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五行造身,两仪成性。其馀圣人得金气多者则刚明果断,得木气多者则朴素质直,得火气多者则发扬奋迅,得水气多者则明彻圆融,得土气多者则镇静浑厚,得阳气多者则光明轩豁,得阴气多者则沉默精细。气质既有所限,虽造其极,终是一偏底圣人。此七子者,共事多不相合,共言多不相入,所同者大根本大节目耳。
  
  孔颜穷居,不害其为仁覆天下,何则?仁覆天下之具在我,而仁覆天下之心未尝一日忘也。
  
  圣人不落气质,贤人不浑厚便直方,便着了气质色相;圣人不带风土,贤人生燕赵则慷慨,生吴越则宽柔,就染了风土气习。
  
  性之圣人,只是个与理相忘,与道为体,不待思,惟横行直撞,恰与时中吻合。反之,圣人常常小心,循规蹈矩,前望后顾,才执得中字,稍放松便有过不及之差。是以希圣君子心上无一时任情恣意处。
  
  圣人一,圣人全,一则独诣其极,全则各臻其妙。惜哉!
  
  至人有圣人之功而无圣人之全者,囿于见也。
  
  所贵乎刚者,贵其能胜己也,非以其能胜人也。子路不胜其好勇之私,是为勇字所伏,终不成个刚者。圣门称刚者谁?吾以为恂恂之颜子,其次鲁钝之曾子而已,馀无闻也。
  
  天下古今一条大路,曰大中至正,是天造地设的。这个路上古今不多几人走,曰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其馀识得的周、程、张、朱,虽走不到尽头,毕竟是这路上人。将这个路来比较古今人,虽伯夷、伊、惠也是异端,更那说那佛、老、杨、墨、阴阳术数诸家。若论个分晓,伯夷、伊、惠是旁行的,佛、老、杨、墨是斜行的,阴阳星数是歧行的。本原处都从正路起,却念头一差,走下路去,愈远愈缪。所以说,异端言本原不异而发端异也。何也?佛之虚无是吾道中寂然不动差去,老之无为是吾道中守约施博差去,为我是吾道中正静自守差去,兼爱是吾道中万物一体差去,阴阳家是吾道中敬授人时差去,术数家是吾道中至诚前知差去。看来大路上人时为佛,时为老,时为杨,时为墨,时为阴阳术数,是合数家之所长。岔路上人佛是佛,老是老,杨是杨,墨是墨,阴阳术数是阴阳术数,殊失圣人之初意。譬之五味不适均不可以专用也,四时不错行不可以专今也。
  
  圣人之道不奇,才奇便是贤者。
  
  战国是个惨酷的气运,巧伪的世道,君非富强之术不讲,臣非功利之策不行,六合正气独钟在孟子身上。故在当时疾世太严,忧民甚切。
  
  清任和时,是孟子与四圣人议定的谥法。祖术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是子思作仲尼的赞语。
  
  圣贤养得天所赋之理完,仙家养得天所赋之气完。然出阳脱壳,仙家未尝不死,特留得此气常存。性尽道全,圣贤未尝不死,只是为此理常存。若修短存亡,则又系乎气质之厚薄,圣贤不计也。
  
  贤人之言视圣人未免有病,此其大较耳。可怪俗儒见说是圣人语,便回护其短而推类以求通;见说是贤人之言,便洗索其疵而深文以求过。设有附会者从而欺之,则阳虎优孟皆失其真,而不免徇名得象之讥矣。是故儒者要认理,理之所在,虽狂夫之言,不异于圣人。圣人岂无出于一时之感,而不可为当然不易之训者哉?
  
  尧、舜功业如此之大,道德如此之全,孔子称赞不啻口出。
  
  在尧、舜心上有多少缺然不满足处!道原体不尽,心原趁不满,势分不可强,力量不可勉,圣人怎放得下?是以圣人身囿于势分,力量之中,心长于势分、力量之外,才觉足了,便不是尧、舜。
  
  伊尹看天下人无一个不是可怜的,伯夷看天下人无—个不是可恶的,柳下惠看天下人无个不是可与的。
  
  浩然之气孔子非无,但用的妙耳。孟子一生受用全是这两字。我尝云:“孟于是浩然之气,孔于是浑然之气。浑然是浩然的归宿。浩然是浑然的作用。惜也!孟子未能到浑然耳。”
  
  圣学专责人事,专言实理。
  
  二女试舜,所谓书不可尽信也,且莫说玄德升闻,四岳共荐。以圣人遇圣人,一见而人品可定,一语而心理相符,又何须试?
  即帝艰知人,还须一试,假若舜不能谐二女,将若之何?是尧轻视骨肉,而以二女为市货也,有是哉?
  
