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荣华富贵马须尘,怪是痴儿苦认真。
情染红颜忘却父,心膻黄屋不知亲。
仙都梦逐湘云冷,仁寿冤成鬼火磷。
一十三年瞬息事,顿教遗笑历千春。
世间最坏事,是酒色财气四件。酒,人笑是酒徒。财,人道是贪夫。只有色与气,人道是风流节侠,不知个中都有祸机。就如叔宝一时之愤,难道不说是英雄义气。若想到打死得一个宇文惠及,却害了碗儿一家,更使杀不出都城,不又害了一身,甚至身死异乡,妻母何所依托。这气争他做甚么?至于色,一时高兴,不顾名分,中间惹出祸来,虽免得一时丧身失位,弄到骑虎之势,把悖逆之事都做了,遗臭千秋,也终不免国破身亡之祸,也只是一着之错。
且不说秦叔宝归家之事。再说一个太子杨广,他既谋了哥哥杨勇的东宫之位,又逼去了一个李渊,还怕得一个母亲独孤娘娘,不料开皇二年崩了。把平日妆饰的那一段不好奢侈,不近女色的光景,都按捺不住。况且隋文帝也亏得独孤皇后身死,没人拘束,宠幸了一个宣华陈夫人,一个容华蔡夫人,把朝政渐渐丢与太子,所以越得像意了。到了仁寿四年,文帝年纪高大,禁不得这两把斧头,四月间,已成病了。因令杨素营建仁寿宫,却不在长安大内,在仁寿宫养病。病到七月,病势渐渐不支。尚书左仆射杨素,他是勋臣;礼部尚书柳述,他是附马;还有黄门侍郎元岩,是近臣。三个入宿阁中,太子入宿太宝寝殿中,常用是陈夫人、蔡夫人,率领官嫔伏侍。太子也常进宫侍疾,这两个夫人都不避的。蔡夫人是丹阳人,江南妇女,水色自是异常,不消说是标致的。那陈夫人,不惟是南人,却又是陈高帝之女,随陈后主入隋,他更是玉叶金枝,锦绣丛中生长,说不尽他:
肌如玉琢还输腻,色似花妖更让妍。
语处娇莺声睨睆,行来弱柳影蹁跹。
他当独孤皇后在时,已曾宠幸了。故此太子谋夺东宫时,要他在文帝前帮衬,也曾送他金蛇、金骆驼、珠翠首饰、锦绣衣服。他也曾收受。但两边也只闻名,不大见面。到这时同在宫中,便也不相避忌。又陈夫人举止风流,态度闲雅,徐行缓步,流目低眉,也都是他常事。太子见了,都疑是有意于他,一腔心事,被他引得火热。正是:
花弄清香非惹蝶,柳舒密荫易招莺。 那知文皇虽是不起之疾,太子与杨素,都书来书去,把他后事尽预备的了。但在父皇之前,终有些忌惮,要胆大闯进他宫中去,他又侍疾时多,再不得凑巧,却又不知还是半边肯。都是太子自己揣摸:“他或者厌老爱少。”又自信道:“平日接受他许多礼仪,不能无情。”自许自这等样想慕。
不期一日问疾入宫,远远望见一位丽人,步出宫来:
日映朱颜丽,风牵翠带长。
却疑巫峡女,行雨逐襄王。 独自缓步雍容而来,不带一个宫女。太子举头一看,却是陈夫人。他是要更衣出宫,故此不带一人。太子喜得心花大开,暗想道:“机会在此时矣。”分付从人且莫随来,自己三步那做两步,随入更衣处。那陈夫人看见太子来,吃了一惊,道:“太子至此何为?”太子笑道:“也来随便。”陈夫人觉太子有些轻薄,转身待走。太子一把扯住道:“夫人,我终日在御榻前,与夫人相对,虽是神情飞越,却似隔着万水千山。今幸得便,望夫人赐我片刻之闲,慰我生平之望。”夫人道:“太子,我已托体圣上,名分所在,岂可如此!”太子道:“情之所钟,何名分之有?”便把夫人紧紧抱住,求一接唇。夫人道:“这断不可。”极力推拒。太子如何肯放?夫人体弱力微,太子是男人多力,正在不可解脱之时,只听得宫中一片传呼道:“圣上宣陈夫人。”此时太子知道留他不住,只得放手道:“不敢相强,且待后期。”夫人喜得脱身,早已衣衫皆绉,神色皆惊。太子犹自为他整鬓整衣。陈夫人也稍俟喘息宁贴入宫。不料是文皇睡醒,从他索药饵,如何敢迟。只得举步走到御榻前来,那文皇把那朦胧病眼一看,好似:
