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江念祖见了宝椿宝太守的通禀,不觉也有些心惊,便求着邵竹卿替他想法。邵竹卿想了一会,攒眉道:“若是他单禀制台,还好在里头做些手脚,偏偏的又是一律通禀,这件事儿,据我看来,只怕消弭不来的了。”江念祖见邵竹卿不肯替他想法,便急了,又苦苦的求他,邵竹卿沉吟了一会,方开口道:“法子虽有一个,却只好去撞撞木钟,成功不成功,只好碰你的运气。”江念祖听了,连忙问计。邵竹卿道:“说虽是这般说话,但是如今世上,非钱不行,不知你可舍得钱舍不得钱?
这件事儿,须要有了钱,方得成功,空口说白话,是做不来的。” 江念祖忙答道;“只要这件事儿,按捺得下,我哪有不肯出钱的道理,但是我的光景,你晓得的,近来虽然稍稍的有些积蓄,却也为数不多,你斟酌着办就是了。”邵竹卿听了,哈哈的笑道;“真人面前,不要说假话。你这几个月里头,弄的钱还少么?这件事儿,要是捺得下来,把你那几个昧心钱儿,一齐用掉了,还是你的便宜。”江念祖听了,虽然肉痛银钱,明晓得事已如此,也只好咬着牙齿,凭着邵竹卿如何布置的了。当下邵竹卿和他商议了一会,叫他暂告几天病假,躲在公馆内,不见外人,又把江念祖这几个月内积的存款,一齐提了出来,分打了几张银票,急急的赶到藩台衙门,禀见了藩台。他和藩台本来熟识,便把江念祖的这件疙瘩事儿,细细的告诉了他,要求藩台通融办理,把这个通禀,暂时捺住,不要批缴。他自己到原告宝太守那里,还了他的五千银子,再和他商量,请他将就些儿,不要再进催禀,只要藩台和宝椿那里,这两处关节打通了,别人那里,就容易想法了。又说江念祖虽然可恶,却总算是宣大臣那里荐来的人,又是制台自己下的条子。若这件公案,一定闹了出来,一则碍着宣钦使的面子,二则总是制台荐下去的人,三则厘局督办郭道,也有个失察的处分。若能把这件事儿圆转下来,却就省了许多周折,况且江念祖现在已经知悔,自己情愿把以前索诈的赃银,一齐缴还原主,算起来也还于官场大局没有什么妨碍的地方。好在他并不是本省的候补人员,只要等这件事儿过了之后,叫他告个病假回去,以后不必再来就是了。藩台听了,起先的意思,不肯答应,禁不得邵竹卿再三求恳,又暗暗的朝他伸了三个指头,藩台看了,心上明白,方才面上有了些笑容,又有意推辞丁一会,方才答应。邵竹卿又到首道那里去了一趟,首道见藩台已经答应,也不来做这个空头冤家,乐得做个好人,一口应允。邵竹卿见这件事儿有了五六分指望,心上略略放心,便再到宝太守那里,和他磋商了一会。宝太守的初意,原不是有心要和江念祖为难,只为着他到处敲人的竹杠,一班厘局委员,受害不浅,他方才起了这个抱不平的念头,便想出个收拾他的法子来,警戒警戒他的下次,叫他晓得些儿利害,以后不敢再是这般,现在见邵竹卿苦苦的和他求告,又把五千银子的银票,双手奉上,说了无数感激图报的话儿。邵竹卿平日之间仗着制台信任,随便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的眼中,总是待理不理的一付冷洋洋的面孔,现在为着江念祖的事体忽然的出奇恭顺起来。宝太守看了他这般模样,不觉微微冷笑,也就答应了他。邵竹卿见他慨然应了,心中大喜,立起来深深一揖道:“多蒙俯允,总算赏了小弟的光,感激之至。”宝太守微笑道:“竹翁何必如此客气?像竹翁这样的红人儿,来和小弟说情就是赏小弟的脸了,小弟哪有不允的道理。”邵竹卿被他说得面孔一红,免不得谦逊了几句,便告辞出来。这件事儿总算已经办妥,只有郭道台处还没有和他接头,料想他没有不答应的,便回身又到郭道台处,和他说了。
