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字玄邃,一字法主,其先辽东襄平人。曾祖弼,魏司徒其对策,由是开以儒学为正统学术之先声。其学说以儒家思,赐姓徒何氏,入周为太师、魏国公。祖曜,邢国公。父宽,隋上柱国、蒲山郡公。遂家长安。
密趣解雄远,多策略,散家赀养客礼贤不爱藉。以廕为左亲卫府大都督、东宫千牛备身。额锐角方,瞳子黑白明澈。炀帝见之,谓宇文述曰:“左仗下黑色小儿为谁?”曰:“蒲山公李宽子密。”帝曰:“此儿顾盼不常,无入卫。”它日,述谕密曰:“君世素贵,当以才学显,何事三卫间哉!”密大喜,谢病去,感厉读书。闻包恺在缑山,往从之。以蒲鞯乘牛,挂《汉书》一帙角上,行且读。越国公杨素适见于道,按辔蹑其后,曰:“何书生勤如此?”密识素,下拜。问所读,曰:“《项羽传》。”因与语,奇之。归谓子玄感曰:“吾观密识度,非若等辈。”玄感遂倾心结纳。尝私自密曰:“上多忌,隋历且不长,中原有一日警,公与我孰后先?”密曰:“决两阵之胜,噫呜咄嗟,足以詟敌,我不如公。揽天下英雄驭之,使远近归属,公不如我。” 大业九年,玄感举兵黎阳,遣人入关迎密。密至,谋曰:“今天子远在辽左,去幽州尚千里,南限钜海,北阻强胡,号令所通,惟榆林一道尔。若鼓而入蓟,直扼其喉,高丽抗其前,我乘其后,不旬月赍粮竭,举麾召之,众可尽取,然后传檄而南,天下定矣,上计也。关中四塞之地,彼留守卫文升,易人耳。若径行勿留,直保长安,据函、崤,东制诸夏,是隋亡襟带,我势万全,中计也。若因近趣便,先取东都,顿兵坚城下,不可以胜负决,下计也。”玄感曰:“公之下计,乃吾上策。今百官家属皆在洛,当先取之,以摇其心。且经城不拔,何以示武?”密计不行。玄感至东都,所战必克,自谓功在旦暮。既获内史舍人韦福嗣,遂任之,故谋不专密。福嗣耻见执,策议皆持两端。密揣其贰,谓玄感曰:“福嗣穷,为我虏,志在观望。公初举大事,奸人在侧,事必败,请斩以徇。”不从。密谓所亲曰:“玄感好反而不图胜,吾属虏矣!”福嗣果遁去。会左武候大将军李子雄得罪,传送行在,道杀使者,奔玄感,劝举大号。玄感问密,密曰:“昔张耳谏陈胜自王,荀彧止魏武求九锡,皆见疑外。今密将无类之乎?然阿谀顺旨,非义士也。且公虽屡胜,而郡县未有应者,东都尚强,救兵踵来,公当率精甲,身定关中,奈何亟自帝?”玄感笑而止。
及隋军至,玄感曰:“策安决?”密曰:“元弘嗣方戍陇右,可阳言其反,使迎我,因引军西。”从之。至陕,欲围弘农宫,密曰:“今绐众入关,机在速,而追兵踵我,若前不得据险,退无所守,何以共完!”玄感不听。留攻三日,不能拔,引去,至閺乡,追及而败。
密羸行入关,为逻所获,与支党护送帝所。密谓众曰:“吾等至行在,且菹醢,今尚可以计脱,何为安就鼎镬?”众然之。乃令出所有金示监使曰:“即死,幸报德。”使者顾金,禁渐弛,益市酒,饮笑欢哗,守者懈,密等遂夜亡去。抵平原,贼郝孝德不见礼,去之淮阳。岁饥,削木皮以食。变姓名为刘智远,教授诸生自给,郁郁不得志,哀吟泣下。人有告太守赵佗者,佗捕之,遁免。往依胃婿雍丘令丘君明,转匿大侠王季才家,为吏迹捕,复亡去。 时东郡贼翟让聚党万人,密因介其徒王伯当以策干让曰:“今主昏于上,人怨于下,锐兵尽之辽海,和亲绝于突厥,南巡流连,空弃关辅,此实刘、项挺兴之会。