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上治无如恤众,贪功漫欲开边。一点雄心拴不住,遍地起戈铤。梦断白狼月冷,梦消玄菟冰坚。辽水凄凄冤鬼哭,漫说勒凌烟。右调《乌夜啼》
天下最荼毒百姓的,是土木之工,兵革之事。剥了他的财,却又疲他的力。但土木之工,毒民还未至死,那兵革之事,兵管战斗,民管搬运,在战场死的,断头刎颈;在道路死的,骨肉异乡。孤人之儿,寡人之妇,说来伤心,闻之酸鼻。若是因四夷侵凌,中原盗发,不得已而应之,还是没奈何。却为自己一点好大喜功的心,把中国的百姓,驱迫在穷海之边,中国的钱粮,糜费在大漠之地,着甚来由?正是:
安边自合有长策,何必流离中国人。 隋主既开通济渠,元年八月自显仁宫启行,至江都。挽船力士,用八万余人。共挽龙舟、翔螭、浮景、漾彩四号船,叫做殿脚,共九千人,俱着锦袍。后边改用女人,叫做殿脚女。内中见有绝色如吴绛仙等,仍又选入舟中。还有平乘、青龙各号,装载十二卫兵士的数千只,俱是兵士自挽,不用纤夫。前后舟船相接,二百余里。两岸具附近州县差拨马步军士摆围,旌旗蔽野,所经过地方,本州县不能供给,凡是五百里内,都令协济供应。每州搬送肉食果品,穷极水陆珍奇,少也不下百车。到二年三月,又自江都至东京。到东京日,又是何稠制造仪卫,黄麾羽盖共三万六千仗,摆列二十余里,天下鸾翎雀羽鹤氅鹭毛,无不采取。又征召宋齐梁陈四代乐工子弟,凡民间善于音律伎乐者,大集东京。
三年元旦,在芳华苑积翠池教阅,作百兽之戏。先是一个舍利兽来,跳跃激水满溢街上。然后鼋鼍龟鳖之类,布满地中。又有吐雾鲸鱼,负山神鳌,黄龙天矫,立竿走索,吐火吞刀,各样戏剧。乐人数万,皆是官给锦衣,戏时各有厚赏。
四年,大召鹰师猎户,大猎拔延山,洒血曝皮,山川百余里都赤。又于巩县地方,造洛口仓,仓城周二十余里,凿窖三千,窖中俱可容米八千石。洛阳城北造回洛仓,周十余里,穿窖八百。复议北巡长城,发军百万,穿永济渠引沁水入河,直通涿郡。更至汾州,筑汾阳宫。又在榆谷修筑长城,东幸西临,南巡北狩,并无虚日。用车骑将军长孙晟计,与突厥启民可汗和亲,尚以义成公主。四年正月,启民可汗来朝。四月北巡,可汗子拓特勒来朝。六月,隋主幸榆林郡,启民可汗同义成公主来朝。隋主命置大帐,可坐数千余人,宴启民于榆林郡东,赐帛二十万。八月,制观风行殿,上可容人数百,轮轴推转,其行如飞。作行城,周二千步。上有楼橹,直至启民庐帐。皇后亦幸义成公主帐,用吏部侍郎裴矩通西城,来朝者四十四国。 五年六月西巡,高昌王等来朝于张掖郡。
六年诸蕃酋长毕集阙下,盛陈百戏,戏场大五千步,执丝管一万八千人,乐闻数十里,灯光香气,达于天地。树上皆缠缯帛,胡人入酒肆醉饱,都不与要钱,以此夸耀胡人。总倚着天下一统,物阜民繁,这等奢侈妄为。不知物也有穷时,民也有零落时,钱财那得神运鬼输?百姓那得只生不死?正叫:
天下盈虚象,君心一念间。
君心一念奢,民穷无半锾。
君心一念惨,民命同草菅。
所以大人者,格心功独艰。
不是兴工,就是巡游,天下骚扰已遍。却为北则突厥,西则高昌各国,南则溪山酋长,俱来朝见,独有高丽不至,要发兵正罪。
