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子文三黜,伊尹五就。
俗眼于贤,类多瞀瞀。
为云为泥,贤则何有? 乐哉林泉,幽矣岩岫。
素书短琴,佐以醇酒。
世自我弃,匪我袖手。
曷为营营,风尘奔走。 贤才抱一才、挟一艺,也都思量做一番事业。但生不逢辰,触处多碍,所遇都是一班肉眼,把作寻常看待,还要忌他。他如何肯把他那一副担弘钜的劲骨向人屈折?空海宇的眼孔看人面色?汶汶富贵,不若□□贫贱。竹篱茅舍,尽可栖迟;秋月春花,尽堪消遣。那班不势利没机心的田夫野老、牧竖樵童,尽堪结侣。就是灭夏兴商的伊尹,佐武伐纣的太公,是肯守这一柄犁锄,一竿钓竹的么?知己不逢,只索向此结缘罢了。正是:
未教簪笏伸英气,且向烟霞寄壮心。
叔宝因遭麻叔谋罢斥,正收拾起身。只见令狐达差人来,要他麾下效用。秦叔宝笑道:“我此行不过是李玄邃为我谋避祸而来,这监督河工,料也做不出事业来。况且那些无赖的,在这工上,希图放卖些役夫,扣剋些须工食;或是狠打狠骂,逼索些常例,到后来随班叙功,得些赏赍。我志不在此,在此何为?”便向差官道:“卑职家有八旬老母,奈奉官差,不得已而来。今幸放回,归心如箭,不得服事令狐爷了。”打发了差官。又想:“来总管平日待我甚好。且说李玄邃、罗老将军分上,不曾看我,我回日另要看取。若回他麾下,也毕竟还用我。但我高高兴兴出来,今又转去,这叫做‘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了,看如今工役不休,巡游不息,百姓怨愤,不出十年,天下定然大乱。这时怕不是我辈出来扫除平定?功名爵禄,只争迟早,何必着急?况家有老母,正堪菽水承欢,着甚要紧?恋这些微名,亏了子职。”
未沐君恩重,宁将子职亏。
彩衣娱膝下,蓬荜乐无涯。
又想:“若到城中,来总管必竟要来取用我。如刘刺史这等歪缠,也有之。不若还在山林寄迹。”因此就将行囊中所带百余金,在齐州城外村落去处,觅一所房屋。
前带寒流后倚林,桑榆冉冉绿成阴。
半篱翠色编朝槿,一榻声音噪暮禽。
窗外烟光连戏彩,树头风韵杂鸣琴。
婆娑未灭英雄气,捉笔闲成《梁父吟》。
草草三间茅屋,里边有几间内房。堂侧深竹里是几间书房。周围短墙,环以桑榆疏篱。篱外是数十亩麦田枣地。叔宝自入城中见了母亲,说起与世不合,不欲求名之意。秦母因见他为求名,常是出差,这等奔走,也就决意叫他安居。叔宝就将城中宅子赠与樊建威,酬他看顾家下之意。自与母亲妻子,移出到村居。樊建威与贾润甫,也还劝他再进总管府。叔宝微笑道:“光景也只如此,倒是偷得一两刻闲是好处。”后来来总得管知,仍来叫他复役。秦叔宝只推母老,自己有病,不肯着役。来总管因见四方无事,也不苦苦强他。又值隋主行幸江都,把来总管升做右翊卫大将军护驾,来总管去了,越没人来逼迫他出仕。自此之后:
盟结在林峦,迹混及樵牧。
送云过深山,听泉入穷谷。 桑麻闲与讲,耘耨戏相逐。
春意试栽花,秋声停落木。
所喜俗尘远,安计世眼肉。
翘首问伊吕,奇踪可追逐。
凡一应朋友,来的也不拒,却为亲老,自己不敢出外交游。每日大半寻山问水,种竹浇花,酒送黄昏,游消白昼。一切英豪壮气,尽皆收敛。就是樊建威、贾润甫,都道可惜这个英雄,只为连遭折挫,就便意气消磨,放情山水。不知道他已看得破,识得定,晓得日后少他不得,不肯把这雄风锐气,轻易用去,故尔如此。
日落淮城把钓竿,晚风习习葛衣单。
丈夫未展丝纶手,一任旁人带笑看。
荏苒年余,一日在自己篱门外,大榆树下纳凉,只见一个少年,生得形容瑰伟,意气轩昂,牵着一匹马,自己带着一顶遮阳笠,向叔宝问道:“此处有一座秦家庄么?”叔宝道:“兄长何人?因何事要到秦家庄去?”这少年道:“在下是为潞州单二哥捎书与齐州秦叔宝大哥的,因在城中搜寻,都道移居在此,故来此处相访。”叔宝道:“兄若访秦叔宝,只小弟便是。”便叫家僮牵了马,同到庄里。这少年去了遮阳笠,整顿衣衫。叔宝也进里边着了道袍,出来相见。送了书,乃是单雄信闻道河工已完,隋主久在江都,知得叔宝必回,故此作书问候。书后说此人姓徐,名世勣,字懋功,是离狐人氏。近与单雄信为八拜之交,因他到淮上访亲,托他捎此书。叔宝看了书道:“兄既是单二哥契交,就是小弟契交了。”分付摆香烛,两人也拜了,结为兄弟,誓同生死。留在庄上置酒款待。