足下资豪桀,士马精勇,指罪诛暴,为天下先,杨氏不足亡也。”让由是加礼,遣说诸贼,至辄下。因为让计曰:“今禀无见粮,难以持久,卒遇敌,其亡无时。不如取荥阳,休兵馆谷,待士逸马肥,乃可与人争利。”让听之,遂破金堤关,徇荥阳诸县,皆下。荥阳太守杨庆、河南讨捕大使张须陀合兵讨让,让素惮须陀,欲引去。密曰:“须陀健而无谋,且骤胜易骄,吾为公破之。”让不得已,阵而待。密率骁勇常何等二十人为游骑,伏千兵莽间。须陀素轻让,引兵搏之,让少却,伏发,与游军乘之,遂杀须陀。
十三年,让分兵与密,别为牙帐,号蒲山公。密持军严,虽盛夏号令,士皆若负霜雪,然战得金宝,尽散之,繇是人为用。复说让曰:“今群豪竞兴,公宜先天下攘除群凶,宁常剽夺草间求活哉?若直取兴洛仓,发粟以赈穷乏,百万之众一朝可附,霜王之业成矣。”让曰:“仆起畎陇,志不及此,须君得仓,更议之。”
二月,密以千人出阳城北,逾方山,自罗口拔兴洛仓,据之,获县长柴孝和。开仓赈食,众繦属至数十万。隋越王侗遣将刘长恭、房崱讨密,又令裴仁基统兵出成皋西。密乃为十队,跨洛水,抗东、西二军。令单雄信、徐世勣、王伯当骑为左右翼,自引麾下急击长恭等,破之。东都震恐,众保太微城,台寺俱满。
让等乃推密为主,建号魏公。巩南设坛场,即位,刑牲歃血,改元永平,大赦,其文移称行军元帅魏公府。以让为司徒,邴元真左长史,房彦藻右长史,杨德方左司马,郑德韬右司马,单雄信左武候大将军,徐世勣右武候大将军。祖君彦记室。城洛口,周四十里,居之。命护军将军田茂广造云
三百具,以机发石,为攻城械,号“将军砲”。进逼东都,烧上春门。 四月,隋虎牢将裴仁基、淮阳太守赵佗降,长白山贼孟让以所部归密。以仁基为上柱国,与让率兵二万袭回洛仓,守之。入都城掠居人,火天津桥。隋出军乘之,仁基等败,还保巩。司马杨德方战死。密自督众三万,破隋军于故城,复得回洛仓。俄而德韬死,乃以郑颋为左司马,郑虔象右司马。诸贼帅黎阳李文相、洹水张升、清河赵君德、平原郝孝德皆归密,因袭取黎阳仓。永安大族周法明举江、黄地附之,齐郡贼徐圆郎、任城大侠徐师仁来归。密令幕府移檄州县,列炀帝十罪,天下震动。 护军柴孝和说密曰:“秦地阻山带河,项背之亡,汉得之王。今公以仁基壁回洛,翟让保洛口,公束铠倍道趋长安,百姓谁不郊迎?是征而不战也。众附兵强,然后东向,指捴豪杰,天下廓清无事矣。今迟之,恐为人先。”密曰:“仆怀此久,顾我部皆山东人,今未下洛,安肯与我偕西?且诸将皆群盗,不相统一,败则扫地矣。”遂止。是时,隋军益出,密负锐,急与之确,中流矢,卧营中,隋军乘之,密众溃,弃仓守洛口。
高祖起师太原,密自谓主盟,遣将军张仁则致书于帝,呼为兄,请以步骑会河内。帝览书,笑曰:“密陆梁,不可折简致之。吾方定京师,未能东略,若不与,是生一隋。密适为吾守成皋,拒东都兵,使不得西,更遣剽将莫如密。吾宁推顺,使骄其志,我得留抚关中,大事济矣。”令记室温大雅作报书,厚礼尊让。密大喜,示其下,曰:“唐公见推,顾天下无可虑者。”遂专事隋。
