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重威杜重威,朔州人也。其妻石氏,晋高祖之女弟。高祖即帝位,封石氏为公主,拜重威舒州刺史,以典禁兵。从侯益攻破张从宾于汜水,以功拜潞州节度使。范延光反于鄴,重威从高祖攻降延光,徙领忠武,加同平章事。又徙领天平,迁侍卫亲军都指挥使。 安重荣反,重威逆战于宗城,重荣为偃月阵,重威击之不动。重威欲少却以伺之,偏将王重胤曰:“两兵方交,退者先败。”乃分兵为三,重威先以左右队击其两翼,战酣,重胤以精兵击其中军,重荣将赵彦之来奔,重荣遂大败,走还镇州,闭壁不敢出。重威攻破之,以功拜重威成德军节度使。
重威出于武卒,无行而不知将略。破镇州,悉取府库之积及重荣之赀,皆没之家,高祖知而不问。及出帝与契丹绝好,契丹连岁入寇,重威闭城自守,属州城邑多所屠戮。胡骑驱其人民千万过其城下,重威登城望之,未尝出救。
开运元年,加重威北面行营招讨使。明年,引兵攻泰州,破满城、遂城。契丹已去至古北,还兵击之,重威等南走,至阳城,为虏所困,赖符彦卿、张彦泽等因大风奋击,契丹大溃。诸将欲追之,重威为俚语曰:“逢贼得命,更望复子乎?” 乃收马驰归。
重威居镇州,重敛其民,户口凋敝,又惧契丹之至,乃连表乞还京师。未报,亟上道,朝廷莫能止,即拜重威为鄴都留守。而镇州所留私粟十馀万斛,殿中监王钦祚和市军储,乃录以闻,给绢数万匹以偿之,重威大怒曰:“吾非反者,安得籍没邪!”
三年秋,契丹高牟翰诈以瀛州降,复以重威为北面行营招讨使。是秋,天下大水,霖雨六十馀日,饥殍盈路,居民拆木以供爨,剉藁席以秣马牛,重威兵行泥潦中,调发供馈,远近愁苦。重威至瀛州,牟翰已弃城去,重威退屯武强。契丹寇镇、定,重威西趋中渡桥,与虏夹滹沱河而军。偏将宋彦筠、王清渡水力战,而重威按军不动,彦筠遂败,清战死。转运使李穀教重威以三脚木为桥,募敢死士过河击贼,诸将皆以为然,独重威不许。 契丹遣骑兵夜并西山击栾城,断重威军后。是时,重威已有异志,而粮道隔绝,乃阴遣人诣契丹请降。契丹大悦,许以中国与重威为帝,重威信以为然,乃伏甲士,召诸将告以降虏。诸将愕然,以上将先降,乃皆听命。重威出降表使诸将书名,乃令军士阵于栅外,军士犹喜跃以为决战,重威告以粮尽出降,军士解甲大哭,声震原野。契丹赐重威赭袍,使衣以示诸军,拜重威太傅。
契丹犯京师,重威以晋兵屯陈桥,士卒饥冻,不胜其苦。重威出入道中,市人随而诟之,重威俯首不敢仰顾。契丹据京师,率城中钱帛以赏军,将相皆不免,重威当率万缗,乃诉于契丹曰:“臣以晋军十万先降,乃独不免率乎?”契丹笑而免之,遣还鄴都。明年,契丹北归,重威与其妻石氏诣虏帐中为别。
汉高祖定京师,拜重威太尉、归德军节度使,重威惧,不受命。遣高行周攻之,不克,高祖乃自将攻之。遣给事中陈同以诏书召之,重威不听命,而汉兵数败,围之百馀日。初,契丹留燕兵千五百人在京师,高祖自太原入,告者言其将反,高祖悉诛于繁台,其亡者奔于鄴。燕将张琏先以兵二千在鄴,闻燕兵见杀,乃劝重威固守。高祖已杀燕兵,悔之,数遣人招琏等,琏登城呼曰:“繁台之诛,燕兵何罪?
