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说张老夫妇、王筝提点,俱修行坐化,却是连着后话说了,销缴提点相与一场公案。而济公本传,只说自从救出王筝点化出家,人人都道济公与王筝往来,疑他有甚苟且。常有人向张老探问,张老极口道:“罪过,罪过,济公自个活佛,怎么拿这伤天理、落地狱的话疑忌他。他好几杯香醪美酝有之,若说他好色宣淫,委实没有相干。”人头上渐渐说到监寺的耳朵里去,监寺与济公平素不对,他就夹个熟识,叫名歪公鸡张三,乃是张老不肖之侄。监寺垫出三五钱银子,叫张三用计,到刘水户家做东道,只说要请一个相知过夜,千万不可留人。一面就去寻几个做公的,商量晚上做事,一面去寻济公。   此时济公正在一个人家吃酒,已到半酣,出门不多几步,张三即便赶上,搀了济公:“我与你到个相知人家撞醉。”济公听见“撞醉”两字,却笑乜乜道:“你不可哄我,倘若哄我,教你自己吃亏。”张三道:“见你向来有兴,今日致诚请你。我叔叔说请你吃个大醉,生意便大兴头,故此远远特来相寻。你是个和尚,我哄你作甚!”一步步不觉已到刘家门首,哄济公进内,上楼坐定。只见走出两个姐儿,一唤娇哥,一唤秀哥,上前见礼。却见是个半醉和尚。两个姐儿啐了一声,往里就走,道:“极少有百念日晦气!”埋怨张三:“你好没来由,怎的弄个和尚到我家里?”张三道:“这是我叔子相知,请了他极有利市。前日我家叔请他吃酒,近日得了口口,口个净室,受享好日子哩。你们姐儿两个不拘一位相陪,明日我加倍出钱便是。”娇哥道:“我妹子好,他平日极喜欢和尚的。昨日见他做了一双僧鞋,一个僧帽,布施那个去了?”秀哥道:“还让姐姐,我姐姐旧年四月八日已曾去斋过山经,识不知多少和尚,那里在这一个。”张三道:“就口你姐姐罢。”无非只要他一个应承,那里管他姐姐妹妹。正说话间,摆上碗碟菜蔬。看见天色已晚,济公一杯一杯,吃得酩酊,安排睡下,两个姐儿一个也不来陪他。   张三一面出门,寻那做公的人,偏寻不见。只见几个管城门的炮手,背着许多火药,走近前来。乃是张三熟识,就与他商量道:“有个财主和尚在此宿娼,我们打将进去,叫起地方,把他拴缚见官,不怕我叔叔不拿银子来救,不怕鸨子不用钱钞了这官司。”炮手道:“趁此人静,先去打开,捉了和尚,方叫地方。”张三即便把脚踢开大门,炮手即便进去,不料他佛前有火,一滚就进到炮手身边,烧着火药,火势轰开,三个人俱已烧得焦头烂额,连叫“有火”。济公已醒,即便跳窗纵身下地,早已走去,不知下落。龟子鸨儿连忙扑救,火势方解。地方的人乃见两个炮手,一个张三,问他夤夜背了火药到他家里则甚?三个人无言可答。拉扯济公宿娼,却又不见济公踪影。地方道:“分明夤夜走来放火,希图抢掳,现有火药瓶袋为证。”三个品字样缚去,送官审得,姑念不曾沿烧,各责三十板,枷号一月,示众在清河坊口。

