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唐金鉴谈魏书箱那样的好处,冷镜微在屏风后面听见了,一心想跟魏书箱上学,急忙走了出来。为什么唐金鉴一见了冷镜微,就这般的鞠躬致敬,当下冷竹江连声止住,说世伯不必这样的客气,唐金鉴道:“老夫并不是敬重令郎,因为令郎立志不凡,一定要做《理学宗传》上的人物,老夫怎敢怠慢!” 拉着冷镜微的手,叫他坐下道:“贤世侄,你晓得兴化有个魏伯尼先生么?”冷镜微道:“正是听见太世伯讲起,那魏先生现在哪里设帐?”唐金鉴道:“那个自然在兴化本籍。贤世侄你果然有心上进,除是拜了这人为师才好。”冷镜微点头称是,等到唐金鉴出了门,便和他父亲商议。他父亲因为所生一子,不愿放他远出,又怕拗了他的性子,那心病又要发作起来。再四踌躇,只得备了千把两的汇票,打发一个家丁名叫阿三的陪伴出门。搭上航船,一路上湖光山色,好生快乐。 到了苏州,因为苏州有几处名胜,便想趁此一游。那日游玩了虎丘回来,觉得身子有些不爽,便到青阳地,找到一个洗浴的地方,名叫雪园。进了雪园的门,听得里面有些读文章的声音,暗暗奇怪。到了炕上,泡了一碗雨前茶,吃了两口,瞧见斜面的炕上,两个人在那边发议论。一个年纪轻的,约莫二三十岁左有,赤着一双脚,一面擦着脚污,向鼻子上闻着,一面端着茶碗喝茶,嘴里不住的说伍子骨的好、楚平王怎样的该死。一个年纪大的约莫五十多岁的光景,撑着初花眼镜,脱下裤子在那里捉虱,捉了许多投在嘴里乱嚼,一面嚼,一面不住的说那伍子脊的不好,楚平王究竟是他的主子,他不该鞭他的尸。两下越辩越紧,忽听哗喇的一片声响,一只茶碗从窗洞里飞了出来,凑巧飞在冷镜微的头上,把额角上的皮打去了洋钱大的一块,鲜血淋漓的滴了满炕。冷镜微忍痛不住,登时晕倒。
阿三见得势头不好,放声大哭。这里堂催早喊了两个印度巡捕,大踏步走了进来,把两个议论伍子骨的捉祝临捉的时候,一个嘴里还说像你这般顽固党,恨不把你来革命流血,一个嘴里说的是像你这般乱臣贼子,恨不把你拖到明伦堂上,一刀两段。
满堂的人,见他两个刺刺不休的,为着古人的闲事,闹到自己一身的晦气,真正是书呆子,祖代流传的一种性质,忍不住的哄堂大笑。只有店里的同事,见得冷镜微受了重伤,吓得手忙脚乱,从药铺里买了些刀疮药,替冷镜微用布扎好。雇了一辆马车,送到船上。渐渐的苏醒过来,浑身发热,喊起阿三,倒了一杯温水,吃了些金鸡纳。接连睡了六七日,身子渐渐的复原。走到玄妙观里,遇见一个测字的先生,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杭州城里的一位大名士,姓王名柳号伯通。这王伯通的状貌魁梧,足有六尺高的躯干。自幼读书,便十行俱下。臂力过人,常常的对镜叹息,想起自己要算王阳明以后第一个人材,可惜国家不晓得用他,抱着一肚皮的经济,没处发泄。后来有个朋友,荐到温州的凤池书院做山长,倒也很有些名望,轰动了几百里内的秀才们,负发相从。凑巧浙江抚台严大中丞,怜才爱土,开了一个保举单子,保他一个候选知县,他却竭力的辞去。人家都说他清高拔俗,喊他王处士。不料靠着书院的东首,有个半开门的窑子,里面有个咸水妹,生得异常妖艳,和温州的一位孝廉相识。那孝廉原是诗赋名家,王处士未到温州以前,处的馆地极好,每年馆縠,不下两三千金的光景,都交给在咸水妹的身上。自从王处士做了凤池的主讲,那些少年们被一派的讲道之言,说得天花乱坠,一个个都辞了那孝廉,投到这王处士的门下。那孝廉弄得两袖清风,专靠科场里做个抢手,赚些银钱度日,又被王处士写了一封密信,严中丞把他功名革了。这已革的孝廉弄得无计可施,便和那咸水妹设成圈套,浓汝艳服,乘黑夜里带着迷药,偷进了王处士的卧室。王处士动弹不得,直到天色黎明,众学生齐到处土的牀前请安,但见牀前放着一双花鞋,甚为惊讶,一阵脂粉香的气味,直从帐子里透了出来。这里咸水妹才缓缓起身,对着众人说老师疲倦,明日再行开讲罢,众学生一闹而散。咸水妹掠齐了鬓发,用解药向王处士的鼻管上一扑,说一声告辞。王处士缓缓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到次日,在讲堂传鼓,哪知人影全无。仔细打探,才知道被人陷害,有口难分,只得佯狂避去,做这江湖上的勾当。这番见了冷镜微,不免问起家乡的情景,自然添了一番伤感。冷镜微不知就里,当他是个有名无实的假道学,说话中间,又不免露出一种冷落的气象来。王处士也微微的看出,付之一叹。冷镜微正要举步它走,被王处士一把拉住,说俺王伯通孤负了一世的盛名,没头没脑的被人家陷害,走遍天涯,竟没一个知道俺心事的豪杰,替俺昭雪一番,连家乡里的三尺童子,都轻我贱我,拿俺王伯通当做天下第一下流的种子。