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定辉与华甫上了轮船,此番坐的却是大菜间,果然宽畅舒服。次日出口,风平浪静,两人凴栏看看海中景致,只见水连天,天连水,水天一色,四顾无边,几只沙鸥,回翔上下。定辉把些测量的方法,机器的作用,合华甫说了解闷,华甫全然不懂,便来夹七夹八的问起来,弄得定辉没法儿回答。

  正在不耐烦的时候,却好里面请吃饭,然后打断话头。上的菜,第一样是牛肉,定辉吃着,甚觉香美,华甫不知,咬了一口,哇的一声,呕出许多秽物,伺候的人,大家掩鼻,连忙替他揩抹干净。定辉见此光景,心中暗笑,就吩咐:“下餐开中国菜吧。”到了晚上,风略大些,华甫弄得躺在牀上,呕吐不止。

  定辉忖道:“贵家子弟,原来同废人一样,四万万人中又去了一小分了。”捱到青岛上岸,华甫已是面黄肌瘦的了。好容易到得济南,说不尽一路风沙,举目有山河之异。一行人找到了华甫母舅的公馆里来,暂时住下不题。  且说他母舅也是长沙人氏,己丑科的翰林,姓王名文藻,表字宋卿,为人倜傥不羁。那年行新政的时候,他觑便上了个改服色的条陈,被礼部压下,未见施行。他郁郁不乐,正想别的法子,偏偏各样复旧的上谕下来,只索罢手。他的名望也就渐渐低下去,只好穿两件窄袖的衣裳,戴上副金丝边的眼镜,风流自赏,聊以解嘲而已。那知事不凑巧,过了两年,又有义和团的乱子出来,连他那金丝边眼镜都不敢戴了。其时义和团尚未到京,宋卿逢人便说这是乱党,该早些发兵剿灭,那日到他同年蔡襄生的寓里闲谈,又骂起义和团来。襄生道:“老同年快休这样,都中耳目很近,现在上头意思,正想招接他们,抵当外国哩。”宋卿得了这个消息,吓了一大跳,心上着实怀着鬼胎。到家里盘算了半夜,心上想着,现在要得意,除非如此如此。主意打定,半夜里起身,磨好了墨,立刻做了一个招抚义和团的折子,把义和团说得有声有色。这个条陈上去,比前番毕竟不同,等到召见时候,宋卿又趁便讲了些招安方法,果然把那些义和团招到京中,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他后来看看风色不好,就携眷出都,靠着那条陈的虚名,倒也一路并无阻碍。及至外国人指索罪魁,他幸而声名不大,外国人不拿他放在心上,得以安然无事。只是事虽平静,京里却去不得,恐怕露了面,叫人家说出前事,有些未便。但是闲居乡里,又不甘心,家下纵还有点积蓄,是用得尽的。那时他姊丈万抚台正做着河南藩司,他就发一个狠去找他。姊丈见面后,着实怪他道:“老弟!你也忒没耐性!你当翰林是第一等清贵之品,只消循资按格,内而侍郎尚书,外而司道督抚,怕没有你的分吗?为什么动不动上折子,弄到翰林都当不成了,这岂不可惜吗?”说得宋卿满面通红,半晌才说出话来道:“小弟也是功名心太热些,论理揣摩风气,小弟也算是竭力的了,上头要行新政,就说新政的话,要招义和团,就说招义和团的话,还有什么想不到的去处吗?时运不济,那就没法了。如今千句话并一句说,只要姊丈替我出力,找个维新上的事业办办,过了几年,冷一冷场,仍旧去当我的翰林便了。”

  万藩台听他这般说,究竟至亲,他又是翰林,将来仍旧得法,也未可知,那有不看重他的道理?便道:“维新上的机关,一时还未必就动,我且写封切实信,问问山东抚台姬筱山同年,看有什么好些机会,替你图图。”当下就留他署内住下,见了姊姊,自有一番话旧的情景,不须细表。