摇摇不定风敲竹,惨惨无颜雨打花。
若道是偷闲睡了起来,鬓该乱,衣服该绉,脸色不须变得;若道因宣唤来迟吃惊,脸也不消如此失色,衣服鬓发,又不该乱。便问道:“为甚作此模样?”此时陈夫人也知道隋主病重,不欲得把这件事说知恼他。但一时没甚急智遮掩,只得说一声道:“太子无礼。”文皇听得这句言语,不觉怒气填胸,把手在御榻上敲上两下道:“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误我!独孤误我!快宣柳述与元岩到宫来。”
太子也怕这事有些决撒,也自在宫门缉听。听得父皇怒骂,又听得叫宣柳述、元岩,不宣杨素,知道有难为他的意思。急奔来寻张衡、宇文述一干计议。这干正打帐做从龙之臣,都聚做一处,见太子来得慌张,还道是大行宴驾。及至问起缘故,宇文述道:“这好事也只在早晚间,太子这般性急。只是柳述这厮,他倚着尚了兰陵公主,恃是勋戚重臣,与臣等不相下,断不肯为太子周旋,如何是好?”张衡道:“如今只有一条急计,不是太子,便是圣上。”正悄与太子说时,只见杨素慌慌张张走来道:“殿下不知因甚忤了圣上,如今圣上召柳尚书、元侍郎进宫,叫召太子。柳尚书还道是殿下,不知皇上是召前日废的太子。如今他两个去撰敕去了,只待敕完,用宝赍往长安。他若来时,我们都是仇家,如何是好?”太子道:“张庶子已定了一计。”张衡便向杨素耳边说了几句。杨素道:“也不得不如此了,这就烦张庶子去做。只怕柳述,元岩去取了废太子来,又是一番事。这就烦宇文先生,太子这边就假一道旨意,说他二人乘上弥留,不能将顺,妄思拥戴,将他下了大理寺狱。再传旨说:宿卫兵士勤劳,暂时放散,就着郭衍带领东宫兵士,把守各处宫门,不许外边人出入,也不许宫中人出去,泄漏宫省事务。还再得一个人往长安,害却旧太子,绝了人望。”想一想道:“有了。我兄弟杨约,他自伊州来朝,便差了他干这一功。”正是: 势当骑虎不能下,计就屠龙事可为。 张衡又道:“我是个书生,怕不能了事,还是杨仆射老手旧臂膊。”太子道:“张庶子不必推辞,富贵同享,我还着几个有胆力内侍随你。”
杨素自伴着太子在太宝殿,其余分头做事。先是一个宇文述,带了几个旗校赶到写诏处,把柳尚书、元侍郎拿住。两人要面圣辨别。宇文述道:“奉旨只叫赴大理寺听问,不曾叫见驾。”绑缚了,着几个心腹,把赴大理寺去了。
不能取日虞渊里,却惹囊头棘院中。
回来覆命时,郭衍已将卫士处处更换,都是东宫旗校。紧要处,他两人分头把守,雄苍蝇也没一个敢飞进飞出。此时文皇半睡不睡的,问:“柳述曾写诏完了么?”陈夫人道:“还未见进呈。”文皇道:“诏完即便用宝,着柳述马上飞递去。”还是气愤愤不息的。只见外边报:“太子差庶子张衡侍疾。”也不候旨,带了二十余内监,闯入殿来。先分付入直的内侍道:“东宫爷有旨,道你们连日伏事辛苦,着我带这些内监,更替你等。”连榻前这干宫女,都道:“皇爷前日有带来内监供应,你等也暂去休息,要用来宣你。”苦是这些穿宫宫妾,因在宫中承前久了,也巴不得偷闲。听得一声分付,一哄的出去。还有陈夫人、蔡夫人,两个紧紧站在榻前。他走到榻前,见文皇昏昏沉沉的,他头也不叩一个,也没一些好气,对着两个夫人道:“二位夫人也暂避一避儿。”陈夫人道:“怕圣上不时宣唤。”张衡道:“有我在此。”这两位夫人是女流,没些主张,只得暂离宫中,向阁子寞坐地。宫门首俱是带来内侍看守定了,不放人入宫。两个夫人放心不下,只得差宫娥在门外打探。可有一个时辰,那张衡洋洋的走将出来道:“这干呆妮子,皇上已是宾天了,适才还是这等围绕着,不报太子知道。”又分付各阁子内嫔妃:“不得哭泣,待启过太子来举哀发丧。”
