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第二回书中,曾经提及吴春江本籍杭州,是个三品京堂,道光末年,随父鸿佑,至任云贵总督,年余,云南洞蛮,与苗族勾通寇乱,鸿佑督师征剿,随剿随窜,未能扫穴擒渠,后又与川匪结连,势愈蔓延,鸿佑卒以力竭捐躯,春江遂留寓滇南,不到三年亦卒。生有一子,名鹏,字云龛,夫人萧氏,先前在杭时,曾与贸继桢尚书夫人莫氏,结为姊妹。那时候各怀身孕,曾经指腹为誓,日后生男生女,联为婚姻。自到云南去后,多年不通音信,萧夫人博通经史,尤善于岐黄之术,云翥七岁通五经,九岁能属文,肌肤莹然,眉目如画。萧夫人抚养教读,于文字之暇,兼课以医书,谓此虽旁门,亦济世之学也。今见云翥年已成人,欲使其到杭应试,兼到莫夫人处,访议姻事,更兼滇省偏僻,孤陋寡闻,乃向云翥道:“钱塘,你祖若父之桑梓也,族内虽无多人,而此时名师宿儒,多前日门生旧吏,你往一面讲学,一面应试,庶几有成。且杭郡山水奇胜,可以开豁心胸,陶溶情性,我另修书一封,与你带去,到杭访到故尚书贾继桢夫人莫氏,以此投之,议姻事,我自有说,勿妄开动,我已安排行李盘费,差老家人吴福,同你前去,明日即行,一切须要小心在意。”吴生唯唯答应,退到书房,私拆其书看时,写道:懿恭敛衽载拜,奉书于莫太夫人几前,懿恭阔别十余年,远隔数千里,各天一所,杳不相闻,缅想穹只协相,茵鼎善调,喜溢门阑,福至闺阁,健羡何可胜言!如懿恭者,既失所天,苟存贞节,一家长幼,旅居粗安,无足为夫人道。第念先尚书与先夫,谊虽僚友,情则弟兄。妄荷夫人视同姊妹,始因有妊,各发誓言,夫人尝举汉光武、贾复故事,指妾腹而言曰:“生于耶,我女嫁之;生女耶,我子娶之。”厥后神后其衷,天作之配,庆门诞瓦,寒舍得雄,不期远别天涯,遭家不造,迭遇大敌。妄抚孤课读,沦迹异乡,山遥水运,无地相逢。今者幼儿已冠,贤女谅亦及笄,苟未定盟,愿如凤誓,冒昧贡书,布兹悃欸。仍令此子亲赍奉闻,倘到阶前,希望顾盼,端聆金诺,拱俟报音,会晤难期,临缄于化,不具。

  吴生读罢,不胜欣喜。明日拜别母亲,带了吴福动身。路途之上,不免饥餐渴饮,昼行夜宿,旱路雇车,水路搭船,不到两月,到了杭州。居于北关内祖遗旧宅,住了几天。一日早馔罢,辰牌前后,带了些银子出门,在城内游访先人亲友之家,不料兵燹之后,故旧无一存者,怅怅而行,不觉走出涌金门,到了西湖边上,只见车马喧哄,应歌盈耳,湖山佳丽,清景满前,观之不足。行至湖旁绿杨树边,一座小酒楼前,走上楼去一看,甚觉清雅,拣个清净座位坐下,堂倌送上一壶绍兴酒,几碟嫩鸡酿鸭鱼肉之类,独自一个,浅斟细酌。酒到半酣,触起心事,随口占了一阕满庭芳,问酒保讨过笔砚,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写道:天下雄藩,浙江名郡,自来惟说钱塘。山清水秀,人物异寻常。多少来门甲第,闹丛里争拂丝簧。少年客谩携绿纷,到处鼓求凰。徘徊应自笑,功名未就,红叶谁将?且不须惆怅,柳嫩花芳。闻道蓝桥路近,愿今生一饮琼浆。那时节云英觑了。

  欢喜杀裴航。  吴生写罢,又歌吟了一回,甚觉得意,忽见后面走出来一个半老妇人,衣裳楚楚,举止大雅,走到壁间看过,又涌了一遍,说道:“这首词虽佳,尚欠娬媚,欧苏秦黄,殆不如是。”