郭道台虽然也接过了宝知府的通禀,却也把他当作例行公事一般,把他丢在一边,竟看都没有看。听邵竹卿和他说了这件事儿的始末,倒狠狠的吃了一惊,为的自己手下的属员做了这样的事情,自己事前既漫无约束,事后又毫不知情,未免也有一个处分。当下邵竹卿又告诉他,自己已经和他料理停当,把这个公事暂时捺住,并不批缴,原告宝知府那边,已经说妥,料想没有什么事情的了。郭道台听了,方才一块石头落地,放下了心,倒着实谢了邵竹卿一番。邵竹卿别了郭道台,再到江念祖处,对他说道:“你的这件事儿,我都和你办妥当了。一点事都没有,你只顾放心,但是面子上虽然缓了下来,这个地方,你却站不住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告个病假回去,以后也可不必再来,这才保得宝知府没有话说。你若不听我的话儿,回来再有什么乱子出来,我却不能问了。”江念祖听了,不敢不依,即日告了一个病假,缩着头颈,仍旧回到常州去了。江念祖一共在南京当了三个月差使,却被他搜刮了二万多银子,真是一个弄钱的狠手,聚敛的都头。国家若把江念祖用做财政大臣,叫他专事搜刮,倒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能员。话虽如此,究竟他得的都是些不义之财,凭你江念祖这样一个老奸巨滑的东西由不得也上了别人的当,闹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出来,把那些瞒心昧己的银钱东手得来西手去,依旧用得个干干净净,一个不留,还在南京落了一个名气,从此不能再到这个地方。看官试想究竟这班人可有什么好处呢?
只说江念祖到了常州,闭门不出,过了一月有余,觉得甚是气闷。伏居乡里的人,哪有在外面当差使的显赫,江念祖住在家内,不免种种的不惯起来。一想这些事情,也还罢了,只是现在住在家中,比不得在外面当差的时候,一个钱的进款都没有,尽着往外掏钱,像这样的一天一天下去,将来坐吃山空起来,如何了得,总要想一个生财之道方好,左思右想,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江念祖的一边,暂且按下。如今先提起一个和尚的故事来,常州南门外有一座端明寺,乃是乾隆时敕建的丛林。那端明寺里的方丈,叫做静波,扬州人氏,从小出家。他们江北一带的人都把当和尚算做生意,有一班穷苦人家没有饭吃的子弟就叫他削了头发去做和尚,往往有做了和尚十年八年之后居然发了大财回来买田买地置造房屋,还有半路上还俗的人,所以江北人一发把做和尚这一件事儿当作个发财的道路。这个端明寺方丈静波也是个种田人家的儿子,极其穷苦,从小就出了家。到得二十余岁,却出落得十分伶俐。他师父甚是爱他,把他派了一个知客。他又口灵舌便,酬应圆融,巴结得一班施主们极是欢喜。后来他师父死了,他便传了师父的衣钵,升了个库房都监。那时端明寺的大殿已经坍落,几处的禅堂经院也是七歪八倒的,修整不来,眼看着将要倒了。那班寺里的和尚,听得静波的名气,便公请他到端明寺来,做个方丈。说也奇怪,自从这静波到了端明寺,不到十年,大殿也造好了,罗汉堂也造好了,各处的忏事更是接二连三的不断,竟把一个败落丛林,渐渐的修整起来。但是这静波,却有一样坏处,只要见了一个女人便眉花眼笑的,瞇着一双眼睛,缝都合不拢来,那付色中饿鬼的样儿,甚是难看。