈悲收录等语。如是三遍,然后做本命师的,便高声将以上十帮规、八世第、三堂、六部,以及三师各人名下的所有三代名号粮船,当时在第几帮,旗用何色,并兑粮所在,交粮地方(大约以兑粮在浙江省交粮在北通州居多)一一宣布,便一一默记。如此又由引进穿跳二师,互授以帮中口号,及途遇学长平辈各种礼仪,演习已毕,始各如鸟兽散去。还听说他们开堂徒弟烧的香,都不能一权少一枝的,其数目恒视班字为转移。诸如师父是个元字班,那香自然是古庙前旗杆,独一根了。若要拜了个武字班做师父,则星星磷磷,恰成北斗之数。所以进过帮的人同人说话,辄自谦道:小孩子香头低,尽站在第五枝香上,不过是沾着一点子祖爷的灵光罢了,还要望你们诸位大老爷们,叔伯们,照应点慈悲点才好呢!人家就知道他是第四代礼字班的子孙,自己是大字了。
“我还记得有一天在清江浦城外一丬茶馆里吃茶,谁知那个腐败地方,安清帮比上海翻戏党还多。没有一丬吃食店茶馆里不是挤得满满的。我只得望了望,随便拣一副座头坐下去。不意从我左边的一张桌子上忽然立起一个人来。看他那个样儿,并且像个世家子弟,但是那种大拇指头竖竖的拿了一把黑油纸扇,在手里不住拾得同放鞭相似,就已经不折一个道理了。我后来又猛听他对着一个歪戴帽子、提画眉笼的人,说了一大串甚么【兄弟沾祖爷的灵光,三师的慧照,在香堂上面,站在第七枝香上。不过是没有穿过皮底鞋子,跑过同东道儿,文不能像秀才,武不能当兵。兄弟来的慌,去的忙,敝前人若有交代不到的地方,还要望你们贵地一班老师父们、少师父们,还有那些一岁两岁,出了娘房;三岁四,进了学堂;五岁六岁,来到校场;七岁八岁,站在香堂;九岁十岁,左手拿着大片子,右手带着小宝,六响洋炮,班得喳喳叫的十方广众大小师父们,慈悲我做后辈的几分才好呢】那些草野奇谭,倒很把我吓了一跳。及至轻轻的问了问堂倌,才知他是我们扬州阮太傅阮元的孙子。我心里想道:他们家里,我认识的人很多,不要回来被他认出我,就黏搭住不好弄了。不如我眼睛放亮些儿走罢!便头一想,一头拿着小手巾,搭讪着掩住嘴,装出咳嗽怕风的样子,匆匆走去。”正是:沧桑变幻虽天运,贵贱循环总自求。
要知以后如何,且俟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