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宣兰生明晓得女儿的名气不好,恐怕没人肯要,所以许着和女婿捐一个道台,又许他重重的陪送。无奈这位宣大小姐的名声,实在太坏了,竟是出名的母老虎、雌夜叉,虽敢去招惹着她,自寻苦吃?刚刚的这位孟观察,在奉天搬了过来,这些事情,一些影儿也不晓得。见媒人来和他做媒,说的就是铁路大臣的女儿,他正是有心依附,听见宣兰生肯把女儿许他,喜出望外,并不推辞,一口就答应了,还说了许多高攀仰附的活儿。宣兰生听见孟少英竟肯娶他的女儿,也自欢喜。这边的孟少英下过了聘,就急急的选了吉期迎娶。一边急于要娶,一边也急于要嫁。一个是儿良急色,风催海上之槎;一个是凤女颠狂,水泛桃源之洞。孟少英要要紧紧的,把宣小姐娶了过来。 那些筵开玳瑁,褥设芙蓉,履鞋纵横,冠裳杂沓的热闹,也不必去提它。只说孟少英人散之后,走进新房,细细的打量这位宣小姐,只见他眉柳笼翠,檀口含丹,体态风骚,丰神流动。
孟少英见了,甚是欢喜。这一夜,正是新打上的恩爱,也不知有多少的深情密意,海誓山盟,在下也说它不荆孟少英娶了这位夫人,不消说是心满意足到十分的了。宣小姐初到孟家,不免也要略略的收敛些儿。更兼孟少英甚是爱她,千依百顺,要一奉十的,一时也发不出什么脾气来。孟少英娶宣兰生的女儿,本来是个续弦,前室留了两个儿子下来,一个六岁,一个只有四岁。宣小姐看着这两个孩子,就如眼钉肉刺一般,非但不肯去照管他们,连正眼儿也不去看他一看。有一天孟少英出去赴席,回来得迟了些儿,宣小姐便要发作,又看着孟少英朝他满面陪笑,一时翻不转脸来,只得罢了。隔了一夜,宣小姐早上起来,正在梳头,刚刚的两个孩子走了进来。四五岁的孩子,那里懂得什么规矩?走进来的时候,没有叫应她。宣小姐借着这个名目,登时大怒起来,骂道:“怪不得你家上下的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连你们这两个小奴才,都欺负起我来。这还了得么?”说着,把梳妆台上的一个玻璃肥皂缸,对着那两个小孩子,兜头掼去。只听得豁啷一声,落在地下,跌得粉碎。
幸而还没有打着。两个孩子,已吓得浑身乱抖,啼哭起来。宣小姐愈加发怒,披着头发,跳起身来,抢了一根门闩,揪着两个孩子的衣服,不分上下,乱打一顿。打完了还喝叫他们跪在地上,不准起来。 看官,你道宣小姐嫁到孟家,孟少英待他甚好,这两个孩子,又和他没有什么冤仇,为什么要这般的毒打?原来宣小姐在家里头的时候,没有人去管他,一天到晚,都和一班家人小子们鬼混,说说笑笑的,顽作一团。现在嫁了过来,虽然不怕孟少英管她,似乎总要装些新妇的体统。更兼孟家的家人,都是规规矩矩的,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儿,见了新太太谁敢和她说笑?宣小姐闷了半月有余,施展不得,心上着实懊闷,又说不出来,所以借着些小事,趁势并在一起,发作起来,好趁此制服了孟少英,叫他不敢管她的闲事。
里头正在嚷闹,孟少英听得宣小姐动气,连忙赶进来劝解,被宣小姐兜头一顿痛骂道:“你也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么?我既然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内主。小孩子不知规矩,见了我叫都不叫一声,我略略的管教管教,又有你这样的胡涂虫,赶进来帮着他们!孩子们正在年轻,不管教管教他,难道凭着他的性儿,将来年纪大了,由他飞上天去么?”这一下虎势,就把孟少英吓得不敢开口,默默无言。宣小姐见孟少英这样,越发心中得计。又把孟少英数头数脚的,骂了多时。骂得孟少英一口气也不敢出,方肯罢了。