更兼他挤在女人队里,挨肩擦背,参前落后,只在女人堆里乱搅,却又生了一双贼眼,光油油、骨碌碌的,十分讨厌。很有一班不正派的乡绅内眷和这个贼秃嘻嘻哈哈地说笑,形迹甚是可疑。这贼秃的卧房,又做在一个极秘密的地方,不是常到寺内的熟人,轻易走不进他的卧室。房里头的摆设,又甚是精致,绝不像个什么和尚的禅房。外边很有些人说那静波的许多坏话,说他与某家的小姐如此这般,和某家的少奶奶这般如此,并且这两家都是有名富户,时常三天五夜的住在寺中,丈夫父母绝不去问他们的信,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由。至于这两家的内眷,究竟和这贼秃有无首尾,在下做书的却也不得而知,既不能弯着舌头,污蔑人家的闺阃,又不能遇事颟顸,曲讳他们的隐情,也只好把这件事儿算做一桩疑案,随着看官自家去猜摸的了。
闲话休提,只说江念祖坐在家里,想着坐吃山空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要想个生财的法子出来。但是坐在家里头,却比不得在官场上当着差使,银钱来得容易,哪里就想得出什么生财的法子来!想来想去,忽被他穷思极虑的想了一个法子出来,便收拾行李,连夜动身,往苏州去了。江念祖想着了什么生财的主意,到苏州去鬼鬼祟祟的,究竟干些什么事情?如今不必提他,后文再表。再说那静波和尚,在端明寺做了七八年方丈,不知怎样,竟被他积蓄了许多私房,照别人说起来,都是那一班妇女的倒贴,在下做书的不知其细,不敢乱谈。只说有一天,端明寺门前水码头上停了一号大船,船上边门枪旗灯都是素色,船头上立着几个青衣缨帽的家人,那气派十分阔绰,停在码头上。停了一会,只见中舱里头,一班仆妇,簇拥着一个淡妆素服的少妇,慢慢地走上岸来。一直走进端明寺,先到大殿上烧香拜佛,拜过了起来,就问值殿和尚这里的方丈叫什么名字。值殿和尚依实回答了。那少妇就叫值殿的和尚在前领路,迳到静波的卧室里头。那静波正在拨着一面算盘,摊着一本缘簿,在那里七上八下的算帐。领路的和尚,先走一步,进去通报。静波连忙放下算盘,起身迎接,恰好那少妇轻移莲步婷婷袅袅的走将进来,和静波打了一个照面。那静波原是个色中饿鬼,一见那少妇身材袅娜,骨格娉婷,秋水澄波,春山蹙黛,趁着那一身素服满面春风,越显得霜雪为神,琼瑶作骨,早把个静波和尚身体酥麻了半边。抢上一步,深深的打了稽首道:“不知少太太降临,失于迎接,实在抱歉得很。”说着,把身体直凑近来,好像要和那少妇并在一块儿的样子。那少妇却不慌不忙,也含羞带笑地回了一个万福。静波便请她坐下,问起她的姓名来历来,方晓得她是苏州潘家的女儿,嫁给金侍郎的公子。嫁了不到两年,金侍郎的公子一病死了。这位金少太太过了金公子的周年,想起和丈夫平日间恩爱缠绵,风情美满,现在平白地做了寡妇,哪里割得开夫妇的爱情?到那无可如何的地方,便起子一条痴念,雇了一号大船,要到镇江金山寺去作一个水陆道场,顺便斋僧拜塔,要想超度她丈夫早生天界,和她结一个来世的姻缘。路上所过的地方,凡遇有名寺院,都要进去斋僧。前几天到了常州,在东门外天宁寺里头念了两堂普佛,又斋了一天僧,闻得端明寺是个乾隆皇上敕建的有名寺院,所以特地进来,拜佛斋僧,总算和她丈夫资些冥福。那金少太太说话的时候一口的苏州话,说得软媚异常,正是:是色是空之地,妙鬘花开;无人无我之天,菩提水冷。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