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济公醉了七日,一笑起来,长老也道奇怪,似乎弄甚么法术侮弄大众,心里不耐烦他。济公看见光景,也就走出山门之外,撞见卖酒腐的张公。张公几日没有生意,看见济公,连声就呼道:“济公,济公,如何一向不见你的踪迹?往常你肯来吃酒,我家生意兴头,一向不来,委实寂寞。”张婆在内连忙两壶热酒,叫道:“师父进里面坐。”一面打点许多菜碟,一面买了一尾鲜鱼,做起汤来请他。济公进内坐下,仔细把张公脸上看了一回道:“你不像连日没生意的,目下却有一宗大财,是你分内应得有的。”张公笑道:“你要酒吃,却把好话哄我。开这个豆腐酒店,一分一厘积攒不起,那得大宗财来,除非地下掘着宝藏,山里汆出财乡。若说要我去明火执杖,暗里希偷,我两老口却没这种本事。今日请你吃酒,只要保佑我日常利市,过得朝夕,便感激你不尽,不要你说这种假风风没巴鼻的话头。”济公道:“老张,你与我相处久了,我何曾是这种人。叫你老娘出来,待我将面孔上看看气色,夫妻两个一般,便稳当无疑。”张婆道:“难道这样准的?不要是你把我老婆子将就看上,故意哄我出乖露丑,也未可知?”济公道:“此言越发谬甚,我济公从来可是这等样人?”婆子道:“如此你把我气色看看,果是如何?”一步步纽着头颈,含着微笑,立在居中,绷着面孔。济公一看道:“不差,不差。”引得两老口欢天喜地,手忙脚乱,罄将家中所有尽着搬出。济公道:“吃得不够,今日在你家宿了,我平日想着佛印和尚烧猪头吃,明日可到清波门里,十字街口,肉架上有一个十五斤四两重的猪头,买来烧了请我,包你有这注大财,别的猪头大小不对斤两的不要。”张老想着钱财,连声应道:“我去,我去,只是囊中没有买大猪头的银子奈何?”张婆道:“不妨,我有只古折簪子,约有四钱,认着对斤两的猪头,将去抵押就是。”打发济公睡在客房。

  次日,即入城去。俟开城门,天气尚早,十字街头店门未开,等了半晌,只见一人背着半边猪身,手提一个猪头。张公问道:“猪头多少轻重?”那人道:“方才准秤秤过十五斤四两。”张公道:“千万卖与我罢。”那人道:“称银子来。”张公拿着簪子递与他,他却不要首饰。张公将夹剪夹下簪脚,约有五六分重,递与他做个定钱,千万留卖与我。那人应允:“你可速来,少迟就卖与别人了,你不要怨我。”张公道:“我将簪子煎了就来。”正去寻店煎银,肚里却痛起米,一时站立不起,急去寻找东厕大解,解了许多宿粪。立起身来,将往外走,不料当头一磕,仔细看时,却一青布搭膊,沉沉重重,却讶不知何物,且将拴在腰边。仍旧将簪子押那猪头,那人将簪子估看,尚有多馀,就把猪头过手,约他明天来赎。

  张老提了猪头出城,走到僻处,打开搭膊一看,却是十锭雪花,每锭约有五两。急急走到家中,便叫“妈妈快来”,便道:“济公的口嘴眼睛,真也奇怪,看我气色,说有横财,果然灵应,你看这般松纹雪白,整整十锭,那里造化得有此物?”张婆道:“你我面上气色,红黄相关,却是我命中该得有的。”张公道:“若不是济公先看气色,不要十五斤四两的猪头,也不见得有此一椿宝物。”张婆道:“若是我不把簪子与你,你若有银子,竟去买他猪头,也不肚痛,也不去寻东厕,那里撞得着他。但是这十锭银子,也不知甚么人掉下的,此时那人又不知作何景状?”张公叫张婆快烧起猪头,献个利市,再去寻济公吃酒。四下找寻,却不见有济公。张婆就要将一锭银子剪边使用,买些果品等类。张公道:“且住,我们穷人只怕消受不起,我仍旧带去看甚么人来寻,还他也罢。”张婆道:“你且空身去,倘遇失主,同他来取亦可。”张公道:“你说得是。”即就起身进城一走。   走到东厕边一看,只见许多人拥挤不开,道有人吊死在东厕里,说是失脱了一宗银子之故。张老看见,目定口呆,心上十分难过,欲待承认,却不见有尸亲。况且银子又在家里,万一说得不伶不俐,惹出祸来,只得转身急走,到家来寻济公商量。