  过了一月,山东回信来了,内言:“令亲王太史,弟久闻其名,是个维新领袖,现在敝省创办学堂,正少一位通知时务的总教习,若惠然肯求,当虚左以待,每月束修,愿奉秦关双数”云云。万藩台看了此信,喜形于色,忙请宋卿来给他看,就催他动身。宋卿也是欢喜,便收拾行车上路。在路上晨餐晚宿,好不辛苦。但北道风沙,宋卿是领略过的,逢墙写句,遇店题诗,颇足解闷,也不觉得日子多了。到了济南,找到人和书屋熟店里住下,就雇了一辆轿车上院。姬抚台立时开中门请进,王翰林认了老前辈,自己分外谦恭。姬抚台道:“宋翁新条陈,都中早已传播,可惜没见举行。现在时势是不能再守旧的了,兄弟正想办个学堂,开开风气,可巧上谕下来,今得我公整顿一切,真是万分之幸。”宋卿谦让一番,说道:“老前辈提倡学务,自然各色当行,不知办些什么仪器书籍,请了几位教员?”姬抚台道:“却还未办,只等你来翁来调度,教员有了十来人,只西文教员尚缺。”宋卿道:“有个舍侄,是在上海学堂里卒业的学生,现时尚在上海,要想出洋,若请他做个算学教习,那是专门之学,必不辱命的。”姬抚台道:“既然令侄在上海,便请他办些仪器书籍便了,不知需用若干款项,好叫藩司拨汇。”宋卿道:“书倒还好,只仪器要向外洋购运,是不容易办的,粗备大概,也要二三万银子光景。”姬抚台就请他开个单子,好去照办。宋卿道:“这些器具名目,晚生虽开得出,只是办得齐全办不齐全,却拿不定。舍侄在上海多年,又那化学、格致里的器具是看惯用惯的,那件有,那件没有,还是他在行些。要办,莫如但寄款去,听他作主,妥便些。”

  原来山东省虽办学堂,却是人人外教,正在无从着力,却好王太史说出这些方法,怎敢不依?当下姬抚台-一如命,因为请教这王太史的事多,足足谈了两个钟头,才端茶送客。宋卿又拜两司,未见。次早,藩台亲到下关书,送到二万银子的汇票,又托他写信,请他今侄办好书器,便来学堂,延为算学教习。

  宋卿大喜,送了藩台出去,连忙到银号里,将票子划为三张,寄一万五干银子到上海,叫他侄儿购办书器,余二千寄到长沙接他妻子出来,三千留下作为租公馆等用。布置已毕,择日搬进学堂。原来那学堂里人尚寥寥,学生亦未招足,教员到了三位,倒有两个是学堂里造就出来的;只有一位收支,是江苏人,姓吴;一位学监,是绍兴人,姓周,上海洋行里伙计出身,略识得几个西文的拼音,大约经书也读过两三本,曾在洋行里发财,捐个通判到省,因为大家都说他懂洋务,所以就得了这个差使。当下总教习到堂,周学监赶忙衣冠谒见,宋卿吩咐他道:“学监是顶要紧的差使,学生饮食起居,一概都要老兄照料,万一学生荒功闹事,那就是老兄之责。”他站着答应了几个“是”,方才退出。吴收支又来见,宋卿看他样儿,也合自己从前一般窄袖皮靴,露出一种伶俐样子,进来就是一个安,问大人的牀铺安放那间屋里,一切应用物事恐有想不到的,请开条照办。王总教道:“屋子不拘。兄弟除了随带应用之物,一概不消公中开支。老兄不见兄弟的亲笔条儿,不要瞻化钱吗?”

  吴收支也答应几个“是”,出去了。只那三位教员,却大模大样的,停了半日,才有个名片来见。宋卿请他进来,每人作了一个揖,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宋卿见他们这样,只得敷衍他几句,心上却着实厌恶他们。这月里正还没事,大家吃饭睡觉。

  过了十余日,抚台打发人来,请王总教衙门里去有事相商,宋卿忙打轿上院。抚台请在签押房里见面,谈起来是为课吏的事,请他拟几个时务题目。那知这位王太史的时务,是要本子上誊写下来的,凭空要他出题目,就着实为难。不好露出不济的马脚,拈了一枝笔,坐在抚台的公事桌上凝思,头上的汗有黄豆大,一颗一颗从颈脖子上挂到那硬胎海虎绒领里去了。好容易做成了两个题目,恭楷誊真,双手呈与抚台。姬公看了,莫测高深,只笼统赞了声“好”又说日后考毕,还要请费心评定甲乙,这是新章课吏,关系他们前程,务要秘密才好。当下送客不提。

  且说课吏的日期定得忒匆促了些,有几位新到省的州县,直急得佛脚也无从抱起。单表内中有一位尽先补用直隶州金子香,是浙江绍兴府人,家里有十来万家私,只是胸中没得一点儿墨汁。此番听得姬抚台课吏极为认真,要有不通的人,前程大为可危,便整日抬着轿子,在各候补熟人中托代找枪手,那里找得到,足足瞎撞了一天,回到公馆里,大骂:“用乐贼示,捐班还府,为会如要考,早驼得挨拉开心,夹脱子宫,倒也几千银子跺!”正在那里发牢骚,可巧学堂里的周学监是他同乡熟人,前来探望他。金子香满面愁容,周学监问其所以,原来为此,因献策道:“听得我们总教习昨日上院,抚台请他出题目的,我今晚回去,替你作个说客,但你须出个二三百银子,只说是仰慕他学问,情愿拜在门下,有了银子,我去说法,那怕他不收?只要明日见面求他,包管晓得些出处,便好下笔了。  就使题目不是他出的,请他多拟几款条对,也可应应急。考官究竟比考童生宽,将就得过,也没事了。”子香听他说得有理,又系同乡,知他不给自己当上的,便进去取了三张银票,每张壹百两,双手奉上,又拜托了一番。周学监拿了他三张银票,回去见了王总教,先探口气,说他同乡某人,怎样仰慕,怎样孝敬,要拜投门下的意思。王总教那有不愿,自然一说便成。