高丽国有二十四道,阻着三条大水:是辽水、鸭绿江、浿水,朝议要水陆并进,水路是由登、莱入海,陆路是由涿郡出兵。先传旨登、莱打造船只,水军粮饷器械,起民夫车辆骡马,搬至海口。涿郡起造行宫,陆军粮饷器械,起民夫车辆马骡解至涿郡。那打船的,督并紧急,斧凿之线,日夜不息。这干工匠,终日蹲在碱水中,腰间都□□蛆虫身死。这些搬运的,派着器械火药衣甲,□□还好,不过是沿途照管,不致失所便了。最苦是车载粮米,州县派定几户出一只牛车,装米多少。几户出一辆骡车,装米多少。还有人推的羊头小车,俱限定米数,那管你有车没车,有牛马没有牛马?自行雇倩。到兑粮米时,只要足数,插和沙土,搅入糠h,只顾自地方出门,那管该衙门上纳。这干车户,那个是富民,不过是贴雇穷人。虽是都备行粮,途中遇有风雨山险耽延,行粮不足,不免侵用些。又有自己偷盗换馍馍茹茹烧吃的;也有照顾不来,被人偷去的。一到该仓,这些官吏斗级,需索常例,憎嫌采色,簸扬糠土,那有一个是升合不少通完得来的?若是卖了车,卖了牛马,完得来的,已是绝好的了。这些完不来的,归来不得,叫他做甚营生活嘴?还有路上闻知上纳艰难,知道了不事来,索性卖去粮米车马逃去,却又没张批回,回去家中追比,也不得安生。这番山东河南北,也不成个世界,到处渐渐盗贼屯发了。只为:
闾阎不得生机,且向萑苻觅活。
这厢隋主传旨,召募江、淮、吴、楚舟师渔户,充水军,由登、莱出海。用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为海道大总管。左武卫将军周法尚为副总管,管领。又抽调河东、河西、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淮南、淮北精兵勇士,又淮南弩手,岭南排镩手各三万,齐集涿郡。自己驾龙舟,由永济渠到涿郡,居临翔宫。时大集天下兵,共有一百十三万八千八百零,隋主分为二十四军。用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左翊卫大将军宇i,左骁卫大将军荆元恒,右翊卫将军薛世雄,右屯卫将军辛世雄,右御卫将军张瑾,右武卫将军赵孝才,左武卫将军崔弘升,右御卫虎贲郎将卫文升等,为二十四总管军。
左右出二十四道,左十二道,是:
镂方、长岑、滇海、盖马、建安、南苏、辽东、玄菟、扶余、朝绎、沃祖、乐浪。
右十二道:
黏蝉、含资、浑源、临屯、候城、蹋顺、肃慎、碣石、东J、带方、襄平、提奚。 隋主自于桑乾水上祭天,于临郑宫南祭地,于蓟城北祭马祖,赏犒军士,分道向辽水进发。旌旗戈戟,照耀千有余里。一面R来护儿督领水军同会平壤。这来总管奉了R旨,自己想道:“自登、莱至平壤,一路都是海道,这用识海道、识水性的不必言了。但上岸击贼,须得是武勇绝伦的人才好。如今招到水军,或者是没水拿篙,荡桨扶舵,这都是长技。就是两船相向,隔着放些箭,抛些火器砖石,也还支得。若短兵相接,不免脆弱。要紧是得一人充作先锋。”因想起秦琼这人,他有万夫不当之勇,用他作前部,万无一失。就差了麾下一个旗牌官,赍了一纸扎付,着他署鹰扬郎将,充前部前锋,在登、莱取齐。别的将官调用,动不动说个如违军法从事,来总管也知秦琼是个豪杰,他又养高自重,故此以礼貌待他,不以寻常相待。
