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宝望樊虎不来,又过几日,把三百文钱都用尽了,受了小二无数冷言冷语,忽然想道:“我有两条金装锏,今日穷甚,可拿到典铺里,押当些银子,还他饭钱,也得还乡,待异日把钱来赎回未迟。”主意定了,就与小二说了,小二欢喜。叔宝就走到三义坊当铺里来,将锏放在柜上。当铺的人见了道:“兵器不当,只好作废铜称!”叔宝见管当的装腔,没奈何,说道:“就作废铜称吧!”当铺人拿大秤来称,两条锏,重一百二十八斤,又要除些折耗,四分一斤,算该五两银子,多要一分也不当。叔宝暗想道:“四五两银子,如何能济得事?”依旧拿回店来。 王小二见了道:“你说要当这兵器还我,怎么又拿了回来?”叔宝托辞应道:“铺中说,兵器不当。”小二道:“既如此,你再寻甚么值钱的当吧。”叔宝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门中道路,除了这随身兵器,难道有金珠宝物带在身边不成?”小二道:“既如此,你一日三餐,我如何顾得你,你的马若饿死了,也不干我事。”叔宝道:“我的马可有人要么?”小二道:“我们潞州城里,都是用脚力的,马若出门,就有银子。”叔宝道:“这里马市在那里?”小二道:“就在两门大街上,五更开市,天明就散。”叔宝道:“明早去吧。”
叔宝到槽头看马,但见马蹄穿腿瘦,肚细毛长,见了叔宝,摇头流泪,如向主人说不出话的一般。叔宝眼中流泪,叫声:“马呵……”要说话,口中噎塞,也说不出,只得长叹一声,把马洗刷一番,割些草与它吃,这一夜,叔宝如坐针毡,睡到五更时分,把马牵出门,走到西市。那马市已开,但见王孙公子,往来不绝,见着叔宝牵了一匹瘦马,都笑他:“这穷汉,牵着劣马,来此何干?”叔宝闻言,对着马道:“你有山东时,何等威风!如何今日就如此垂头落颈?”又把自己身上一看道:“我今衣衫褴褛,也是这般模样。只为少了几个店帐,弄得如此,何况于你?”遂长叹一声,见市上没有人睬他,就把马牵回。
他因空心出门,一时打着睡眼。顺脚走过马市时,城门大开,乡下人挑柴进城来卖,那柴上还有些青叶,马是饿极的,见了青叶,一口扑去,将卖柴的老儿冲了一交,喊叫起来,叔宝如梦中惊觉,急去扶起老儿。那老儿看着马问道:“此马敢是要卖的,这市上人那里看得上眼!这马膘虽瘦了,缠口实是硬挣,还算是好马。”叔宝闻言欢喜道:“老丈,你既识得此马,要到那里去卖?”那老儿道:“‘卖金须向识金家。’要卖此马,有一去处,包管成交。”叔宝大喜道:“老丈,你同我去卖得时,送你一两茶金。”老儿听说欢喜道:“这西门十五里外,有个二贤庄,庄上主人姓单号雄信,排行第二,人称他为二员外,常买好马送朋友。”叔宝闻言,如醉方醒,暗暗自悔,失了检点。在家时闻得人说,潞州单雄信,是个招纳好汉的英雄,今我怎么到此许久,不去拜他,如今衣衫褴褛,若去拜他,也觉无颜。又想道:“我今只认作卖马的便了!”就叫老丈引进。 那老儿把柴寄在豆腐店,引叔宝出城,行了十余里路,见一所大庄院,古木阴森,大厦连云。这庄上主人,姓单名通,号雄信,在隋朝是第十八条好汉。生得面如蓝靛,发似朱砂,性同烈火,声若巨雷,使一根金钉枣阳槊,有万夫不当之勇,专好交结豪杰,处处闻名。收买亡命,做的是没本营生,各处劫来货物,尽要坐分一半。凡是绿林中人,他只一枝箭传去,无不听命,所以十分富厚。
一日他闲坐厅上,只见苏老走到面前,唱了个喏,雄信回了半礼。苏老道:“老汉今日进城,撞着一个汉子,牵匹马卖。我看那马虽瘦,却是千里龙驹,特领他来,请员外出去看看。”雄信遂走出来。叔宝隔溪一望,见雄信身长一丈,面若灵官,青脸红须,衣服齐整。觉得肉身不像个样,便躲在材后,雄信走过桥来,将马一看,高有八尺,遍体黄毛,如纯金细卷,并无半点杂色。双手用力向马背一按,雄信膂力最大,这马却分毫不动。看完了马,方与叔宝见礼道:“这马可是足下要卖的么?”叔宝道:“是。”雄信道:“要多少价钱?”叔宝道:“人贫物贱,不敢言价,只赐五十两足矣!”雄信道:“这马讨五十两不多,只是膘跌太重,不加细料喂养,这马就是废物了。今见你说得还好,咱与你三十两吧。”言讫,就转身过桥去了。