  只见济公慢慢走来,早已看见张老,便道:“十五斤四两的可有了么?”张公道:“不但有十五斤四两,还有个三斤二两的在家,快同你去商议。”济公坐定,张婆便道:“请济公里面来坐。”张公将此事始终说了一遍,意思还要觅他亲戚还他,乃是张老好心。济公道:“莫忙,你取了烧猪头,烫起酒来,与你说个来历。”霎时间酒肴俱备,张婆坐在旁边。济公袖里取两幅图画,递与张老细看。只见一幅画上画着树林中一人跪下,一人提刀要杀,旁边一个担子,许多鸡鹅在里边。一幅画着一个提着猪头,腰间缠着搭膊,又有一人吊死在一间草房之下。张公看了,一味茫然,请问济公。济公道:“持刀者大盗胡行是也,跪下的经纪张广便是,终日贩卖鸡鹅。原是孽钱,遂受胡行一劫,伤了性命。这幅提猪头者是你,即前世之张广也。劫去本银五两,原系宰杀鸡鹅孽钱,今转世加利十倍还你。这东厕吊死的人,乃是偿你旧日杀命劫财之冤。”济公把酒杯撩地,_一声响亮,遂道:“从今勾却路头债,免得再来冤报冤。”说罢,只见张公张婆满身寒战,遂道:“今生他固然偿我命债,我前世杀生害命之孽尚是未了。”济公道:“这也不难,你前世冤苦一场,今世得了十倍利息,也好放下心肠,不如及早修行,诵经忏悔,还好修个来世。”张公张婆也遂拜了济公,立时就在清波门外寻个净室,夫妇双修不题。

  却说清波门里,有个行首,姓王,名筝。十年前聪明标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能。临安一府士大夫,无日不来叫他承应。他说话也极伶俐,在上在下之人,无不扬翊赞美他的妙处。龟婆龟子,爱惜过于金宝,家中宝钞,也不知赚了万万千千。一日,福过灾生,杨梅疮发,浑身破烂,难以应客。鸨子也遂贬在后边空房之内,早晚茶水也没一人瞅睬,不得已寻出一粒湖珠,悄地托旧日媒婆马百六,到回回堂前汪家当铺中寻汪七朝奉:“他认得这颗珠的,可对他说我十分苦楚。”七朝奉原与王筝有终身之约,故尔寻他。果然七朝奉念有旧情,同了马婆走到清波门王行首家,往后门进小房一看,秽气薰蒸,已是难过。揭开布被,却见浑身破烂,头脸也竟厮认不来。七朝奉转身飞走,马婆一把扯定道:“你当初既是热闹一场,久有生死之约,怎的到此地位也就忍心撇他就走?”七朝奉道:“生死之约,乃是追欢买笑胜事,看这光景,教我实难。”马婆道:“他破烂虽是如此,有好太医,服药尚是可救,不若待我对他鸨儿说个端的,寻个人扶他出去,调治着他。”鸨儿听见此语,只道七朝奉真实愿恤他,有此语。他就装起膀来道:“他身上还有五十两急债未清,死活留他在家,人来要债犹好抵对。七朝奉既有此意,只代他还了本钱,利钱我与他赔罢。”七朝奉听了此言,越发不对,遂向马婆道:“非我无情,乃是鸨儿太狠。”马婆也觉无可奈何,两个乘兴而来,只得兴尽而返。鸨儿扳扯不上,龟子回家埋怨鸨子装憨太过,眼见得垂死之人,却不将计就计推攮出去,留在家中结果着他。王筝看了这些光景,心事转加,十分危笃。鸨儿抱恨在心,等不得断气,连晚把一条草荐卷了,抬出门外,委在荒郊僻处,不题。   一面且说济公,吃了烧猪头之后,处处醉倒。时张公夫妇,寻了净室,住在清波门外。一日,济公走到净室,说:“少刻我来有句话说,千万张公住在家里。”说毕,竟到城中吴山上沈提点家,问道:“望湖在家么?”提点应声即出,认了半日道:“你是李相公么?多年不见,竟出家了,也从不曾见你进城看我,十分记念,我又无处看你。”济公道:“不要叙这句宽套头的寒温,我有一要紧美事与你商量,快走,快走。”提点是个热心人,听见有要紧美事,只得跟了就走。领到清波门外荒郊地内,看见许多乌鸦飞叫,野犬成群,乱草堆中,见草荐里卷着一个死尸。提点着惊道:“多年不见,教我急急走来,看这个臭烂死尸,是何缘故?”济公尚未应答,只见草荐里一只女人小脚,伸伸缩缩。济公道:“还是活的,你肯打开一看,便知端的。”提点听说既是活的,大着胆便去解开草索,打开一看,原来是王筝,平素与提点极熟。问济公:“如今作何处置?”济公道:“此去不远,有张公净室,你背了到他家去。”提点意思,迟疑不决。济公道:“可惜我是和尚,外观不雅,不然我就背了他去。”提点见他说得恳切,也只得将自己的道袍盖了头脸,渐渐搀扶到了净室。