既无生理,请以死守!”重威食尽,屑麹而食,民多逾城出降,皆无人色。重威乃遣判官王敏及其妻相次请降,高祖许之。重威素服出见高祖,高祖赦重威,拜检校太师、守太傅、兼中书令。悉诛琏及重威将吏,而录其私帑,以重威归京师。
高祖病甚,顾大臣曰:“善防重威!”高祖崩,秘不发丧,大臣乃共诛之,及其子弘璋、弘璨、弘璲尸于市,市人蹴而诟之,吏不能禁,支裂蹈践,斯须而尽。
李守贞李守贞,河阳人也。晋高祖镇河阳,以为客将,其后尝从高祖,高祖即位,拜客省使。监马全节军破李金全于安州,以功拜宣徽使。
出帝即位,杨光远反,召契丹入寇。守贞领义成军节度使,为侍卫亲军都虞候,从出帝幸澶州。麻荅以奇兵入郓州,渡马家口,栅于河东。守贞驰往破之,契丹兵多溺死,获马数百匹,裨将七十馀人。徙领泰宁军节度使,以兵二万讨之。光远降,其故吏宋颜悉取光远宝货、名姬、善马献之守贞,守贞德之,阴置颜麾下。是时,凡出师破贼,必有德音赦其馀类。而光远党与十馀人皆亡命,捕之甚急,枢密使桑维翰缓其制书,久而不下。言事者告颜匿守贞所,诏取颜杀之,守贞大怒,乃与维翰有隙。
贼平行赏,守贞悉以黦茶染木给之,军中大怒,以帛裹之为人首,枭于木间,曰:“守贞首也。”守贞以功拜同平章事,赐以光远旧第,守贞取旁官民舍大治之,为京师之甲。出帝临幸,燕锡恩礼,出于诸将。
契丹入寇,出帝再幸澶州,杜重威为北面招讨使,守贞为都监。晋兵素骄,而守贞、重威为将皆无节制,行营所至,居民豢圉一空,至于草木皆尽。其始发军也,有赐赉,曰“挂甲钱”,及班师,又加赏劳,曰“卸甲钱”,出入之费,常不下三十万,由此晋之公私重困。守贞与重威等攻下泰州,破满城,杀二千馀人。还,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领天平军节度使,又领归德。
是时,出帝遣人以书招赵延寿使归国,延寿诈言思归,愿得晋兵为应,而契丹高牟翰亦诈以瀛州降,出帝以为然,命杜重威等将兵应之。初,晋大臣皆言重威不忠,有怨望之心,不可用,乃用守贞。是时,重威镇魏州,守贞尝将兵往来过魏,重威待之甚厚,多以戈甲金帛奉之。出帝尝谓守贞曰:“卿常以家财散士卒,可谓忠于国者乎!”守贞谢曰:“皆重威与臣者。”因请与重威俱北。于是卒以重威为招讨使,守贞为都监,屯于武强。契丹寇镇、定,守贞等军于中渡,遂与重威降于契丹。契丹以守贞为司徒。契丹犯京师,拜守贞天平军节度使。
汉高祖入京师,守贞来朝,拜太保、河中节度使。高祖崩,杜重威死,守贞惧,不自安,以谓汉室新造,隐帝初立,天下易以图,而门下僧总伦以方术阴干守贞,为言有非常之相,守贞乃决计反。而赵思绾先以京兆反,遣人以赭黄衣遗守贞,守贞大喜,以为天人皆应,乃发兵西据潼关,招诱草寇,所在窃发。汉遣白文珂、常思等出军击之。已而王景崇又以凤翔反,景崇与思绾遣人推守贞为秦王,守贞拜景崇等官爵。又遣人间以蜡丸书遗吴、蜀、契丹,使出兵以牵汉。
文珂等攻景崇、思绾等久无功,隐帝乃遣枢密使郭威率禁兵将文珂等督攻之。