  自古功业,惟孔孟最大且久。时雍风动,今日百姓也没受用处,赖孔孟与之发挥,而尧、舜之业至今在。
  
  尧、舜、周、孔之道,如九达之衢,无所不通;如代明之日月,无所不照。其馀有所明,必有所昏,夷、尹、柳下惠昏于清、任、和,佛氏昏于寂,老氏昏于裔,杨氏昏于义,墨氏昏于仁,管、商昏于法。其心有所向也,譬之鹃鸽知南;其心有所厌也,譬之盍旦恶夜。岂不纯然成一家人物?竞是偏气。
  
  尧、舜、禹、文、周、孔,振古圣人无一毫偏倚,然五行所钟,各有所厚,毕竟各人有各人气质。尧敦大之气多,舜精明之气多,禹收敛之气多,文王柔嘉之气多,周公文为之气多,孔子庄严之气多,熟读经史自见。若说天纵圣人,如太和元气流行略不沾着一些,四时之气纯是德性,用事不落一毫气质,则六圣人须索一个气象无毫发不同方是。
  
  读书要看圣人气象性情。乡党见孔子气象十九至其七情。
  
  如回非助我牛刀割鸡,见其喜处;由之瑟,由之使门人为臣,仍然于沮溺之对,见其怒处;丧予之恸,获麟之泣,见其哀处;侍侧言志之问,与人歌和之时,见其乐处;山梁雌雉之叹,见其爱处;斥由之佞,答子贡“君子有恶”之语,见其恶处;周公之梦,东周之想,见其欲处。便见他发而皆中节处。
  
  费宰之辞,长府之止,看闵子议论,全是一个机轴,便见他和悦而诤。处人论事之法,莫妙于闵于天生的一段中平之气。
  
  圣人妙处在转移人不觉,贤者以下便露圭角,费声色,做出来只见张皇。
  
  或问,“孔、孟周流,到处欲行其道,似技痒的?”曰:“圣贤自家看的分数真,天生出我来,抱千古帝王道术,有旋乾转坤手投,只兀兀家居,甚是自负,所以遍行天下以求遇夫可行之君。既而天下皆无一遇,犹有九夷、浮海之思,公山佛肸之往。
  
  夫子岂真欲如此?只见吾道有起死回生之力,天下有垂死欲生之民,必得君而后术可施也。譬之他人孺子入井与已无干,既在井畔,又知救法,岂忍袖手?
  