俺想这胡胡涂涂的世界,哪一处还有甚青天白日,便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趣味。只是生平有一件未了的心事,着着一部《性理真诠》,没有得人传授,但求镜兄带还家乡,挂在涌金门的城楼上面,等那往往来来的无名豪杰,替俺同声一哭,俺便死在九泉之下,也算是吐得一口愤气了。说着从一只破箱里,拿了出来,揣在冷镜微手里。冷镜微听他出言慷慨,也只得受了。 走开数十步,只听后面大声叫道:“苍天啊苍天,你既然做了造物之主,我和你在九天之上,定要辩个明白呢。”说着拦胸一剑,把自己的心肝,捧在手里,两眼睁得火球一般,向天直指,身子便倚在那大柱之上,绝不倾倒。吓得满观里的上下人等,像那潮水的汹涌,向外逃走。冷镜微主仆两人,也被大队里挤了出去。刚要上船,被玄妙观的道士,迎面扑住,大声喊着捉贼。冷镜微正待申辩,早被几名捕快簇拥前去。不上一刻,元和县知县的轿子已到,设着公案,查点尸身,仍是直昂昂的站着。除却胸口的鲜血和他手里的心肝,看不出已经戮死的样子。冷镜微一见是王处士死了,不由得泪如雨注,跪了下去,把手里捧的《性理真诠》,放在地上,硬着头颅,向那《性理真诠》上面丁丁东东碰了几十个头。那知县坐在公案,眼睛努着尸身直望,快头上去打了一个千,禀明凶犯已经拿获。那知县才低头一看,问冷镜微道:“你姓甚名谁,是哪处的人氏?”
冷镜微道:“学生姓冷名镜微,浙江杭州府仁和县人氏。”那知县听他是个学生,沉吟了片刻,眼睛又朝那尸身望了去。望了半点钟,忽然把手向公案一拍,大笑道:“好了好了,我的文章成功了。”说着便吩咐打轿,一径抬到衙门。进了上房,指手画脚的向他太太讲道:“今天做得两股得意的文章,可惜不在乡会试场里。倘然遇着乡会试,有这两股惊心动魄的语句,还怕不飞腾而去么?”太太道:“看你这个模样,分明还是个酸秀才,哪里像个地方官。你今天又中着哪样风魔了?”那知县哪管太太的噜涝,早已磨起一盘好墨,满嘴里不住的吟哦,提起笔来,先写了题目,是十四个大字。太太向前一瞧,却是“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两句极晦气的《孟子》。 心上已有些不自在,等到两股文章写完,接过来细细的一读,说你真正是胡闹,乡会试场里的题目,都是富丽堂皇的,不管文章的好歹,就瞧这种题目,便要记大过一次,降三级调用呢。
那知县笑嘻嘻的说道:“这个何妨,我不过借题发挥罢了。”太太听得这话希奇,问起根由,才晓得是人命重案,连忙逼着出去。看看天色向晚,又在轿里拟着一首试帖诗,题目是一舞剑器动四方。走到半路,吩咐踅回了衙门,瞒着太太,进了签押房,提起殊笔,随手拿着一本案卷,端端正正的把一首五言八韵,誊写完了,依旧上轿,进了玄妙观。只见冷镜微正那粉墙上用指头染着地下的鲜血,写了三四十行的大字。快班见知县来了,忙喝冷镜微跪下。知县摇着手,喝住快班道:“你们这些粗人,知道什么天东地西,平白地扰乱人的文思做甚的?”
斜眼望去,却是一篇咏王处士的四言韵文。触动了知县的嗜好,低吟缓诵,果然是声声哀感,字字凄怆。那时天已黑了,公案上虽然有几盏琉璃灯,究竟光头不足,吩咐道士备出一只保险灯来,亲自端在手里,照着冷镜微写去。写完了,便拉冷镜微在自己席上,吃了几杯远年花雕,用了晚饭,净了脸,谈了一好回的文派。亏着快头来禀,重坐公案,问冷镜微道:“你这学生姓甚名谁,是哪里的人氏?”冷镜微听得间得诧异,便照前的禀复。那知县指着地上的书问道:“这是哪个的文籍?”
冷镜微好好的呈上,说是同乡王处士的著作。那知县打开看时,眉头便是一皱,对着灯光细细的阅去,觉得有些议论,很好彩入文章。记得某科某省的解元,他的文章就是这个意境,某科某人的会元,他的后两股也抄这上面的大半,不觉肃然起敬。
卷起马蹄袖,吩咐当差的准备着一席祭菜,供在这尸身面前,自己便趁一夜的工夫,把二十多卷的一部《性理真诠》,从头至尾领教了一遍。再看那左右时,一切伺候的差役,都倚着墙壁,昏沉睡去。地下跪的冷镜微主仆两个,也倒在公案前睡了。
那知县伯冷镜微着了凉,把自己身上着的公服,脱将下来,轻轻的替他盖好。再到公案,觉得精神疲倦,打了三四个呵欠,便伏在公案,膝膝睡着。不上一点多钟,本观的道士,起来拈香。闻得一阵火腥气味,赶忙四处查看。查到公案这边,只见公案已经烧去大半,满屋里烟雾腾腾,一片一片的纸灰,随风飞舞,像黑蝴蝶一般。不禁失声一叫,才把众人惊醒。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