诸将皆请先击思绾、景崇,威计未知所向。行至华州,节度使扈彦珂谓威曰:“三叛连衡,以守贞为主,守贞先败,则思绾、景崇可传声而破矣。若舍近图远,使守贞出兵于后,思绾、景崇拒战于前,则汉兵屈矣。”威以为然,遂先击守贞。
是时,冯道罢相居河阳,威初出兵,过道家问策,道曰:“君知博乎?”威少无赖,好蒲博,以为道讥之,艴然而怒。道曰:“凡博者钱多则多胜,钱少则多败,非其不善博,所以败者,势也。今合诸将之兵以攻一城,较其多少,胜败可知。” 威大悟,谋以迟久困之,乃与诸将分为三栅,栅其城三面,而阙其南,发五县丁夫筑长城以连三栅。守贞出其兵坏长城,威辄补其所坏,守贞辄出争之,守贞兵常失十三四,如此逾年,守贞城中兵无几,而食又尽,杀人而食。威曰:“可矣。”乃为期日,督兵四面攻而破之。初,守贞召总伦问以济否,总伦曰:“王当自有天下,然分野方灾,俟杀人垂尽,则王事济矣。”守贞以为然。尝会将吏大饮,守贞指画虎图曰:“吾有天命者中其掌。”引弓一发中之,将吏皆拜贺,守贞益以自负。城破,守贞与妻子自焚,汉军入城,于烟烬中斩其首,传送京师,枭于南市,其馀党皆磔之。
张彦泽张彦泽,其先突厥部人也。后徙居阴山,又徙太原。彦泽为人骁悍残忍,目睛黄而夜有光,顾视如猛兽。以善射为骑将,数从庄宗、明宗战伐。与晋高祖连姻,高祖时,已为护圣右厢都指挥使、曹州刺史。与讨范延光,拜镇国军节度使,岁中,徙镇彰义。
为政暴虐,常怒其子,数笞辱之。子逃至齐州,州捕送京师,高祖以归彦泽。
彦泽上章请杀之,其掌书记张式不肯为作章,屡谏止之。彦泽怒,引弓射式,式走而免。式素为彦泽所厚,多任以事,左右小人皆素嫉之,因共谗式,且迫之曰:“不速去,当及祸。”式乃出奔。彦泽遣指挥使李兴以二十骑追之,戒曰:“式不肯来,当取其头以来!”式至衍州,刺史以兵援之门邠州,节度使李周留式,驰骑以闻,诏流式商州。彦泽遣司马郑元昭诣阙论请,期必得式,且曰:“彦泽若不得张式,患在不测。”高祖不得已,与之。彦泽得式,剖心、决口、断手足而斩之。 高祖遣王周代彦泽,以为右武卫大将军。周奏彦泽所为不法者二十六条,并述泾人残敝之状,式父鐸诣阙诉冤,谏议大夫郑受益、曹国珍,尚书刑部郎中李涛、张麟,员外郎麻麟、王禧伏阁上疏,论彦泽杀式之冤,皆不省。涛见高祖切谏,高祖曰:“彦泽功臣,吾尝许其不死。”涛厉声曰:“彦泽罪若可容,延光铁券何在!” 高祖怒,起去,涛随之谏不已,高祖不得已,召式父鐸、弟守贞、子希范等,皆拜以官,为蠲泾州民税,免其杂役一年,下诏罪己,然彦泽止削阶、降爵而已。于是国珍等复与御史中丞王易简率三院御史诣阁门连疏论之,不报。
出帝时,彦泽为左龙武军大将军,迁右武卫上将军,又迁右神武统军。自契丹与晋战河北,彦泽在兵间,数立战功,拜彰国军节度使。与契丹战阳城,为契丹所围,而军中无水,凿井辄坏,又天大风,契丹顺风扬尘奋击甚锐,军中大惧。彦泽以问诸将,诸将皆曰:“今虏乘上风,而吾居其下,宜待风回乃可战。”彦泽以为然。诸将皆去,偏将药元福独留,谓彦泽曰:“今军中饥渴已甚,若待风回,吾属为虏矣!且逆风而战,敌人谓我必不能,所谓出其不意。”彦泽即拔拒马力战,契丹奔北二十馀里,追至卫村,又大败之,契丹遁去。