九月,遣将李士才将兵十二万,攻隋鹰扬郎将张珣河阴,举之。珣极骂不屈死。齐方士徐鸿客上书劝密因士气趋江都,挟帝以令天下。密异其言,具币邀之,已亡去。炀帝遣王世充选卒十万击密,世充营洛西,战不利,更陈洛北,登山以望洛口。密引度洛,与世充战。密兵多骑与长槊,而北薄山,地隘骑迮不得骋。世充多短兵盾,蹙之,密军却,世充乘胜进攻密月城。密还洛南,引而西,突世充营,世充奔还。师徒多丧,孝和溺死洛水,密哭之恸。自是大小六十余战。 翟让部将王儒信惮密威望,劝让自为大冢宰,总秉众务,收密权。让兄宽亦曰:“天子当自取,何乃授人?”密闻之,与郑颋阴图让。会世充兵又至,让出拒,少退;密驰助之,战石子河,世充走。明日,高会飨士,让至密所,密令房彦藻引其左右就别帐饮。密出名弓示让,让挽满,遣剑士蔡建从后击之,并杀其兄、侄及儒信。密驰入让壁慰谕,士无敢动者,以徐世勣、单雄信、王伯当分统其兵。隋将杨庆守荥阳,因说下之。世充夜袭仓城,密伏甲殪其众。
义宁二年,世充复营洛北,为浮梁,绝水以战,密以千骑迎击,不胜。世充进薄其垒,密提敢死士数百邀之,世充大溃,士争桥溺死者数万,洛水为不流,杀大将六人,独世充脱。会夜大雨雪,士卒僵死且尽。密乘锐拔偃师,脩金墉城居之,有众三十万。又与东都留守韦津战上春门,执津于阵。将作大匠宇文恺子儒童、河南留守职方郎柳续、河阳都尉独孤武都、河内郡丞柳燮皆降。于是海岱、江淮间争响附,窦建德、硃粲、杨士林、孟海公、徐圆朗、卢祖尚、周法明等悉上表劝进,府官属亦请之。密曰:“东都未平,且勿议。”
五月,越王侗称帝。六月,宇文化及拥兵十余万至黎阳。侗遣使授密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魏国公,令平化及而后入辅,密受之。乃引兵东追化及黎阳。密知化及乏食,利速战,乃持重以老其兵,使徐世勣保黎阳仓,化及攻不可下。密与隔水阵,遥谓化及曰:“公家本戎隶破野头尔,父子兄弟受隋恩,至妻公主。上有失德不能谏,又虐杀之,冒天下之恶,今安往?能即降,尚全后嗣。”化及默然良久,乃瞋目为鄙语辱密。密顾左右曰:“此庸人,图为帝,吾当折箠驱之。”乃以轻骑五百焚其攻具,火终夜不灭。度化及粮尽,乃伪与和,化及喜,使军恣食,既而密馈不至,乃寤。遂大战童山下,密中矢,顿汲县坚壁。化及势穷,掠汲郡,趣魏县。其将陈智略、张童仁等率所部兵归密,前后相踵。 初,化及留辎重东郡,遣所署刑部尚书王轨守之。至是,轨举郡降密。由是引而西,遣使朝东都,执杀逆人于弘达献于侗。侗召密入朝,至温,闻世充杀元文都,乃止。遂归金墉,拘侗使不遣。
初,密既杀翟让,心稍骄,不恤士,素无府库财,军战胜,无所赐与,又厚抚新集,人心始离。民食兴洛仓者,给授无检,至负取不胜,委于道,践輮狼扈。密喜,自谓足食。司仓贾润甫谏曰:“人,国本;食,人天。今百姓饥捐,暴骨道路。公虽受命,然赖人之天以固国本。而禀取不节,敖庾之藏有时而儩,粟竭人散,胡仰而成功?”不听。徐世勣数规其违,密内不喜,使出就屯,故下苟且无固志。初,世充乏食,密少帛,请交相易,难之。邴元真好利,阴劝密许焉。后世充士饱,降者益少,密悔而止。 武德元年九月,世充悉众决战,先以骑数百度河,密遣迎战,骁将十余人皆被创返。明日,密留王伯当守金墉,自引精兵出偃师,北阻邙山待之。密议所便,裴仁基曰:“世充悉劲兵来,东都必虚,请选众二万向洛,世充必自拔归,我整军徐还。兵法所谓彼归我出,彼出我归,以疲之也。”密眩于众,不能用。仁基击地叹曰:“公后必悔!”遂出兵阵。世充阴索貌类密者,使缚之。既两军接,埃雾嚣塞,世充军,江淮士,出入若飞,密兵心动。世充督众疾战,使牵类密者过阵,噪曰:“获密矣!”士皆呼万岁,密军乱,遂溃。裴仁基、祖君彦皆为世充所禽,偃师劫郑颋叛归世充。密提众万余驰洛口,将入城,邴元真已输款世充,潜导其军。密知不发,期世充度兵半洛水,掩击之。候骑不时觉,比出,世充绝河矣。即引骑遁武牢,元真遂降,众稍散。