丈夫肝胆悬如日,邂逅相逢自相悉。
笑是当今轻薄徒,白首交情不堪结。
两个酒酣,叔宝则虑徐懋功少年,交游不多,识见不广,因问道:“懋功兄,你自单雄信二哥外,也曾更见甚豪杰来?”懋功道:“小弟虽年纪小,但旷观事势,熟察人情。主上推两父兄,大纲不正,即使修德行仁,还是个逆取顺守。如今好大喜功,既建东京宫阙,又开河道,土木之工,自长安直至余杭,那一处不骚扰遍了。只你只看这些穷民,数千百里来做工,动经年月,回去故园已荒,就要去,资费已竭,那得不聚集山谷,化为盗贼。况主上荒淫日甚,今日自东都幸江都,明日自江都幸东都,还又巡行河北,车驾不停。转输供应,天下何堪?那干奸臣,又哄弄他开边,招纳西夷,疲中国、事夷狄,不出数年,天下定然大乱,故此小弟也有意结纳英豪,寻访真主。只是目中所见,如单二哥、王伯当,都是将帅之才。若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恐还未能。其余不少井底之蛙,未免不识真主,妄思割据,虽然乘乱也能有为,首领还愁不保。但恨真主目中还未见闻。”叔宝道:“兄曾见李玄邃么?”懋功道:“也见来,他们地既高,识器亦伟,又能礼贤下士,自是当今豪杰。总依小弟识见起来,草创之君,不难虚心下贤,要明于用贤;不贵自己有谋,贵于用人之谋。今玄邃自己有才,还恐他自矜其才;好是下贤,还恐他误任不贤。若说真主,虑其未称。兄有所见么?”叔宝道:“如兄所云将帅之才,弟所友有东阿程知节。帷筹决胜之人,弟所见有三原李药师。药师曾云:‘王气在太原。’还当在太原图之。若我与兄何如?”懋功笑道:“亦一时之杰。但战胜攻取,我不如兄,决机应变,兄不如我。然俱堪为兴朝佐命,永保功名,大要在择真主而归之,无为祸首可也。”
残灯杯酒意相亲,度德应为命世臣。
莫教弄到乌江口,方信英雄自有真。
叔宝道:“天下人才甚多,据兄所见,止于此乎?”懋功道:“天下人才虽多,你我耳目有限,再当求之耳。若说将帅之才,就兄附近,孩稚之中,却有一人,兄曾识之否?”叔宝道:“这到不识。”懋功道:“小弟来访兄时,在前村经过,见两牛相斗,横截道中。小弟只得勒马道傍待他。却见一个小厮,年纪不过十余岁,赶上前来,道:‘畜生莫斗,家去罢。’这牛两角相触,不肯休息。他大喝一声,道:‘开’。一手揿住一只牛角,两下的牛为他分开尺余之地。将及半个时辰,这牛不能相斗,各自退去。这小厮跳上牛背,吹着横笛便走。小弟正要问他姓名,恰有一个小厮道:‘罗家哥哥怎把我家牛角揿坏了。’小弟以此知他姓罗。若在此处牧放,居止要应不远。他有这样膂力,若有人提携他,叫他习学武艺,怕不似孟贲一流。兄可去物色他则个。”
何地无奇才,苦是不能识。
赳赳称干城,却从兔罝得。
两人意气相投,抵掌而谈者三日。懋功决意要去,叔宝只得厚赠资费,杯酒话别。两个相期:不拘何人择有真主,彼此相荐,共立功名。
叔宝执手依依,相送一程而别。独自回来,行不多路,只听得林子里发一声喊,跑出一阵小厮来。也有十七八岁的,也有十五六岁的,十二三岁的,十一二岁的,约有三四十个。后面又赶出一个小厮,年纪只有十来岁,下身穿一条破布裤,赤着上身,捏着两个拳头,圆睁一双怪眼,来打这干小厮。这干小厮见他来,一齐把石块打去。可是奇怪:只见他浑身虬筋挺露,石块打着都倒激了转来。叔宝暗暗点头道:“这便是徐懋功所说的了。”两边正赶打时,一个小厮被赶得慌,一交绊倒在叔宝面前。叔宝轻轻扶起道:“小哥,这是谁家小厮,这等样张致?”这小哥哭着道:“这是张太公家看牛的,他每日家来看牛,定要装甚官儿,要咱去跟他,他自去草上睡觉。又要咱们替他放牛。若不依他,就要打;去跟他不当他的意儿,又要打。咱们打又打他不过,又不下气伏事他。咱们纠下许多大小牧童,与他打,却也是平日打怕了,便是大他六七岁,也近不得他,像他这等奢遮罢了。”
