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自是英雄胆智奇,捐驱何必为相知。
秦庭欲碎荆卿骨,韩氏曾横聂政尸。
气吐虹霓扶困弱,剑飞霜雪断妖魑。
为君扫尽不平事,肯学长安轻薄儿。
夫天下尽多不平之事,看了眼珠中火生,听了心胸中怒发。这不平之气,个个有的。若没个济弱锄强的手段,也只干着恼一番;若逞着一勇,到底制伏他不来,返惹出祸患,也不是英雄知彼知己的伎俩。果是英雄,凭着自己本领,怕甚王孙公子?又怕甚后拥前遮?小试着百万军中取上将头的光景了,怕不似斩狐击兔,除却一时大憝,却也是作淫恶的无不报之理。所谓:
祸淫原是天心,惟向英雄假手。
叔宝一班豪杰遍处顽耍,已是二鼓了,见百官下马牌傍,有几百人围绕喧嚷。众豪杰分开众人,到里边观看,却是个老妇人,白发蓬松,蒲伏在地,手打地皮,放声大哭。伯当却问傍边看的人:“今日上元佳节,天子洪恩,与民同乐,这个老妇人为何在街坊啼哭?”看久了的人,却都知道这件事。答道:“列位,你不要管他这件事。这老妇人,老不知世事,止有一个女儿,受了人的聘礼,还不曾嫁他,也带了街上看灯,却撞见宇文公子抢了去”。叔宝道:“是那个宇文公子?”那人道:“就是兵部宇文老爷的公子。”叔宝道:“可就是在射圃圆情的?”众人答道:“就是他。”这个时候连秦叔宝把李药师之言,却丢在爪哇国里去了。却都是专抱不平的人,听见说这句话,一个个都:
恶气填胸添勇悍,双眸爆火露威风。
叫那老妇人:“你姓什么?”老妪道:“老身姓王。”叔宝道:“你住在何处?”老妪道:“住在宇文大老爷府后。”叔宝道:“你且回去,那个宇文公子,在射圃踢球,我们赢他彩段银花,有数十余匹在此,寻着公子,赎你女儿来还你。”老妇于绝处逢生,叩首四拜,哭回家去了。
叔宝却问两边的人:“那公子抢他的女儿,果有此事么?”众人道:“不是今日才抢,十二日就抢起。长安的世俗,元宵赏灯,这些百姓人家的妇女,都出来走桥,到寺院中看灯,就被公子抢了回府去。有乖巧会奉承的,次日或叫父母丈夫进府去,赏些钱钞就罢了;有那不会说话的,冲撞了公子,打死了丢在夹墙里边,没人敢与他索命。十四日又抢了几个,今晚这个老妇人,蹈其前辙。”始初时,秦叔宝到还有输彩段银花,赎还他的意思。次后听见这些说话,都动了打的念头。逢人就问宇文公子。问着人人都道:“列位也该问一声。”叔宝道:“你长安朋友,说话也可笑。你说那公子在那里罢了,怎么说该问?”众人道:“列位是外京,衣冠也不同,倘若遇见公子,言语对答不来,公子性气又不好,恐怕伤了列位。”叔宝道:“不知他怎么样一个行头,问了我们好回避。”众人道:“宇文公子的行头太多哩,他有这一所私下的房屋,畜养许多亡命之徒,都是不怕冷热的人。就是这样时候卖弄精神,都脱得赤条条的,每人拿一条齐眉短棍,也有一二百个在前边开路,后边就是本府会武艺的家将,真枪真刀,摆着社火。公子骑马,马前是青衣大帽管家,摆这五六对人,都执着纱灯提炉,面前摆队。长安城里,这些勋卫府中的家将,扮的什么社火,遇见公子,当街舞来,看舞得好,也像射圃圆情的赏花红;舞得不好的,一顿棍打散了就罢了。”叔宝道:“多谢列位了。”只在那西长安门外,御道上寻宇文公子。三更时候,月明如昼,是晚:
云归海岛,雾隐天涯。万里清霄呈碧,一轮皓月初圆。灯映月,增一倍光辉;月映灯,有十分灿烂。这月溶溶漾漾,似老君太乙炉倾出烂银盘;那灯灼灼莹莹,似天孙七襄机织来铺地锦。看不尽铁锁星桥,观不了金枝宝树。黎民百姓人家,点的银锭灯、花瓶灯、屏风灯、方胜灯,都霞彩妆成;挂的梨花灯、雪花灯、梅花灯、莲花灯,尽春冰剪簇。排的狮灯、象灯、虎灯、豹灯,张牙舞爪,剪尾跑蹄,喷千条紫雾;悬的蛟灯、龙灯、鳌灯、蟒灯,扬鳍鼓吻,开鳞奋髠,吐万丈红光。咭叮叮,玉佩飘飘;厮琅琅,宝车络绎。热烘烘暖气侵人,轻馥馥香尘随马。也有富家子弟,带博浪游人,打几柄伞儿灯,尽装的苏杭货。三元庙前,打数丈高竿,人人都打五色炮杖。烟火内放出来的,是刘关张三顾诸葛亮,张翼德葭萌战马超。望春楼上,有王孙公子,设宴观灯,教坊司扮出来的社火。楚霸王九战章邯,伍子胥临潼举鼎。满城中箫鼓喧天,彻夜里笙歌不断。猛听得轰天动地锣鸣,引一起争标的社火。打几柄飘霞帔彩五方旗,引一对虎口狼牙开路 鬼。