  生听得大惊,忙起立拱手问道:“夫人谅必精于此道,大家风范,断非小家碧玉,请问瑶台何处,为何恰在这里?”那妇人听得,叹了一口气说道:“妾之来历,一言难荆妾本是某显宦之侧室,自遭粤匪之难,全家溃散,妾转徙迁离,流落在此,后来嫁与商人边氏为妻,在这里开个小小酒楼,已经多年。家主来往苏杭作客,常不在家,妾生平酷好词章音律,方才妾在后面,听得郎君高吟,知是风雅之士,触动旧好,故来一看,果见佳作,非同凡响,敢问阀阅,尊姓大名?”生将祖父来历如何,自己到杭如何,现在要访贾尚书夫人,家母有要信相投,未知住在那里-一道来。边氏道;“莫非要寻莫夫人么?他家即在这里不远,夫人与妾是莫逆之交,郎君如要访他,妾当为之先容,明日引导即君同去可也。”生又问道:“贾尚书弃世数年,现在家内生计若何?多少人口?”边氏道:“尚书有一子,名群,号云昭,尚幼;一女名娉娉,号云华,那云华小姐,莫夫人梦孔雀衔牡丹花嵮怀中而生,若讲他的姿色,有如桃花之映春山,讲他的态度,有如流云之迎晓霞,填词度曲,李易安难继后尘,织锦绣图,苏若兰敢云独步。莫夫人钟爱特甚,常请妾到他家去讲学,现今学成,妾自愧不及他了。且夫人夙兴夜寐,治产有方,珠履玳瑁,不减昔时之丰盛,钟鸣鼎食,犹然昔日之繁华哩。”吴生听了边氏一番说话,晓得所说的云华小姐,必是母亲说过的指腹为誓之人了,心内暗暗欢喜,即与边氏说明住处,欲付酒钱,边氏一定不受,遂拜别归家。边氏因月余本到莫夫人家,正要去走走,适莫夫人患病沉重,云华小姐打发轿子来接,即乘轿而去。

  且说莫夫人患了湿温症,杭城一般郎中先生,不懂湿温的治法,不是用凉药清热,便是用清补养阴,吃到舌色灰滞,恶心胸闷,痰多欲喘。边氏到了莫夫人房中,正见有一个即中,名穆逢时,在桌子上开方子,开的是参麦散,这人是杭城最行时的老名医,边氏等他出去,然后走近莫夫人牀边,问过了病情,即说及吴生一事,莫夫人握着边氏的手说道:“你何不早来告诉,我时常想念他母子呢,他住在那里?来得几时了?”  边氏道。“方才在我酒楼上吃酒题词,我问起来,方知道的,现住在北关内旧宅。”莫夫人即传命教滕欢打发轿子,去接吴生来。不多时,吴生来到,进门有二青衣引进去,曲曲折折。

  走到夫人房内。吴生就牀前请过安,看见夫人病得沉重,不好多言,即到牀前坐下,将脉诊视,细细询问一番。莫夫人略问生些家常,及母亲安否,即觉气急,边氏从旁说道:“从前的先生方子,都拿出来看看。”吴生-一看过,又看到霍逢时之方,摇头道:“吃坏了,小生粗知医理,这病是湿温症,与这些方子,正是相反,若初起用三仁汤加减,早已好了。不料本地这些名医,竟如此没有见识,小生不揣冒昧,作毛遂自荐,开一个方子,眼下去自然会松。”即开了一剂温胆汤,那瞿姓的方子,已经服下,当夜接服吴生的方药。生即归去,明日吃过朝饭,生又到贾宅去,问过病情好些,走到书房,见瞿逢时巍然上坐,戴了金丝边眼镜,手上金钢钻戒指,见生走进,略将头一颠,目已上视,旁若无人。开罢方子,猝然问道:“昨日的温胆汤,是你开的么?被你的只实吃坏了。幸亏我洋参麦冬支住,所以今日有点起色,否则早要虚脱了。”吴生道:“从何见得?”瞿逢时道:“这病气虚已极,且老年人更不可用只实破气,若非洋参麦冬,有不虚脱么?”生道:“气虚固不可用只实,至于年纪老少,可用不可用,本草经载在何处?