  张三痛苦难熬,却求人往灵隐寺监寺僧处要盘缠。监寺僧不肯承认,张三只得逢人告诉道:“这恶孽都是灵隐寺监寺僧,设下毒计,要害济公,谁知济公是个真僧,天败其计。”此时到刘家门首,黑影子里分明看见一位韦驮,一位诸天,昂昂然立在那里。顷刻就是火药发了,遍身烧得乌焦巴兮,两腿又打得牧隗山谷,三条性命只要焉哉乎也。又亏张三拿了几两银子上下使费,解放回来。三人同到监寺处,要钱将息,并要骂他奸计害人。那知监寺始初要害济公,不料变此一番孽障,济公不曾害得,监寺只得逃之夭夭去也。有人见济公说此一段果报,济公只嘻嘻一笑,并不答言。那监寺虽则逃去,暗里央人周旋,心下转转不平。过了几时,三人冷落散去。监寺躲在近处净室,又渐出头,看见济公照常酣酒,没人道他不是,越觉忌刻。   一日,济公不知何处吃得大醉,龙龙钟钟,之字样冲跌而来,却好遇着监寺。监寺大喜道:“今日天已将晚,前路不知何处着身。”看看月色将下,四下昏黑,前边乃是积翠池边,任他一路离披前去。约莫到了空阔所在,监寺放出杀人凶顽强暴之心,一肘劈去,通的一声,做了一个鹞子翻身,已落重渊之内。监寺道:“前日不在火里死,今日却在水中亡,也是济公前生分定,莫要怨我。若不该死,怎的偏在今日此时,不伶不俐之处遇我?”监寺意气洋洋,暗暗而去。   那知济公是吃了许多滴花烧酒,火气正发,却好跌在水中浅处,清水浸灌,也就醒了一半,渐渐伸起头来。周围一望,却见许多蓬头跌足、水湿淋漓的鬼众,朝着岸上嚎咷大哭,道:“等了三年,要寻个替代超生,谁知又是济公到来,教我们无处躲闪,只怕又要受此三年之苦!”少时见一赤发鬼卒,手拿狼牙棍棒,照头劈脑,将小鬼们狠打,道:“速速去扶起济公,到北岸上来坐定。”只见许多小鬼上前将济公扛的扛,抬的抬,扛抬到石塘坡上坐了。又有许多小鬼,携了无数绿荧荧灯火,照得通明如画。有拿椅来坐的,有拿伞来戴的,有拿茶水点心来的。正在热闹之处,波心中又听得豁地一声,看见水波开处,走出一对对鬼卒,驮着牌面,打着执事,后边簇拥着一位朱唇赤发、蓝面红须,头戴黑漆金线立翅员盔,慌忙忙就地拜倒,道:“小吏今日该值巡河,有失迎接。”济公道:“尔是何职?”那官对道:“是河泊水官。”济公道:“部下鬼卒,合有多少?”水官对道:“除江湖河海外,只此湖坡草荡之际,落水伤亡,应有三百馀名。三年内者,应该上值,听唤巡差。三年外者,听他勾挕游魂,顶名替代。”济公道:“可有三年已满耽搁不去的么?”水官道:“尽有,尽有。勾挕替代,也要本鬼伶俐,勾挕得来。也有蠢夯愚痴,十年犹未去的。也有聪明乖巧,一年不上,也就去的。”济公叹道:“我道阳间人世有此流弊,不料做鬼也是如此艰难。那江湖河海的死鬼众多,我也不能通为解释,只此湖坡草荡之鬼,不若今晚与我一时纠唤拢来,我且开示一番,也免堕沉沦之苦。”水官领命,一阵黑风吹过,众鬼俱去分头拘唤。少刻,水边林下,坡头石畔,一阵阵一行行,相扶相挈而来,密密层层,俱站于侧。水官回话道:“鬼众俱已拘齐,听候说法。”济公道:

  赵一钱三张五们,你来我去几时停;   何如散此氤氲气,尽去皈依大法门。

  众鬼俱各点头。其中却有一鬼上前问道:“弟子们非不知皈依三宝正道,只是沉沦水底,砂石淖泥,口耳塞迷,望想天堂,远于万里,向化有心,乞灵无路,奈何?”济公道:“天堂不远,只是你一口怨气不散,自己失脚落水,倒去怨着他人,毕竟眼巴巴寻个抵命方为替代。却不晓得当时有个鲍老,在水三年,该一女人代替,见他身怀六甲,不忍伤他两命,情愿再守三年松口口口。一次又有一个投水,乃是一个孤子,不忍绝他后代,又再放去。到了九年,却又遇着一个孝子,又不忍加害。河泊水官,奏知上帝,怜他善心,也就超升封作江阴总管。若说定要一个顶着一个,那开天阔地,这个伤亡,却又抵着谁来?九年超升去的鲍老,这缺谁来填补?可见天堂只在心头打结,何曾万里相悬。”众鬼听了,俱各悲哀叹悼,道:“若非我师指迷开觉,万年千载,何时得脱沉埋!”众鬼齐声念动阿弥陀佛,一阵香风,霎时飘散,不知何处去了。水官谢道:“多谢大师指示,这些鬼众,俱各超升仙界,连小官也皈依正觉,免得在此万丈污泥之中,与此辈纷纭较量。”叩头作礼而退。

  此时济公却卧在沙堤之上,来往行人道是醉眠芳草,都也不教唤他,到得醒来,不觉天已将暝。监寺和尚道:“昨济公被我挤落水中,此时想已浮起。”悄悄觑个动静,走到彼处,却不见有影响,才欲转步到那小桥边,济公上桥,监寺下桥,劈面撞着。监寺大叫一声:“有鬼!”早已跌落在桥下,不知性命何如?且看下则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