开运三年秋,杜重威为都招讨使,李守贞兵马都监,彦泽马军都排阵使。彦泽往来镇、定之间,败契丹于泰州,斩首二千级。重威、守贞攻瀛州不克,退及武强,闻契丹空国入寇,惶惑不知所之,而彦泽适至,言虏可破之状,乃与重威等西趋镇州。彦泽为先锋,至中渡桥,已为虏所据,彦泽犹力战争桥,烧其半,虏小败却,乃夹河而寨。
十二月丙寅,重威、守贞叛降契丹,彦泽亦降。耶律德光犯阙,遣彦泽与傅住兒以二千骑先入京师,彦泽倍道疾驱,至河,衔枚夜渡。壬申夜五鼓,自封丘门斩关而入。有顷,宫中火发,出帝以剑拥后宫十馀人将赴火,为小吏薛超所持。彦泽自宽仁门传德光与皇太后书入,乃灭火。大内都点检康福全宿卫宽仁门,登楼觇贼,彦泽呼而下之,诸门皆启。彦泽顿兵明德楼前,遣傅住兒入传戎王宣语,帝脱黄袍,素服再拜受命。使人召彦泽,彦泽谢曰:“臣无面目见陛下。”复使召之,彦泽笑而不答。
明日,迁帝于开封府,帝与太后、皇后肩舆,宫嫔、宦者十馀人皆步从。彦泽遣控鹤指挥使李筠以兵监守,内外不通。帝与太后所上德光表章,皆先示彦泽乃敢遣。帝取内库帛数段,主者曰:“此非帝有也。”不与。又使求酒于李崧,崧曰:“臣家有酒非敢惜,虑陛下忧躁,饮之有不测之虞,所以不敢进。”帝姑乌氏公主私赂守门者,得入与帝诀,归第自经死。德光渡河,帝欲郊迎,彦泽不听,遣白德光,德光报曰:“天无二日,岂有两天子相见于道路邪!”乃止。
初,彦泽至京师,李涛谓人曰:“吾祸至矣!与其逃于沟窦而不免,不若往见之。”涛见彦泽,为俚语以自投死,彦泽笑而厚待之。
彦泽自以有功于契丹,昼夜酣饮自娱,出入骑从常数百人,犹题其旗帜曰“赤心为主”。迫迁出帝,遂辇内库,输之私第,因纵军士大掠京师。军士逻获罪人,彦泽醉不能问,真目视之,出三手指,军士即驱出断其腰领。皇子延煦母楚国夫人丁氏有色,彦泽使人求于皇太后,太后迟疑未与,即劫取之。彦泽与阁门使高勋有隙,乘醉入其家,杀数人而去。
耶律德光至京师,闻彦泽劫掠,怒,锁之。高勋亦自诉于德光,德光以其状示百官及都人,问:“彦泽当诛否?”百官皆请不赦,而都人争投状疏其恶,乃命高勋监杀之。彦泽前所杀士大夫子孙,皆缞绖杖哭,随而诟詈,以杖朴之,彦泽俯首无一言。行至北市,断腕出锁,然后用刑,勋剖其心祭死者,市人争破其脑,取其髓,脔其肉而食之。
呜呼,晋之事丑矣,而恶亦极也!其祸乱覆亡之不暇,盖必然之理尔。使重威等虽不叛以降虏,亦未必不亡;然开虏之隙,自一景延广,而卒成晋祸者,此三人也。视重威、彦泽之死,而晋人所以甘心者,可以知其愤疾怨怒于斯人者,非一日也。至于争已戮之尸,脔其肉,剔其髓而食之,撦裂蹈践,斯须而尽,何其甚哉!
此自古未有也。然当是时,举晋之兵皆在北面,国之存亡,系此三人之胜败,则其任可谓重矣。盖天下恶之如彼,晋方任之如此,而终以不悟,岂非所谓“临乱之君,各贤其臣”者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