这官领了这张扎,星夜赶至齐州。先到旧居去问,道在村中住家。把马跑得一身汗,问到一所庄上,但见:
绕门榆柳影婆娑,一径阴阴锁绿莎。
帘惹飞花浑不卷,静中时听有吟哦。 这旗牌只道秦叔宝是个寻常锡打壶瓶武官,平日央分上讨升,钻求讨差,抓不着痒处。要起用的,做偌大一桩大事。进了庄,到了茅堂,大声道:“秦爷可在家么?来元帅有公文在这里,起用秦爷。”此时叔宝也知道来总管出海消息,也只道与他相忘,不料又来取用,不得已只得出来相见。两下见了礼,旗牌道:“奉海道大元帅来爷将令,赍有扎付,请将军为前部先锋。”送过扎付,叔宝也不看,也不接,道:“末皂因老母高年,身多疾病,故此隐居不仕。年来日事耕种,筋骸懈懒,武艺生疏,如何当得此任?”旗牌道:“老先生不必推辞,这职衔好些人谋不来的。莫说出海立功,封妻荫子;只如今到一到任,散一散行粮路费,也是一个小富贵。老先生不要辜负了来元帅美情,下官来意。”叔宝道:“实是亲母身病,不能征进。”一边排饭相待。席中又说起,叔宝道:“非不感来元帅之恩,思量报效,实是不能去。”抵死推辞,送了二十两银子与旗牌,又附一个手本谢来总管道:“自己母子皆病,彼此相依,不能离家,有辜德意。”要旗牌转致善言方便。旗牌见他坚执,只得相辞而去。 已结冥鸿志,无劳致鹤书。
任教荣足恋,吾自爱吾庐。
旗牌去了,秦母出来对叔宝道:“适才这差官来说,来总管要你做海道先锋,这职事,须不似捕盗与旗牌一般,怎么不去?”叔宝道:“孩儿只为母亲年高,海道险远,此去岁月难期,所以辞了。”秦母道:“既辞了也罢。依我学成武艺,岂可埋没村庄?就你这隐居,也是待时,不是无志功名,时候到来,也不可蹉过。”罗士信在旁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凭着哥哥一身武艺,怕甚么功名立不来?你道海道险远,怕耽延时日,未易成功。我想高丽小小一国,如今闻得是天子亲征,雄兵百万,怕不泰山压卵,极是容易成功,极是回来得快。你道母亲年高,正为母亲年高,正该早建功业,博顶凤冠霞帔,与母亲风光一风光,不该这样畏缩。”叔宝道:“贤弟,不是我畏缩。今日虽然是个天子临边,水陆并进,自古道:‘大国有征伐之师,小国亦有备御之策。’况大兵二百万,日废粮食几何?倘他凭城阻水,坚壁清野,大兵前无所得,后面粮食不继,不能持久,未见就是决胜之策。就是目今,那百姓与军士避役的,都啸聚在河北山东地面,这祸毕竟就发,青齐地方,难免震惊,此我所以不欲出去。倘使我一时出征未回,家中又值乱离,母子两地,实是牵系。”士信道:“哥哥说得尽有理;但小弟心中,还是像母亲说,机会难乘,时光难再。”正是:
镜里发不待,髀中肉易生。
肯教羞邓禹,三十未成名。
