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杭州府德太守到任之后,办事甚是认真,又平反了几件冤狱,访拿地痞,保卫良民,真是不遗余力。忽一日把钱塘县陈慕韬传了进去,问他道:“老兄可晓得有个著名的讼棍,叫做伍作霖么?”陈慕韬听了,呆了一呆,暗想怎么他到任不多几天,就晓得这般详细,只得答应了一声,卑职也听见这个人的名气,但他是个举人,不便办他。德太守听了,冷笑道:“如此说来,只要有个功名,杀了人可以不用抵偿的了?”陈慕韬碰了这个钉子,晓得自家说错了话,连忙转口道:“卑职也屡次想访他的劣迹,无奈总访不出他的凭据来。”德太守又冷笑道:“地方上出了这样的棍徒,做地方官的就该为民除害,管什么凭据不凭据,难道拿不着他的凭据,就罢了不成?”陈慕韬连碰了两个钉子,不敢开口,只连连应是。德太守停了一回,方说道:“老兄且请回去,留心访他的劣迹,我这里也派人出去访查,只要有了些儿实迹,就好提他到案,只不要卤莽从事就是了。”陈慕韬答应了几声,退了出来,密密的派了几个能干差人,明查暗访。德太守也派了贴身家人,出去打听,访了一月有余,一件实迹也访他的不着,只访着些似是而非的议论,又算不得凭据。德太守见访不着他的事儿,心上十分焦燥,原来德太守船到码头的时候,一连上去,私访了几天,茶坊酒肆,没一处不说伍作霖的故事,不是说他交通官吏,就是说他欺压良民,但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儿,作不得准的。德太守听了这般议论,暗想这个人舆论这般恶劣,一定是个本地的棍徒,就存了个办他的意思。现在访了多时,没有一些凭证,德太守不免焦燥起来,忽然发一个狠道:“无论有凭据没有凭据,这伍作霖终是个有名气的状师,我一定要把他办了,与民除害,就是把这个功名拼他,都是愿意的。”想罢,便立刻传齐伺候,去见抚台,把要办伍作霖的话一一说了,抚台沉吟道:“你要为民除害,自然是地方官应办的事情,但你既查不出他的证据,他又是个有功名的人,这样事儿,你倒要仔细些儿,不要冒失才好。”德太守奋然道:“卑府在外面访得明明白白,委实是个害民唆讼的棍徒,就是这个举人,也是托人枪替,走了门路来的。他好倚着这个功名,做他的护身符儿,其实他自己不会做什么八股策论,若实在拿不到他的凭据,卑府还好当堂考他一考,那时凭他再有通天手段,也就施展不来了。总之这件事儿,无论怎样,卑府定要办他一办,特来求大帅作个主儿,卑府就拼掉了这个功名,也是情愿的。”抚台听了又道:“据我看来,这件事儿若要牵到他的枪替关节上去,这却越闹越大了。我看你既情愿拼着自己的功名,和他做对,料想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回来你把他提到当堂的时候,只要就着现在的案情问供,不必再去牵涉别起案情,白做了许多冤家,究竟于你没有什么益处。你问了他的口供,通详上来,我给你归奏案办理就是了。”德太守听了抚台肯和他作主,心中大喜,谢了一声下来,回到自己衙门,立刻叫书役迭了个访拿伍作霖。