  且这病舌苔灰滞,湿痰壅塞上焦,势将变喘,与虚脱正是反面,只实安见得不可用?”逢时道:“病人又无食积,何可用只实?”

  生道:“只实岂专为治食积而设么?若治食积,当与槟榔同用,今我与竹茹同用,正可泄热化痰,有何不可?若你之洋参麦冬,岂舌苔灰滞,痰气弥漫者可用,与砒鸩何异?我本意同你相商,原来你毫无见识,与你空论,亦是无益,你看这病不服你的洋参麦冬,明日将变那等样子。”逢时道:“必至虚脱。”生道:“断不虚脱,且到明日看了样子,再和你理会。”逢时见生滔滔辩驳,自己实无本领,内已自惭,支吾了两句,就回去了。

  当夜又服一剂加减温胆场,明日气平热减,瞿逢时探知,好不惭愧。生又合三仁加省头草之类,病遂全愈,即能吃粥。  数日之间,已能起身。即请生到内堂谈心,莫夫人道:“从前记得与郎君母亲别时,郎君尚在襁褓,不料今已长得这般好模样,且医道又得了你母亲传授,实可钦佩。你母亲合家都好么?”生答道:“都托赖无恙。”夫人与生道:“从前的景象,-一如在目前。”但不提起指腹誓烟之说,生乃取出母亲的书信投呈,莫夫人拆封看罢,纳之袖中,亦不做声。少顷,一童子出来,相貌娟娟秀好,夫人道:“孩儿来拜哥哥。”那童子即作了一个揖,生答揖,夫人道:“小孩儿也当教训他,何必还礼。”又向侍女秋赠道:“叫娉娉出来。”不一会,两个丫环,拥了一个女子,从绣慢里面冉冉而出。夫人命向生拜揖,生不好意思,立起要避,夫人道:“无妨。”小女儿娉娉敛衽万福后,退立于夫人座右,生窃现娉貌,真有倾国之色,虽古之西施洛神谅也不过这样。不觉神魂飞越,心驰色动,恐怕被夫人看出,即起身向夫人辞出,夫人一手挽住道:“先尚书与分尊京堂,犹如骨肉,尊堂老夫人,视老身如亲生姊妹,自从二父云亡,两家阔别,鱼沉雁音,音耗不闻,本谓此生无复再见,不料余年得见英姿,老怀喜慰,何可胜言!郎君乃竟要即去么?”生乃重复坐下,不复动身。夫人向秋蟾道:“郎君来已数日,因我病在牀,未曾略叙杯酒,快教厨房办酒席来。”秋蟾答应出去,不多时,搬出酒席,水陆毕陈。夫人先举杯奉生,生拜而受饮。夫人又教娉娉把盏,娉娉举杯至生前,生要熟视之,假推不敢先饮,夫人向娉娉道:“郎君年长于你,自今以后,既是通家,当为姊妹,你当跪进杯与哥哥。”娉娉遂跪下,生忙按娉杯,一饮而荆娉娉收杯至夫人前,沥余酒于桌上道:“哥哥饮未尽,当更酌一杯。”夫人笑道:“才为兄妹,便钟友爱之情,你再劝哥哥几杯就是了。”娉娉又执盏相劝,生此时美色在前,美酒人肚,几乎情不自禁,直到尽欢乃罢。夫人向生道:“从今以后,即君不必再归旧宅,索性教吴福将行李尽搬过来,只在寒舍住下。”云翥大喜,当面拜谢。夫人即差家仆膝欢去搬了行李,带吴福一同来到宅里住下。又差苍头宜童领云翥到前堂外东厢房歇宿。生来到厢房,但见屏端帐褥,书几盥盆,笔砚琴棋,无一不备。自己行李,亦在其内。生既得安居,复遇绝色佳人,且惊且喜,到夜睡不着,因起赋风入松一词,书于粉壁之上:碧城十二瞰湖边,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华地,风光好,终日歌弦。苏小宅边桃李,坡公堤上人烟。纷窗罗幔锁婵娟,咫尺远如天。红娘不寄张生信,西厢事只恐浪传。怎及青铜明镜,铸来便得团圆。