  明道答安石能使愧屈,伊川答子由,遂激成三党,可以观二公所得。
  
  休作世上另一种人,形一世之短。圣人也只是与人一般,才使人觉异样便不是圣人。
  
  平生不作圆软态,此是丈夫。能软而不失刚方之气,此是大丈夫。圣贤之所以分也。
  
  圣人于万事也,以无定体为定体,以无定用为定用,以无定见为定见,以无定守为定守。贤人有定体,有定用,有定见,有定守。故圣人为从心所欲,贤人为立身行己,自有法度。
  
  圣贤之私书,可与天下人见;密事,可与天下人知;不意之言,可与天下人闻;暗室之中,可与天下人窥。
  
  好问、好察时,着一我字不得,此之谓能忘。执两端时,着一人字不得,此之谓能定。欲见之施行,略无人己之嫌,此之谓能化。
  
  无过之外,更无圣人;无病之外,更无好人。贤智者于无过之外求奇,此道之贼也。
  
  积爱所移,虽至恶不能怒,狃于爱故也;积恶所习,虽至感莫能回,狃于恶故也。惟圣人之用情不狃。
  
  圣人有功于天地,只是人事二字。其尽人事也,不言天命,非不知回天无力,人事当然,成败不暇计也。
  
  或问:“狂者动称古人,而行不掩言,无乃行本顾言乎?孔子奚取焉?”曰:“此与行不顾言者人品悬绝。譬之于射,立拱把于百步之外,九矢参连,此养由基能事也。孱夫拙射,引弦之初,亦望拱把而从事焉,即发,不出十步之远,中不近方丈之鹄,何害其为志士?又安知日关弓,月抽矢,白首终身,有不为由基者乎?是故学者贵有志,圣人取有志。狷者言尺行尺,见寸守寸,孔子以为次者,取其守之确,而恨其志之隘也。今人安于凡陋,恶彼激昂,一切以行不顾言沮之,又甚者,以言是行非谤之,不知圣人岂有一蹴可至之理?‘希圣人岂有一朝径顿之术?只有有志而废于半途,未有无志而能行跬步者。”或曰:“不言而躬行何如?”曰:“此上智也,中人以下须要讲求博学、审问、明辩,与同志之人相砥砺奋发,皆所以讲求之也,安得不言?
  
  若行不顾言,则言如此而行如彼,口古人而心衰世,岂得与狂者同日语哉?“
  
  君子立身行已自有法度,此有道之言也。但法度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以来只有一个,譬如律令一般,天下古今所共守者。若家自为律,人自为令,则为伯夷、伊尹、柳下惠之法度。故以道为法度者,时中之圣;以气质为法度者,一偏之圣。
  
  圣人是物来顺应,众人也是物来顺应。圣人之顺应也,从廓然太公来,故言之应人如响,而吻合乎当言之理;行之应物也,如取诣宫中,而吻合乎当行之理。众人之顺应也,从任情信意来,故言之应人也,好莠自口,而鲜与理合;事之应物也,可否惟欲,而鲜与理合。君子则不然,其不能顺应也,不敢以顺应也。议之而后言,言犹恐尤也;拟之而后动,动犹恐悔也。
  
  却从存养省察来。噫!今之物来顺应者,人人是也,果圣人乎?
  
  可哀也已!
  
  圣人与众人一般,只是尽得众人的道理,其不同者,乃众人自异于圣人也。
  
  天道以无常为常,以无为为为。圣人以无心为心,以无事为事。
  
  万物之情,各求自遂者也。惟圣人之心,则欲遂万物而志自遂。
  
  为宇宙完人甚难,自初生以至属纩,彻头彻尾无些子破绽尤难,恐亘古以来不多几人。其徐圣人都是半截人,前面破绽,后来修补,以至终年晚岁,才得干净成就了一个好人,还天付本来面目,故曰汤武反之也。曰反,则未反之前便有许多欠缺处。今人有过便甘自弃,以为不可复入圣人境域,不知盗贼也许改恶从善,何害其为有过哉?只看归宿处成个甚人,以前都饶得过。
  
  圣人低昂气化,挽回事势,如调剂气血,损其侈不益其强,补其虚不甚其弱,要归于平而已。不平则偏,偏则病,大偏则大病,小偏则小病。圣人虽欲不平,不可得也。
  
  圣人绝四,不惟纤尘微障无处着脚,即万理亦无作用处,所谓顺万事而无情也。
  
  圣人胸中万理浑然,寂时则如悬衡鉴,感之则若决江河,未有无故自发一善念。善念之发,胸中不纯善之故也。故惟旦昼之牿食,然后有夜气之清明。圣人无时不夜气,是以胸中无无故自见光景。
  
  法令所行,可以使土偶奔趋;惠泽所浸,可以使枯木萌孽;教化所孚,可以使鸟兽伏驯;精神所极,可以使鬼神感格,吾必以为圣人矣。
  
  圣人不强人以太难,只是拨转他一点自然底肯心。
  
  参赞化育底圣人,虽在人类中,其实是个活天,吾尝谓之人天。
  
  孔子只是一个通,通外更无孔子。
  
  圣人不随气运走。不随风俗走,不随气质走。
  
  圣人平天下,不是夷山填海,高一寸还他一寸,低一分还他一分。
  
  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不可知,可知之祖也。无不可知做可知不出,无可知则不可知何所附属?
  
  只为多了这知觉,便生出许多情缘,添了许多苦恼。落花飞絮岂无死生?他只恁委和委顺而已。或曰:“圣学当如是乎?”
  