正抓寻间,巧见宇文公子到了,果然短棍有几百条,如狼牙相似。自己穿了艳服,坐在马上,后边拥有家丁。自古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众人躲在街傍,正要寻他的事,刚刚的到他们前面,就站住了。对子报道:“夏国公窦爷府中家将,有社火来参。”公子问:“什么故事?”“枪闪闪、戟辉辉,虎牢关三战吕布的故事。”舞罢,公子道:“好。”众人讨赏,公子才打发得这伙人过去。叔宝衣服都抓扎停当了,高叫:“还有社火哩。”五个豪杰,隔人头撺将进来,道:“我们是五马破曹。”公子却识货,暗道:“他这班人却不是跳鬼的身法。”秦叔宝是两根金简,王伯当是两口宝剑,柴嗣昌是一口宝剑,齐国远是两柄金槌,李如珪是一条水磨竹节钢鞭。那鞭简相撞,叮当哔剥之声,如火星爆囋,只管舞。却比不得荒郊野外,动手便好上马逃生。这却是都城之内,街道虽是宽阔,众豪杰却展不开手,兵器又沉重,舞到人面上,寒气逼人。两边人家门口,都站不住了,挤到两头去。齐国远心中暗想道:“此时打死他不难,难是看的阻住去路,不得脱身。除非是灯棚下放起火来,这百姓们要救火,就不得拦我弟兄。”便往屋上一窜。公子只道有这么一个家数,五个人正舞,一个要从上边舞将下来,却不知道他放火。秦叔宝见灯棚上火起,料止不得这件事了,用身法纵一个虎跳,跳于马前,举简照公子头上就打。那公子坐在马上,仰着身躯,是不防备的。况且叔宝六十四斤重金装简,打在头上,连马都打矬了,撞将下来。
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倾碎玉。
手下众将,看道不好了,打死公子了。各举枪刀棒棍,奔叔宝打来。叔宝轮金装简,招架众人。齐国远从灯棚上跳将下来,轮动金槌。这些豪杰,一个个:
心头火起,口角雷鸣。奋八九尺猛兽身躯,吐千百丈凌云志气。直剪横冲,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后涌,如着枪跳涧豺狼。直打得碧琅琊,横三竖四;彩灯楼,东倒西歪。闲游士客撇笙箫,戏耍顽童丢鼓钹。风流才子堕冠簪,蓬头乱窜;美貌佳人褪罗袜,跣足忙奔。高高下下,尸骸堆积平街;湿湿浸浸,血水遍流满地。威势踏翻白玉殿,喊声震动紫金城。 这些豪杰,在人丛中打成一条血路,向大街奔明德门来,却是三更以后了。城门外却有二十二人,黄昏时候,吃过了晚饭,马上过细料,备了鞍辔,带在那宽阔街道口,等候主人。他们也分做两班,着一半人看了马匹,一半人进城门口街道上,看一回灯,换这看马的进去。到三更时候,换了几次,复进城看灯,只见黎民百姓,蓬头跣足,露体赤身,满面流血,身带重伤,口中喊叫快走。这看灯的几个嘍囉,听得这个话,慌慌的奔出城来,道:“列位,想是我们老爹,在城里惹了祸哩,打死什么宇文公子。你们着几个看马,着几个有膂力的同我去,把城门拦住,不要教守门官把城门关了。若放他关了,我们主人就不得出城了。”众人道:“说得有理。”十数个大汉到城门口,几个故意要进城,几个故意要出城,互相扭扯,就打将起来,把看门的军人,都推倒了鬼混。此时巡街的金吾将军与京兆府尹,也听得打死了宇文公子,怕走了人,飞马传令来关门,如何关得住?众豪杰恰好打到城门口,见城门不闭,都有生路了,便招出门。夺门嘍囉灯月下看见主人,也一哄出城。见路傍有自己的马,都不占蹬摸鞦,飞身上马,顿开缰辔。
滚碎青丝网,走了锦鳞蛟。
冲破漫天套,高飞玉爪雕。