鼎湖龙去寂无闻,谁向湘江泣断云。
变起萧墙人莫救,空将恭俭志遗文。
这些宫嫔妃主,都猜疑道:“圣上虽然病重,却淹淹的未必就死,怎一会就会驾崩?敢是一时卒然气痰升上流,怎偏不迟不早的值这官儿来侍,痰便会死?莫不是张官儿哄咱们,故此叫咱们不要哭。”胡猜乱猜,也没个敢出口道:“是太子气死,张衡谋死。”内中不惟苦,又忧的是一个陈夫人。他心中鹄突的道:“这分明是太子怕圣上害他,所以先下手为强。但这衅由我起,他忍于害父,难道不忍于害我。与其遭他毒手,倒不如先寻一个自尽。圣上为我亡,我为圣上死,却也应该。”只是决断不下:
轻盈不让赵飞燕,侠烈还输虞美人。
这壁厢太子与杨素,是热锅上蚂蚁,盼不到一个消息。却见张衡忙忙的走来道:“恭喜,大事了毕。”太子便改愁为喜,将前日与杨素预定下的帖子来看。传令旨:令伊州刺史杨约,长安公干完,不必至仁寿宫覆旨,竟署京兆尹,弹压京畿。梁公萧矩,乃萧妃之弟,着他提督京师十门。郭衍署右钤卫大将军,管领京营人马。宇文述升左钤卫大将军,管领行宫宿卫及护从车驾人马。附马宇文士及,管辖京都宫省各门。将作大匠宇文恺,管理梓宫一行等事。大府少卿何稠,管理山陵。黄门侍郎裴矩、内史侍郎虞世基,典丧礼。张衡充礼部尚书,管即位仪注。文皇驾崩时,并无遗诏,杨素请太子计议撰遗诏。那太子不知想在哪里,道:“我自有事,一发仆射与庶子,为我处分罢。”他自忙忙的去了。杨素只得与张衡撰诏,道:
嗣主及在朝在外、大小文武职官、军民人等:一遵以日易月之制,俱二十七日除服。
汉王、滕、蔡诸王,及各道行台,各州总管,有军马钱粮重寄,不得擅离职守,俱差官进香。
一应小民拖欠逋赋,自开皇元年起,至仁寿三年止,已征在官者,尽行起解;未征在官者,悉行蠲免。一应人犯,除十恶大罪,及谋反大逆不赦外,其余自仁寿四年七月丁未昧爽已前,凡亲犯死罪徒流笞杖等罪,不论已结证未结证,已发觉未发觉,咸与赦除。 一应言事跬误官员,为民谪戍者,即还原官。其闲住降调者,即与叙用。 这厢忙做一团,太子也不见他哀苦惊慌,取一个黄金小盒,封了几个同心彩结,差内侍赐与宣华夫人,到晚来就在宣华夫人阁中歇宿。
说甚寝毡藉块,且自殢雨尤云。
七月丁未,文皇宴驾,到甲寅,诸事已定。次日,杨素先辅佐太子衰□,在梓宫前举哀发丧。群臣都衰□,各依班次入临。然后太子吉服拜告天地祖宗,换冕服即位。群臣都也换了朝服入贺。只是太子到将升御座时,也不知是喜极也不知是慌极,还不知是有愧于心,有所不安,再也走不上去,又得杨素扶携才定。杨素率领文武百官,在殿陛下山呼拜舞称庆了。一面差官各王府州镇告哀,又一面差官赍即位诏,诏告中外。以明年为大业元年,重升从龙各官,在朝文武,各进爵级,犒赏各边镇军士,优礼天下高年,赐与粟帛。其余杨素、宇文述、张衡等,升赏俱不必言。又追封废太子勇为房陵王,掩饰自己害他之迹。此时行宫有杨素等一干夹辅,长安有杨约一干镇压,喜得没有一毫变故。但是人生大伦,莫重君父与兄弟,弑父杀兄,窃这天位,根本都已失了,纵使早朝宴罢,勤政恤民,也只得个枝叶。若又不免荒淫无道,如何免得天怒人怨,破国亡家。却又不知新王嗣位,做出何等样事来?
总评: 杨素、张衡躬佐弑逆,难分首从;然隋文后杀素而不及衡,岂以其疏远而恕之耶?抑故假手□逆子,以示佐逆之戒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