任是豺狼满道,难当猛虎咆哮。 叔宝道:“懋功说是罗家,这又是张家小厮,便不是,也不是个庸人了。”那步上前,把这小厮手来拉住道:“小哥且莫发恼。”这小厮睁着眼道:“干你鸟事来!你是那家老子,哥子想要来替咱厮打么?”叔宝道:“不是与你厮打,要与你讲句话儿。”小厮道:“要讲话,待咱打了这干小黄黄儿来。”待撒手去,却撒不脱。正扯拽时,只见众小儿拍手道:“来了,来了。”却走出个老子来,向前把这小厮总角揪住。
叔宝看时,却是前村张社长。口里喃喃的骂道:“叫你看牛不看牛,只与人厮打,好端端坐家里,又惹几个小厮到家中嚷乱。你打死了人,叫我怎生支解?”叔宝忙劝道:“太公息怒,他是令孙么?”太公道:“咱家有这孙子来!是我一个老邻舍罗大德,他死了妻子,剩下这小厮,自己又被佥去开河,央及我管顾他,在咱家吃这碗饭,就与咱家看牛。不料他老子死在河工上,却留这劣种害人。”叔宝道:“这等,不若太公将来把与小子,他少宅上雇工钱,小子一一代还。”太公道:“他也不少咱工钱,你要领任凭领去。只是讲过,以后做出事来,不要干连着我。”叔宝道:“这断不干连你。”却是这小厮到心下不肯,向着太公道:“咱老子原把我交与你老人家,怎又叫咱随着别人来。”这太公便发恼道:“咱招不得你,咱没这大肚子袋气。”一径的去了,谁知:
跅踶自是能千里,说与庸人那得知。 叔宝道:“小哥莫要不快,我叫秦叔宝,家中别无兄弟,止有老母妻房,意欲与你八拜为交,结做异姓弟兄。你便同我家去罢。”这小厮方才欢喜道:“你就是秦叔宝哥哥么?我叫罗士信,我平日也闻得村中有哥哥,原做旗牌,弄官来的。说你有偌大气力,使得条好枪,又使得好简。哥可怜见兄弟父母双亡,只身独自,看顾指引我小兄弟,莫说做兄弟,便执鞭坠镫,咱也甘心。”便向地下拜倒来。
马逢伯乐方知价,人遇知音自吐心。
叔宝一把扶住道:“莫拜莫拜。且到家中,先见了我母亲,然后我与你拜。”
果然士信随了叔宝回家,叔宝先对母亲说了,又在里边寻了自己一件短褂子与他着了,与秦母相见。罗士信见了,道:“我小时没了母亲,见这姥姥,真与我母亲一般。”插烛也似拜了八拜,开口也叫母亲。次后与秦叔宝对拜了四拜,一个叫哥哥,一个叫兄弟。末后拜了张氏,称嫂嫂。张氏也待如亲叔一般,可是:
情携骨肉成吴越,谊合天涯是弟兄。 叔宝为他浑身上下都制了崭新的衣服,把他装束做了一个齐整小哥了。闲时与他试力,果有千斤之力,与他讲说枪法,尽心教道。又教他百步穿杨之技。只有双简,叔宝要教他,他道:“贪多嚼不细,我且精这一路枪再处。”大凡人之精神血气,没有用处,便好的是生事打闹发泄。他有了用处,他心志都用在这里,自然这些强硬之气都消了。人不遇制服得的人,也便要狂逞。一撞了作家,正如铁遇了炉,猢狲遇了花子,自然伏他,凭他使唤。所以一个顽劣的罗士信,却变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在秦母张氏面前,极其谦谨。对着叔宝,十分虚心下气,把这枪法,学得精熟。叔宝又是豪杰遇豪杰,自尔鱼水相投,赛过嫡亲兄弟。两个只是: 闲来柳下调弓矢,闷向庄前试绿沉。 数载养成匡国手,任教强敌尽成擒。 一日两个比试,叔宝道:“以我两人胆力,我以双简,贤弟以铁缠f佐之,入百万军中应如平地。”士信也道:“兄弟蒙哥哥训教,若说要统领百万军兵,扫平天下,这或不能;若与兄协力,披坚陷阵,捉将擒王,当如反掌。只不知何时用着我们。”叔宝道:“时亦不远,静以待之。”两人只是温习武艺,待时而动。总之天要使天下转乱为治,自生出一干英雄,又使他类聚做一处,使他投合声气,习熟武艺,一朝应运而兴了。然使隋主不把土木疲民,又生出征伐之事扰民,为臣的能收罗贤才,这班豪杰不至老死牖下,毕竟也为隋家出力。奈何土木之工未了,又有伐高丽之兵。
狂风为虎生,密云因龙起。
将将有真人,英雄皆作使。
总评:
按史:历城罗士信,与叔宝同乡,年十四,与叔宝同事张须陀,同建奇功。后士信归唐为总管,死节,亦一奇士也。原本无之,故为补出。
徐世勣亦年十六七作贼,原本以为与魏玄成俱在隋为官,因隋主弑逆弃职,似非少年矣。且于念九回中插入,仿《水浒》公孙胜打晁天王管门人,光景相合。厌其套也去之,于此插入。其摹写他议论评品处,因世勣才原在叔宝诸人上,亦肖口吻也。回中议论点染,非寻常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