七骑马,带了一干人,齐奔潼关道上。至永福寺前,柴郡马要留叔宝在寺中,候唐公回书。叔宝道:“怕有人物色不便。”还嘱付寺中:“去把报德祠速速毁了,那两根泥简,不要露在人眼中。”举手作别,马走如飞。将近少华山,叔宝马上对伯当道:“来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家母的整寿七十,贤弟可来光顾光顾。”伯当与李如珪齐国远道:“小弟辈自然都来,从此别去,后会有期。”苦苦相邀,叔宝也不肯进山。两下分手,自回齐州。又嘱付两个健步,叫他不要泄漏,不题。
却说城门口留门人去,才得关门,正所谓贼去关门。那街坊上,就是尸山血海一般,黎民百姓,居屋烧毁,不知其数。此时宇文述府中,因天子赐灯,却就有赐的御宴,大堂开宴,凤蜡高烧,阶下奏乐,一门权贵,享天子洪恩。真乃乐极悲生,饮酒之间,府门外如潮水一般涓涓不断,许多人拥将进来,甬道丹墀仪门外,一时塞满。月台上,几人口称祸事。宇文述着忙,离宴下滴水檐来,摇着手,叫众人不要乱喊,着为首的上来说话。上来的几个,却是本府的家将,道:“小爷在西长安门外看灯,遇响马舞社火为由,伤了小爷性命。”既是一门权贵,受天子御宴,这个公子,却如何不在府中饮酒,倒在外边闲耍?此子乃不肖之子,贪荒淫之乐,那里肯在父亲面前端端的坐得定?在外看灯,自取暴亡。宇文述却溺爱不明,闻爱子死于非命,五内皆崩,道:“吾儿与响马何仇?却被他打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家将,却就晓得是为王家女子这事了,不敢言纵公子为恶的话,只得用谎言遮盖道:“小爷因酒后与王氏女子作戏顽耍,他那老妇哭诉于响马,响马就行凶,将小爷伤了性命。”宇文述问:“那老妇与女子何在?”答道:“老妇不知去向,女子现在府中。”宇文述大怒道:“快拿来,为这一个丑贱人,将我的爱子就死于非命,难道还存留他在世?”叫家将:“拖到仪门,一顿乱棍,与我打杀了罢。”众人将此女拖出仪门,照顶梁门一顿乱棍,打得脑浆迸裂,血溅浑身,往夹墙里一丢。众人进府回复打杀了。宇文述问:“老妇人住在何处?”晓得的答应道:“住在老爷府后。”宇文述分付:“叫四员家将,各带刀斧去,看那老妇人家下,有几口家属,尽行杀戮;将住居房屋,替我拆毁,放火烧焚了罢。”叫台下众人:“不要这等号哭,有曾与响马拒敌,认得响马面貌者,留五七人堂下听用。其余都出府去。着人叫太医院官,用药料理中伤之人。”
却说那四员家将,持刀握斧,到化及府后,闻得一个人家,内里有啾啾唧唧啼哭之声,正是那老妇人门首。家将叩门,那老妇人只道众豪杰赎了他女儿回来,欢天喜地开门迎接。四将进门,一顿刀斧,连老妇人孩童共有四五口,尽行杀了。
说甚倾城丽色,却是亡家祸胎。
就放火烧了他的房屋。这厢宇文述犹恨恨不已,忙撤了宴,散了客,叫出几个本府中善丹青的来。又叫在市上拒敌的家将,把打死公子的强人面目衣装,一一报来,要图画形容,差人捱拿。这打死宇文惠及的,实是叔宝,所以众人先报他道:“是这人有一丈身躯,二十多年纪,青素衣服,舞着双简。”一说说到双简,傍边便惹动一个人,是宇文述的家丁,东宫护卫头目,忙跪下道:“爷若说这人是双简的,这人好查了。这人小的当日仁寿元年,奉爷将令在楂树岗打那李爷时撞着来。当日也吃了他亏,不曾害得李爷。”宇文述想:“这等是李渊知我当日要害他,故此着此人来报仇了。”此时宇文述这三子俱在前,化及忙道:“这不消讲,明日只题本问李渊讨命。”智及也把李渊大骂,要报杀弟之仇。只有字文士及,他平日知些理,道:“这也不然,天下人面庞相似的也多,会舞简的也多;若使李渊要报怨,岂在今日?况且人不曾拿着,也没证据。便是楂树岗见来,可对人讲得的么?也只从容报访罢。”宇文述听了,也便执不定是唐公家丁。到次日,也只说得是不知名强人,将他儿子打死,烧毁民房,杀伤人口,乞行揖捕。却把巡城的文武官员,难为几个罢了。正是:
猿亡却致祸延木,城火可怜殃及鱼。
总评: 义气所激,愤不顾身,不脱勇夫气质;然使畏首畏尾,如何抱不平得成?其直前处,正侠烈处,未可与腐儒道也。
杀人放火,事出匆遽,逃脱出城,不奇。因唐公之疑,遂得安然免祸,真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