自此之后,宣小姐看准了孟少英是个脓包,便把在娘家的那些故态,一齐发作出来。孟少英有时劝劝他,就是一场臭骂。 天天改了男装,坐了车子,各处乱逛。她自己便是这般放荡,却又把个孟少英拘束得紧紧的,不肯一步放松。有时孟少英在外面应酬,回来得迟了些儿,便要寻事吵闹。又千方百计的,打听跟出去的家人。一班家人,晓得这位孟观察,是个惧内的都头,那敢不说?有一天,孟少英看中了五风班内一个掌班的姑娘,叫做银兰,要在那家摆饭,却又不敢给宣小姐晓得,便在她面前扯了一个谎,说有公事要出去会商,偷偷的溜到五凤班去。谁知这位宣小姐,见他说话之间,神色有些不定,料想他定是谎话。当面不说破他,暗暗的差了两个家人,跟在后边,打听得明明白白。这两个家人,本来只怕太太,不怕老爷。走了回来,便一五一十的,告诉宣小姐,如此如此,现在五凤班摆饭请客。
列公且祝上海苏州,堂子里头的规矩,只有摆酒,设有摆饭。为什么京城里头,要说摆饭呢?要晓得京城里头的规矩,和苏州上海不同。堂子里头,摆酒是摆酒,摆饭是摆饭,不能混在一起的。摆酒是只有八个果碟,没有热炒大碗,不过一个摆酒的名目儿。客人们到了堂子里头,初攀相好的时候,一定要摆一台酒,就如苏州的堂唱一般,却只要破费三两银子。若要摆起饭来,方才和上海的摆酒一般,不过价钱大些,差不多要花到三四十两银子。这是南北不同之处。不要说京城里头的规矩,和苏州上海大相悬绝,就是天津侯家后的窑子,不过隔着京城二百多里路,已经格局不同。天津的窑子,一向分为南北两班。南班是南边妓女,大约是扬州人居多,间或有一两个苏州人,却是十分难得。南班的规矩,差不多有些相像上海的规模,但也有些异同之处。上海堂子里头,客人们来打茶围,是不名一钱的。天津却是不能。每打一次茶围,就要破费一块钱。那怕你再熟些的客人,今天一天工夫,去走上十趟,便要连出十块钱。客人进来的时候,也有两个盆子,却不是上海的干湿,只是两碟黑白瓜子,也不叫装干湿,叫做上碟子。吃酒叫局的钱,可以欠得。惟有这个茶围洋钱,却要现钱开销,不能拖欠。吃一台酒,却要十七块钱。住夜客人,不出下脚,只要出六块钱的夜厢。叫一个局,却要足足的五块钱。但叫局的格式,又比上海不同。客人们叫了倌人的局,倌人们来了,坐了一回,或者有人转局,便向客人告假。去了一会,仍又回来。
略坐一会,再告一个假,去了再来。尽有叫一个局,来来去去,连告三五次假的,不算什么希奇。北班里头都是些天津土妓,规矩也和南班差不多。但打一个茶围,要两块钱。若要听她们的曲子,她们每人手中,都有一把白纸扇子,上面写着一出一出的戏曲,二簧帮子,西皮青衫,写得明明白白,听凭客人们点她什么。客人们点了她的戏,便叫进三两个乌师,胡琴的胡琴,板鼓的板鼓,小锣的小锣,一齐坐在门外。那唱曲的倌人,便走到门口,立在帘子里头,背着脸儿,曼声娇唱。凭着客人叫她坐下,她无论如何,总不肯坐,说是她们的规矩,向来不准坐的,差不多还有些古时舞衫歌扇的遗风。不过北边妓女,体态生硬,眉目之间,总觉得有些杀气,比不上南边人的体格妖娆,丰姿旖旎。所以在下三年之前,在天津游幕的时候,游戏三味的作了一篇津门南榜,取了二十几个南边妓女,所有天津土妓,一概的摈弃不收。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在下被他们一班北班里头的倌人,不知骂了多多少少。