密将如黎阳,或曰:“向杀翟让,世勣伤几死,疮犹未平,今可保乎?”时王伯当弃金墉屯河阳,密轻骑归之,谓曰:“败矣,久苦诸君,我今自刎以谢众!”伯当抱密恸绝,众皆泣,莫能仰视。密复曰:“幸不相弃,当共归关中,密虽无功,诸君必富贵。”掾柳燮曰:“昔盆子归汉,尚食均输。公与唐同族,虽不共起,然遏隋归路,使无西,故唐不战而据京师,亦公功也。”密又谓伯当曰:“将军族重,岂复与孤俱行哉?”伯当曰:“昔萧何举宗从汉,今不昆季尽行,以为愧。岂公一失利,轻去就哉?虽陨首穴胸,所甘已。”左右感动,遂来归。
初,密建号登坛,疾风鼓其衣,几仆;及即位,狐鸣于旁,恶之。及将败,巩数有回风发于地,激砂砾上属天,白日为晦;屯营群鼠相衔尾西北度洛,经月不绝。
及入关,兵尚二万。高祖使迎劳,冠盖相望,密大喜,谓其徒曰:“吾所举虽不就,而恩结百姓,山东连城数百,以吾故,当尽归国。功不减窦融,岂不以台司处我?”及至,拜光禄卿,封邢国公,殊怨望。帝尝呼之弟,妻以表妹独孤氏。后礼寝薄,执政者又求贿,滋不平。因朝会进食,谓王伯当曰:“往在洛口,尝欲以崔君贤为光禄,不意身自为此。” 未几,闻故所部将多不附世充者,高祖诏密以本兵就黎阳招抚故部曲,经略东都,伯当以左武卫将军为密副。驰驿东至稠桑驿,有诏复召密,密大惧,谋叛。伯当止之,不从,乃曰:“士立义,不以存亡易虑。公顾伯当厚,愿毕命以报。今可同往,死生以之,然无益也。”乃简骁勇数十人,衣妇人服,戴幕釭,藏刀裙下,诈为家婢妾者,入桃林传舍,须臾变服出,据其城。掠畜产,趣南山而东,驰告张善相以兵应己。 熊州副将盛彦师率步骑伏陆浑县南邢公岘之下,密兵度,横出击,斩之,年三十七,伯当俱死,传首京师。时徐世勣尚为密保黎阳,帝遣使持密首往招世勣。世勣表请收葬,诏归其尸,乃发丧,具威仪,三军缟素,以君礼葬黎阳山西南五里,坟高七仞。密素得士,哭多欧血者。
邴元真之降也,世充以为行台仆射,镇滑州。密故将杜才干恨其背密,伪以兵归之,斩取其首,祭密冢,已乃归国。
单雄信,曹州济阴人。与翟让友善。能马上用枪,密军中号“飞将”。偃师败,降世充,为大将。秦王围东都,雄信拒战,枪几及王,徐世勣呵之曰:“秦王也!”遂退。后东都平,斩洛渚上。
祖君彦,齐仆射孝徵子。博学强记,属辞赡速。薛道衡尝荐之隋文帝,帝曰:“是非杀斛律明月人儿邪?朕无用之。”炀帝立,尤忌知名士,遂调东都书佐,检校宿城令,世谓祖宿城。负其才,常郁郁思乱。及为密草檄,乃深斥主阙。密败,世充见之,曰:“汝为贼骂国足未?”君彦曰:“跖客可使刺由,但愧不至耳!”世充令扑之。既困卧树下,世充已自欲盗隋,中悔,命医许惠照往视之,欲其苏。郎将王拔柱曰:“弄笔生有余罪。”乃蹙其心,即死,戮尸于偃师。
赞曰:或称密似项羽,非也。羽兴五年霸天下,密连兵数十百战不能取东都。始玄感乱,密首劝取关中;及自立,亦不能鼓而西,宜其亡也。然礼贤得士,乃田横徒欤,贤陈涉远矣!噫,使密不为叛,其才雄亦不可容于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