  是夜,娉娉归到卧房,一心想着吴生,深为属意。因唤侍女朱樱问道:“吴兄不知已卧否?”樱道:“我勿晓得。”娉道:“你到东房去私下瞧瞧着。”樱遂潜到东房去窥视,有好些时候,回到娉处报道:“郎君在烛下吟咏,观他的神情,像有所思念的样子,既而拿笔写数行于壁上,妾细细窥视,默念数退而还,乃风入松一阕也,念给小姐听听。”遂将词-一背诵出来,娉娉乃取出双鸳霞笺,随笔和其韵,顷刻而成,封在函内,对樱说道;“明早你奉汤与郎君洗面的时候,拿这函送与他。”樱答应,即放在袋内。

  次日天明,送洗面汤去,等生洗漱罢,樱遂将函献上道:“娉小娘致意即君,有书词奉达。”生忙取而读之,乃和所赋壁间词也,写道:玉人来自汉江边,才貌及春妍。天教吩咐风流态,好才调,会管弦。文采胸中星斗,调华笔底云烟。蓝田新产璧娟娟,日暖绚晴天。广寒宫阔应须到,霓裳曲一笑亲传。好向嫦娥借向,冰轮怎不教圆。

  生读之数遍,不忍释手,暗喜娉之爱我实深也。遂珍藏于书箱中,方要细细询问,不料莫夫人已差宜童来唤道:“太太请少爷去有话说。”生即跟宜童进去,莫夫人见生来,起立说道:“郎君奉了你母亲之命,来到这里游学,不可虚度光阴。

  这里有一个何先生,从他的门生,常数十人,郎君如从他游学,必有进益。那些贽礼束修,我已预备。何先生处,我已托人说定,只今日吃过早饭,就请进去。”生自从见过娉娉,万念俱灰,昼夜惟云华是念。不料夫人竟要使他去就学,又不得不应承,答道:“如此,深感栽培之恩,小生即今就到那边去。”

  吃过早饭,夫人差滕欢送生到何先生学堂去,然生念头终在娉娉,去过数日之后,亦不天天去了。因想到夫人虽见亲爱,而何以绝口不提姻事,反使我与娉娉认为兄妹,着实可疑,又不好意思,去问个缘故。乃暗地里到伍相祠去祈梦,夜阑,梦神赠以两句诗道: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见嫦娥。醒后不解其故,一日偶同朋友出去逛西湖,娉娉打听生不在房内,同了传女兰苕,走到东房,向书桌上遍翻简犊,翻出一册《娇红记》,笑向兰苕道。“哥哥看这等书,岂不要坏了心术么?”即拿笔蘸墨,戏题绝句两首,写在卧屏之上道:净几明窗绝点尘,圣贤长日与相亲。

  文房潇洒无余物,惟有牙签伴玉人。

  花柳芳菲二月时,名园剩有牡丹枝。

  风流杜牧还知否,莫遣寻春去较迟。  题罢归房,到晚上生归家,见屏上诗句,认得是娉笔迹,懊悔出去,不得相见,乃和其韵,用赵松雪体,写楷书于花笺以答之,诗云:冰肌玉骨出风尘,隔水盈盈不可亲。

  留下数联珠与玉,凭将吩咐有情人。

  小桃才到试花时,不放深红便满枝。

  只为易开还易谢,东君有意故教迟。  生写罢,无便寄去,正踌躇间,忽见传女春鸿,冉冉而来,笑向生道:“少爷回来了么?太太听得少爷去逛西湖,搭朋友酒食逍遥,恐为酒困,打发我拿武夷小龙团茶来,与少爷醒醒酒。”生大喜,笑而接之。右手接杯,左手握住鸿手笑道:“娉娉既认我为兄,你何妨暂为我妇。”鸿笑而不答,生又道:“东园桃李,片时春光,有何妨碍。”鸿春心已动,遂与之呷。

  欢罢,向鸿道:“我有一信,烦你代与娉娉,能为我拿去么?”

  鸿答道:“敢不承命。”即取了简函,走到娉房给之,娉即放于怀内,嘱鸿道:“勿与母亲说知。”鸿答应晓得,娉即拆出读过,叹道:“清楚流丽,类哥哥之为人也。”此时娉娉与生两心相照,两情相爱,恨不合并一处,愿天与有情人成了眷属。

  无奈限于礼节,不能自由。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