  曰:“富贵、贫贱、寿夭、宠辱,圣人末尝不落花飞絮之耳。虽有知觉,心不为知觉苦。”
  
  圣人心上再无分毫不自在处。内省不疚,既无忧惧,外至之患,又不怨尤,只是一段不释然,却是畏天命,悲人穷也。
  
  定静安虑,圣人无一刻不如此。或曰:“喜怒哀乐到面前何如?”曰:“只恁喜怒哀乐,定静安虑,胸次无分毫加损。”
  
  有相予者,谓面上部位多贵,处处指之。予曰:“所忧不在此也。汝相予一心要包藏得天下理,相予两肩要担当得天下事,相予两脚要踏得万事定,虽不贵,子奚忧?不然,予有愧于面也。”
  
  物之入物者染物,入于物者染于物;惟圣人无所入,万物亦不得而入之。惟无所入,故无所不入。惟不为物入,故物亦不得而离之。
  
  人于吃饭穿衣,不曾说我当然不得不然,至于五常百行,却说是当然不得不然,又竟不能然。
  
  孔子七十而后从心,六十九岁未敢从也。众人一生只是从心,从心安得好?圣学战战兢兢,只是降伏一个从字,不曰戒慎恐惧,则日忧勤惕励,防其从也。岂无乐的,乐也只是乐天。众人之乐则异是矣。任意若不离道,圣贤性不与人殊,何苦若此?
  
  日之于万形也,鉴之于万象也,风之于万籁也,尺度权衡之于轻重长短也,圣人之于万事万物也,因其本然付以自然,分毫我无所与焉。然后感者常平,应者常逸,喜亦天,怒亦天,而吾心之天如故也。万感劻勷,众动轇轕,而吾心之天如故也。
  
  平生无一事可瞒人,此是大快乐。
  
  尧、舜虽是生知安行,然尧、舜自有尧、舜工夫。学问但聪明睿智,千百众人岂能不资见闻,不待思索?朱文公云:圣人生知安行,更无积累之渐。圣人有圣人底积累,岂儒者所能测识哉?
  
  圣人不矫。
  
  圣人一无所昏。
  
  孟子谓文王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虽非文王之心,最看得时势定。文王非利天下而取之,亦非恶富贵而逃之,顺天命之予夺,听人心之向背,而我不与焉。当是时,三分天下才有其二,即武王亦动手不得,若三分天下有其三,即文王亦束手不得。《酌》之诗曰:“遵养时晦,时纯熙矣,是用大介。”天命人心一毫假借不得。商家根深蒂固,须要失天命人心到极处,周家积功累仁,须要收天命人心到极处,然后得失界限决绝洁净,无一毫粘带。如瓜熟自落,栗熟自坠,不待剥摘之力;且莫道文王时动得手,即到武王时,纣又失了几年人心,武王又收了几年人心。牧誓武成取得,何等费唇舌!多士多方守得,何等耽惊怕;则武王者,生摘劲剥之所致也。又譬之疮落痂、鸡出卵,争一刻不得。若文王到武王时定不犯手,或让位微箕为南河阳城之避,徐观天命人心之所属,属我我不却之使去,不属我我不招之使来,安心定志,任其自去来耳。此文王之所以为至德。使安受二分之归,不惟至德有损,若纣发兵而问,叛人即不胜,文王将何辞?虽万万出文王下者,亦不敢安受商之叛国也。用是见文王仁熟智精,所以为宣哲之圣也。
  
  汤祷桑林以身为牺,此史氏之妄也。按汤世十八年旱,至二十三年祷桑林责六事,于是早七年矣,天乃雨。夫农事冬旱不禁三月,夏旱不禁十日,使汤持七年而后祷,则民已无孑遗矣,何以为圣人?即汤以身祷而天不雨,将自杀,与是绝民也,将不自杀,与是要天也,汤有一身能供几祷?天虽享祭,宁欲食汤哉?是七年之间,岁岁有早,未必不祷,岁岁祷雨,未必不应,六事自责,史医特纪其一时然耳。以人祷,断断乎其无也。
  
  伯夷见冠不正,望望然去之,何不告之使正?柳下惠见袒裼裸程,而由由与偕,何不告之使衣?故曰:不夷不惠,君子后身之珍也。
  
  亘古五帝三王不散之精英,铸成一个孔子,馀者犹成颜、曾以下诸贤至思、孟,而天地纯粹之气索然一空矣。春秋战国君臣之不肖也宜哉!后乎此者无圣人出焉。靳孔、孟诸贤之精英,而未尽泄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