叔宝无奈,只得跟进桥来,口里说过:“凭员外赐多少罢了。”雄信到庄,立在厅前,叔宝站于月台旁边,雄信叫手下人把马牵到槽头,上了细料,因问叔宝道:“足下是那里人?”叔宝道:“在下是济南府人氏。”雄信听得济南府三字,就请叔宝进来坐下,因问道:“济南府咱有一个慕名的朋友,叫做秦叔宝,在济南府当差,兄可认得否?”叔宝随口应道:“就是在下……”即住了口。雄信失惊道:“得罪。”遂走下来。叔宝道:“就是在下同衙门朋友。”雄信方立住道:“既如此!失瞻了!请问老兄高姓?”叔宝道:“姓王。”雄信道:“小弟要寄个信与秦兄,不知可否?”叔宝道:“有尊札尽可带得。”雄信入内,封了二两程仪,潞绸两疋,并马价,出厅前作揖道:“小弟本欲寄一封书,托兄奉与叔宝兄,因是不曾会面,恐称呼不便,只好烦兄道个单通仰慕之意罢了!这是马价三十两。另具程仪三两,潞绸两疋,乞兄收下。”叔宝辞不敢收,雄信致意送上,叔宝只得收了。雄信留饭,叔宝恐露自己名声,急辞出门。苏老儿跟叔宝到路上,叔宝将程仪拈了一锭,送与苏老,那苏老欢喜称谢去了。 叔宝自望西门而来,正是午牌时分,此时腹中饥饿,走入酒店来,见是三间大厅,摆着精致桌椅,两边厢房,也有座头。叔宝就走到厢房,拣了座头坐下,把银子放在怀内,潞绸放在一边,酒保摆上酒肴,叔宝吃了几杯。只见店外来有两个豪杰,后面跟些家人进来。叔宝一看,却认得一个是王伯当,连忙把头别转了。
你道这王伯当是何等人,他乃金山人氏,曾做武状元。若论他武艺,一枝画戟,神出鬼没,论他箭法,百发百中。只因他见奸臣当道,故此弃官,游行天下,交结英雄,这一个是长州人,姓谢名映登,善用银枪,因往山西探亲,遇见王伯当,同到店中饮酒。叔宝回转头,早被伯当看见,便问道:“那位好似秦大哥,为何在此?”就走入厢房,叔宝只得起身道:“伯当兄,正是小弟。”伯当一见叔宝这般光景,连忙把自己身上绣花战袄脱下,披在叔宝身上道:“秦大哥,你为何到此,弄得这样?”当下叔宝与二人见过了礼,方把前事细说一遍,又道:“今早牵马到二贤庄,卖与单雄信,三十两银子,他问起贱名,弟不与他说。”伯当道:“雄信既问起兄长,兄何不道姓名与他?他若知是兄长,休说不收兄马,定然还有厚赠,如今兄同小弟再去便了。”叔宝笑道:“找若再去,方才便道姓名与他了。如今卖马有了盘费,回到下处,收拾行李,就要起身回乡了。”
伯当道:“兄不肯去,弟也不敢们强,兄长下处,却在何处?”叔宝道:“在府前王小二店内。”伯当道:“那王小二是潞州城卫著名的势利小人,对兄可曾有不到之处?”叔宝因感柳氏之贤,不便在两个朋友面前说王小二的过错,便道:“二位兄长,那王小二虽属炎凉,他夫妇二人,在我面上还算周到。”伯当听了点头,便叫酒保摆上酒馔畅饮,于是三人作别,伯当、映登二人往二贤庄去了。
叔宝回到下处,小二见没有了马,知是卖了,便道:“秦爷,这遭好了!”叔宝听了不言语,把饭银算还于小二,取了批文,谢别柳氏,收拾行李,把双锏背上肩头。又恐雄信追来,故此连夜出城,往山东而去。
那王伯当、谢映登到二贤庄,雄信出迎,伯当道:“单二哥,你今日做了不妙的事了!”雄信忙问何事,伯当道:“你今日可曾买一匹马么?”雄信道:“马不是假的,二位如何得知?”伯当道:“方才卖马的对我说道,说你贪小利,失了名望的人了!”雄信道:“他不过是个好手,有何名望?”伯当道;“他名望比别个不同些儿,你可知道他的名姓否?”雄信道:“我问他,他说是济南府人姓王;我便问起秦叔宝,他说是他的同班,我就央他进里坐。”伯当闻言哈哈大笑道:“可惜你当面错过,他正是‘小孟尝秦叔宝’。”雄信吃惊道:“呵呀,他为何不肯通名,如今在那里?”伯当道:“就在府前王小二店内。”
雄信就要赶去,伯当道:“天色已晚,赶进城来不及了,明早去吧。”雄信性急,与二人吃了一夜酒,天包微明,就上马赶到小二店前下马,问小二道:“有名望的山东秦爷,可在店么?”小二道:“秦爷昨晚起身去了。”
雄信闻言,就要追赶,忽见家将跑来叫道:“二员外,不好了!大员外在楂树岗被唐公射死,如今棺木到庄了。”雄信闻言大哭道:“伯当兄,弟今不得去赶叔宝兄弟,请兄多多致意,代为请罪。”说罢飞马回去了。伯当、映登辞别回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