  张老夫妇大惊:“如何搀个死鬼到来?”济公道:“三日后便病好了。”提点道:“岂有此理?”济公道:“十馀年不曾见面,难道寻场人命官司害你?体今日且去,三日后来,我有话说。”提点脱身,却也狐疑。济公即唤张婆烧汤:“我要洗澡。”济公洗罢,即叫张婆扶着王筝,将洗过的浴汤,浑身淋洗。那身上疮靥个个随水脱落,身上便道许多轻松。济公又将佛前炉内香灰,抓一把放在碗内,叫张婆取一碗酒来,把他吃了,不觉神气勃勃。张公张婆看了,对济公道:“不料你又会做太医,就是太医也没如此灵应。”济公道:“这是八功德水,洗疮疮好,洗病病除。还有奇处,等提点来与你商量。”

  刚过三日,提点走到,看见王筝如此健旺,啧啧称奇。王筝梳洗已毕,就地向济公磕头谢道:“承蒙死中救活,何以报答?”济公道:“不要谢我,亏杀这位沈爷草荐里解救出来,不避腌臜背到这里,今朝才得生活。”提点道:“病后才好,不要劳动,且去安养。”王筝虽是狼狈,胸中却有许多不平之气,望着提点诉说:“老鸨无情,从自十四岁梳拢成人,承应上司,虽蒙各位老爷怜爱,挣了万千金珠财宝,遇了凶暴子弟,又不知受了多少恶薄狼藉。不幸病痛上身,断气也等不得,棺木也舍不得,将我藁葬城南。今病已愈,还仗沈爷作主,与我鸨子说知,看他光景何如,以图重报。”

  提点领会王筝之意,即往王行首门前,口口鸨子问道:“你家筝儿如何不见?”鸨子道:“有病死了。”提点道:“如何发送他?”鸨子道:“已买一口上好寿材,口口三四通道场,送在我祖坟侧边葬了。”提点拿着口口,将鸨子脸上一括,道:“昨日我在一处见他唇红口口,如何说死?”鸨子也把手一摊,道:“沈爷,青天白日口口鬼也。”提点大笑道:“异哉,异哉。实非鬼话,却在城外人家,我将起死回生神仙妙药救转活的。”鸨于才有些相信,道:“果然活的,领我去看。”提点道:“不消你去,他也要来说,与你家挣了许多财帛,如此薄待,也要来与你算帐。”鸨子道:“门户人家,从来如此,算甚么帐。”又笑着道:“果然现在,千万领去看看。恶薄待他,这都是当家的龟子不好,忍心害理。我却是爱惜他的。”提点道:“令爱也说起你日常的厚情,所以恋恋牵挂。还有一说,若要他回来,他要你写一纸与他,他的身子乃属于我,我也不要他搬回家去,只要由他性子,接客也罢,不接客也罢,赚的钱钞与你平分。”鸨子听了,十分欢喜,分明意外之物,将计就计。即备了八个盒礼,随提点到了张老净室,假意见了王筝,抱头哭了一番。王筝道:“我这番身子,却是提点沈爷死中救活,我已拜他为义父。他家中不好去,还要寄住妈妈家中,拣得意人,相与几个,以图报答恩人之地。妈妈你不可照常待我,谅在你家,也不亏你。”妈妈一口承认,只要劝他回去,再图热闹。

  王筝也就趋势捱身照旧住在房中,只说养病,不出见人。其中有个缘故,王筝平日私下积攒许多金银宝贝,在夹墙之内。提点家中有个小厮溜儿,只说留他伏持,日日拿了一个大药瓶,到提点家取膏子丸药,每日抱来抱去,把自己私物俱已运到提点家内。鸨子亦有数千金藏蓄,不提防筝儿知道,也乘机搬运一空,鸨于尚是不知。一日,王筝诡道:“明日提点干爷生日,我要去祝寿。”一轿就抬到张老处,却遇着济公在彼,济公对王筝道:

  三春花事已蹉跎,莫向樽前再举歌。

  残月晓风杨柳外,骷髅今后没人驼。

  王筝听见,不觉泪下如雨,即时打斋拜了济公为师,祝发修行。提点亦即时就唤张老盖造一所齐整净室,后来提点也道是王筝淌来孽钱,斋僧塑佛,修桥造殿,施舍净尽,老年也随了王筝出家,却是济公法力化度。后来张老张婆,王筝提点,俱已坐化。回首至今,有四佛庵即其故址。正是:

  同是西方路上人,横来竖去尽归真。

  由他傀儡多搬弄,不脱金刚旧法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