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只说宣小姐晓得子这个信息,不觉心中大怒,便想要赶到五凤班去,和他拼命。换了衣服,把面上的脂粉,一齐洗去。卸了钗环,仍旧改了男装,居然顾影翩翩,竟是一个乌衣子弟。当下宣小姐改扮停当,含着一腔怒气,把孟少英长用的一把解手小刀放在身上。也不要家人们跟去,迳自坐着车子,赶到五风班来。班子里人,见了宣小姐这般打扮,只认做是个螵客。见她一进门来,便问姓孟的在那里摆酒,又认是孟少英请的客人,再也想不到她竟是孟少英的太太。当下一个龟奴,在前引路,把宣小姐一直引到银兰房间里来。这位孟观察正把银兰抱着,坐在膝上,一面又和别人说话。忽然见门帘一启,走进一个美少年来。孟少英模糊两眼,辨认不清,只道又有客人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宣小姐走进门帘,一眼早看见了孟少英,拥着一个削肩细腰,朱唇宝靥的倌人,坐在身上,那样儿甚是亲热。宣小姐见于,不由得醋气攻心,怒容满面,蛾眉倒插,星眼斜睃,高声喝道:“你瞒着我在外边做得好事,还说有什么公事,公事是这样办的吗?”
孟少英起先还不认得她是个什么人,及至听了她的口音,方晓得竟是自家的妻子。这一惊却也非同小可,一时手忙脚乱的,推开了银兰,想要立起身来。宣小姐见他这样,更觉满心火起,那里忍耐得住,一回手在里衣内拔出那解手刀来。因见人多拥挤,难以上前,便把解手刀对着孟少英和银兰身上掷去。孟少英不及提防,抬起头来一看,已见那把亮汪汪的解手刀,对着自家的面上,直飞过来。只把个孟少英吓得魂不附体,急急的把头一低,总算还好,刀锋在额角边擦过,没有受着重伤。只把孟少英额上,划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一时间鲜血直流。
此时孟少英不及说话,从人丛中跳出身来,迳往牀后一溜,抱头鼠窜而逃。原来牀后另有一个小门,孟少英迳自一溜烟的从门内溜出去了。这里一班客人,多不认得宣小姐,大家都呆呆的看她。后来见她动手行凶,一齐发起喊来,都说:“你是何等样人,青天白日的,竟敢拔刀行凶?可是不怕王法的么?”众人一面说着,一面又招呼班子里人进来,说把她拿住,不要放她走了。好个宣小姐,不慌不忙,看着他们微微冷笑道:“你们想是瞎了眼睛,人也不认得。你晓得我是个什么样人?难道和姓孟的没有一些干涉,便无缘无故的来寻着他么?只我便是姓孟的正室,因为他瞒着我在外面荒唐,今天特地要赶来,和他拼命,不想仍旧被他跑了,总算便宜了他。你们瞎闹的什么?”
众人先前原是一腔怒气,只认她是个混混,有心来寻孟少英的事,想要把她拿住,送到兵马司问罪。及至听她自家说出,就是孟少英的夫人,大家呆了一呆,一句话也说不出。仔细将宣小姐打量子一回,果然见他绿鬓拖云,蛾眉画月,真是个女子的样儿。大家都把那起先的一团怒气,不知到那里去了,一个个哑口无言,慢慢的一齐退了出去。宣小姐见他们都讪讪的走了出去,冷笑两声,便回过身来,要和银兰寻事,谁知银兰胆小怕事,见了方才这般声势,早吓得不知躲到那里去了。有分教:却扇回灯之夜,辜负春宵;金迷纸醉之天,忽惊狮吼。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