  只说伍作霖这一天正在家里算账,忽听外面敲门声响,伍作霖暗想:又有什么生意来了?便连忙把门开了,那知并不是什么生意,竟是两个差人。伍作霖当时也不免吃了一惊,却做得不慌不忙的样子,问道:“你们是那里的差人,到我这里来,有何贵干?”两个差人齐声答道:“我们是杭州府德大人手下的差人,因为德大人有件事儿,要和你伍老爷商议,所以特地叫我们过来奉请。”说着,就拿出牌票来,向伍作霖照了一照。  伍作霖眼快,一眼看见,彷佛是访拿讼棍几个字儿,伍作霖此时晓得事情不妙,微微冷笑道:“我姓伍的向来不犯官法,又是个有功名的人,怎么你们大人,竟糊胡涂涂地提起人来?也罢,你们既然到此,料想不去不行,我也没有什么事儿,就此和你们同走,我倒要请教请教这位德太尊,是怎样的一个三头六臂的官儿。”一面说着,一面跟着两个差人就走,一直走到府署前来。这位德太尊因为伍作霖是个举人,又是个有名的讼棍,更兼没有拿着他的凭据,料想审问这件案情一定有些疙瘩,便请了刑名师爷出来,和他商议,又请他立在暖阁后边,预备扳驳。一听差人上来禀说,伍作霖提到,便立刻升坐大堂,把伍作霖传上堂来。伍作霖到了堂上,见德太尊坐的是大堂,没奈何只得勉勉强强地跪下,不等德太尊开口,先自问道:“治生犯了什么案情,要大公祖签提到案,或是有人告发也请太公祖把原告传来,当堂一问,治生不才,忝在绅衿之列,有皇上家的名器在身,不便在公堂久伫。”德太尊见伍作霖提到当堂,细细的打量他的年貌,见他不过三十多岁年纪,一张瘦骨脸儿,两颧高耸,鼻如鹰嘴,长颈缩腮,一望而知是个奸狡之辈。又听得他说几句话儿,便是来得十分沉着,不露一点惊慌,暗想果然是个老手,倒要好好的问他,便微微冷笑道:“伍作霖,你还不晓得自己的罪名么?”伍作霖接着说道:“正是,治生不知道自家身犯何罪,要求大公祖说明。”德太尊道:“你既然身列绅衿,就该晓得朝廷的法纪,为什么知法犯法,包揽词讼,鱼肉良民?本府到任之前,早已访得明明白白,你还要抵赖么?”

  伍作霖听了,哈哈地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轻轻的就加上了包揽词讼,鱼肉良民的两个罪名,真是容易,但不知还是有人告发的呢,还是大公祖自己访闻的呢?可有什么证人,可有什么凭据?若有了证人凭据,自然的治生抵赖不来,若是一无证人,二无凭据,平空的把治生诬陷一个罪名,只怕治生倒没有什么知法犯法的地方,大公祖诬陷绅衿,恐怕逃不了一个处分,还请你太公祖自己三思,不要卤莽才好!”这几句话来得硬挣,把德太尊的一腔怒气,提了起来,拍着公案喝道:“你的案情,本府已经访得清清楚楚,还要什么证人,你若定要追究证人凭据,只本府自己就是你的证人,你还想强词夺理,抵赖过去么?本府劝你还是好好的据实供来,本府自然从轻办理,若是执迷不悟,不肯供招,那就怪不得本府了。”伍作霖听了,并不慌忙,只高声在堂下说道:“大公祖说自己就是此案的证人,请问大公祖,做了地方官,诬陷绅衿,还说自己就是证人,律例上头,可有这般规矩?难道做了地方官,就是诬害良善的么?现在治生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说,只要大公祖把治生犯罪的凭据指出来,治生自然当堂领罪,若是没有凭据,就要把治生撮弄上一个罪名,治生虽然一个小小的功名,不算什么,但是污蔑了治生,就是污蔑朝廷家的名器,将来认真追究起来,恐怕于你大公祖的功名,着实的有些不便。”说着,又仰面冷笑。