  他便呈上两张银票,却干没有了一张。次日金直刺来拜,王总教着实抬举他,叫收支招呼厨房另外备了几样菜请他吃饭。说起课吏要请教的事,王总教道:“这个容易,题目是我出的,外面却不好说出去,抚台大人极秘密的,待我把出处翻给你看便了。”立起来开了自己的那个书箱,左翻右翻,把两个题目找出,原来是格致书院课艺里的现成文章,倒有五六篇,只题目上有两三字不对。金子香字是认得的,看看题目不符,就要请教。王总教道:“这几个字也差不多,是他刻错的,你照我的题目抄便了。好在卷子仍是我看,把你取在前头就是了。”

  子香大喜过望,连忙又请了个安道谢,方才别过。次日便是考期,所有的候补同通州县齐集在院上,静候考试,抚台亲自监场,题目出来,问的是矿务,偏偏那个“矿”字照着周礼古写,大家不认得,只面面相觑,又不敢问。内中有几个人肚子里略略有些邱壑,尽其所有写上,都是牛头不对马面。只金子香官星透露,坐的位子也好,靠着墙壁,离着抚台很远,可以做得手脚,便把那课艺取出,对准题目,拣一篇极短的一字一句学写,捺定性子不叫他错。从九点钟写起,直写到下午五点钟,才把这本卷子写完。出得场来,那学堂里的周学监,已在他公馆里久候了。这时见面,一番感激,是不消说。当晚就请周学监到北诸楼,又邀了几个同乡朋友,预请一顿喜酒。

  再说抚台收齐卷子,大略一番,通共七十一本,倒有三十多本白卷,其余的或几十字一篇,或百余字一篇,大约没得到二百字的,也不知他说些什么。又打开一本,却整整的六百宇,就只书法不佳,一字偏东,一字偏西,像那“七巧图”的块儿,大小邪正不一。勉强看他文义,着实有意思,翻转卷面,写的是“尽先补用直隶州金颎”,心里暗忖:捐班里面,要算他是巨擘了,为何那几个字写得这般难看呢?随即差人请了王总教来,把卷子交给他,请他评定。这番王总教看卷子,不比那出题目的为难了,提起笔来,先把金子香的卷子连圈到底,说也奇怪,那歪邪不正的字儿,被他一圈,就个个精光饱湛起来。  以下几本,随意批点,送呈抚帅。姬公见金颎取了第一,看他批语,是“应有尽有,应无尽无”八个字,便笑道:“我公的眼力实在不错,兄弟就拟这本头一,八字批得真正确当。”

  又看底下有的批:“两个黄鹏鸣翠柳,文境似之。”姬公看了,却不懂得,说:“这本据兄弟看来,颇有些不通的去处,为什么倒批他好呢?”王总教道:“晚生这个批语,原是说他不通。那两个黄鹏大柳树阴中对谈,咱们正听不出他说的是些什么。”

  姬公也大笑道:“我公真是倜傥诙谐。”王总教又道:“看这金颎的文字是极通达时务的人,倒好办两桩维新事件。”姬公点头称是。次日,挂出名次牌来,那交白卷的停委三年,余下俱没有什么出进。金子香因自己果然取了个第一,忙去谢老师的栽培。王总教叹了口气道:“我们中国的事总是这般,你看上头出来的条教雷厉风行,说得何等厉害,及至办到要紧地方,原来也是稀松的。我想这回抚院课吏,要算得你们候补场中一重关了,抚宪自己监场,抢替也找不得,夹带要翻也碍着耳目,他亲口对我说,要有不通的关系前程。我只通那些不通的应该功名不保,谁知弄到临了,交白卷也的不过停委三年。七十一个人,除了三十多个交白卷,又除了老弟一位,其余几十本卷子,那本是通的?一般安安稳稳静等着委差署缺,不见什么高低。既然如此,何必考这一番呢?老弟文章好丑不打紧,你却全亏我在抚宪面前替你着实保举了几句,说你懂得时务,大约将来差使有得委哩。只是时务书,以后倒要买些看看,方能措施有本。”金子香听了王总教的这些名言,一句句打在心坎上,说不出的感激,随请教应该看些什么时务书。王总教见他请教,就开了几部半新不旧的时务书目录给他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