  德太尊见伍作霖的说话越逼越紧,竟没有驳得倒他的地方,并且语气之间,渐渐的不逊起来,不觉满心大怒,便也大声喝道:“你到了这个时候,还想希图抵赖,你可晓得你自家的舆论,到处张扬,茶坊酒肆里边,没有一个人不说你的故事,都说你是个有名的状师,难道这些议论也是诬陷你的么?”伍作霖听了哑然大笑道:“凭着这些捉影捕风的议论,就要入人的罪名,天下那有这般情理,你大公祖既是听得这些议论,为什么不把说话的人,当时拘住,叫他做个证人,却在堂上,说着这些空话,这些说话,就能算得案情的凭据么?况且那一班棍徒,一天到夜都在茶坊酒肆,蜚短流长,谈论人家的阴事,其实全是些毫无证据的话儿,像这样的人物,也算不得什么安分良民,那里就好听他们的说话,比方你大公祖到任之后,除暴安良,那班本分百姓,自然是感激的了,你那里晓得有些游手好闲的光棍,打街骂巷的青皮,一个个没有了中机,背地里都在那里咬着牙齿,骂你大公祖的胡涂,万一抚帅出来私访,听了这些说话,难道也好据着这个口碑,把你大公祖提参撤任么?你大公祖只要把这个里头的道理,细细想来,就晓得治生的说话不错了。”德太尊听了伍作霖这一番说话,真个是有情有理,面面皆圆,那里驳他得倒,暗赞伍作霖的口才,果然不错,要想个驳他的主意,一时那里想得出来,止不住坐在堂上,抓耳挠腮的十分忐忑,暗想今天驳他不倒,这场大审,叫我怎样的收场,幸而他虽然是个举人,却不会做文章的,真要到了那下不来台的时候,也顾不得抚台的吩咐了,没奈何只得要把他这件旧案,翻腾出来。此时德太尊坐在堂上,低头盘算,大堂上站在两旁的吏役,一个个都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就是掉一根针儿的声音,也听得见。伍作霖跪在地上,跪了多时,跪得有些不耐烦了,便大声说道:“大公祖你想了半天,想得怎么样了?”  德太守正在那里沉思绝虑的想这件事儿的归结,不提防被他猛然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又听他说话的意思,带着几分轻薄,一时间心火上冲不顾别的什么,拍案历声道:“照你这样说来,是本府有心诬赖你的不成?”伍作霖听了更加胆壮,也历声回道:“没有证人,没有凭据,无缘无故的拘提绅士,还说不是诬陷么?”这几句话儿来得结实,把一个德太尊顶得呆在椅上做声不得,一时间羞怒交并,面色大变,却又想不出扳驳他的话儿。那面上一阵阵的红起来,一班值堂书役,一个个都在暗中吐吐舌头,此时大堂更加寂静无话。德太尊被他顶得呆子半晌,发一个狠道:事已如此,顾不得抚台的吩付,也顾不得做什么冤家,左思右想,我拼着这个功名,无论怎么,也要问他一问。想罢,便又问道:“你是个举人出身,自然时文策论都是会做的了。”伍作霖呵呵冷笑道:“天下岂有举人出身不会作文字的道理?这样的说话,还用你大公祖问么?”德太尊忍着怒气,又道:“你可晓得有人说你这个举人是枪替来的,你好借着这个功名,做个护身符儿。据你说来,他们外边的议论,不能作准,如今本府出一题目,当堂考你一考,你若做得出来,不消说是本府误听人言,无故把你拘提到案,那时本府自然上个禀贴,自请处分,你若做不出来,本府就要照例定罪,你可有这个胆量么?”德太尊说罢,留心看着伍作霖的面色,以为凭你如何奸诈,这一下子可把你搬倒了,不怕你再有本事,分辩得来。那知伍作霖听了毫不在意,只淡淡的问道:“你大公祖当真的要考么,还是说着闹玩意儿?”德太尊道:“自然是当真要考,公堂之上,谁给你闹什么玩笑?”伍作霖听了鼻子孔里嗤的笑了一声道:【大公祖当真的要考试治生,莫怪治生无礼说句得罪的话儿,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知府,不是考举人的官儿,这个地方不过一个小小的知府衙门,不是考举人的贡院,你自己想想一个知府竟要考起举人来,可配不配?”有分教:孝廉强项,钭成堂下之囚;太守威严,竟作无声之木。不知德太守如何说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