这边叔宝已为家中摇惑,也动一点功名之心。那边旗牌赶至登州,回覆来总管。来总管道:“秦先锋到了么?”旗牌缴上扎付,并叔宝禀帖,道:“秦琼因母老患病,不能征进,有禀帖。”来总管接上来看了道:“你见秦先锋来,果然有病么?”这旗牌因叔宝托了他,也就回覆道:“见来,脸上黄色,似个有病的。”来总管道:“他面皮原是微黄,他总只为得个母老,自古道:‘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他不负亲,又岂肯负主。况且麾下急切没一个似他的。”叫旗牌:“我还差你去,务必要他来。”旗牌道:“老爷,这厢刻日兴师了,旗牌此去,他又坚执不来,恐误军机。这不干旗牌事,先此禀明。或者老爷这厢,再赏一个谕帖,说如再稽迟,定依军法,他或者不敢抗违。”来总管想一想道:“我有一个帖儿,你到齐州张郡丞处投下,促追他上路罢。”这旗牌只得策马,又向齐州来。
先到郡丞衙参见郡丞。这郡丞姓张名须陀,他义胆忠肝,文事武备,莫不俱全。又且爱民礼下,是当时一个豪杰。投下来总管书,却是要他敦迫秦琼军前听用。张郡丞看了道:“我闻得山东有一个秦叔宝,可是秦琼么?”衙门里有知道的答应声:“是。”张郡丞想道:“凡人有些本领,巴不能徼幸一官半职,苟且功名。他却不肯出仕,这人不惟有才,还有品。我须自往见一见,看他这里。”就问秦叔宝家在那里?旗牌道:“离城十里之遥。”张郡丞叫:“备马,我自去见他,务必要他往征高丽。”
马蹄的的蹴残花,路转深林径欲斜。
指点从人休喝道,不将声势扰民家。
到了庄前,叫从人通报张郡丞相访,径进草堂。叔宝因是本郡郡丞,不好见得,只推不在。张郡丞坐了一会,叫请老夫人相见。秦母只得出来。张郡丞定要以通家礼相见。再三推让,分宾主坐了。张郡丞开言道:“令郎原是将家之子,英雄了得。今国家有事,正宜建功立业,怎推托不往?”秦母道:“孩儿只因老身景入桑榆,他又身多疾病,故此不能从征。”张郡丞笑道:“夫人年虽高大,精神颇王,不必恋恋。若说疾病,大丈夫死当马革裹尸,怎婉转床席,在儿女子手中?且夫人独不能作王陵母乎?夫人分付令郎,万无不从。明日下官再来劝驾。”吃了一杯茶自去了。
秦母对叔宝说:“难为张大人意思,这须得去了。只愿天佑早得功成,依然享夫妻子母之乐。”叔宝还有踟蹰之意。罗士信道:“高丽之事,以哥哥才力,马到成功。若家中门户,嫂嫂自善支持,只虑盗贼生发,士信本意随哥哥前去,协力平辽。如今不若留我在家,纵有毛贼,料不敢来侵犯。”三人计议已定。次早张郡丞坐了轿,旗牌骑了马,竟来庄上,把这些村庄上小儿妇女,引了许多,都随在庄前张望。张郡丞请叔宝公服相见。叔宝只得把旧时大帽通袖穿了,与郡丞相见。旗牌送上扎付,叔宝收了。张郡丞道:“久仰兄大名,不曾识荆。不意今日相遇。傅介子、班定远,都是立功异域,唾手封侯。若以兄才,埋没j亩,殊是可惜。况且今大兵起行,直渡辽水,高丽必竟分兵据守,沿海兵备,定然单弱。兄为前驱,可释辽水鸭江勿攻。唯有浿水,去平壤最近,乃高丽国都,兄长可乘其不备,纵兵直捣。若高丽知天兵已顿国都,必思内顾,首尾交击,弹丸之国,可弹指下了。丽兵虽脆,然而多诈,兄长亦须防之。”因取出两封礼来,一封是送叔宝尽仪,一封是送秦老夫人菽水之资。叔宝不敢拂他的意,收了。
张郡丞起身,叔宝相送出庄门。张郡丞又执手道:“海外易清,只恐中原多事,而山东尤甚。相与扫清,是下官之志也。期为后会,莫便相忘。”
英雄相见每相怜,揽袂相期共着鞭。
右挈左提清海宇,莫将勋业让前贤。
叔宝不胜感激,送了他上轿,在家中收拾了战袍盔甲,铁枪金简,将家中外事付与罗士信,内事付张氏,拜辞了母亲。此时已生一子,叫名怀玉,嘱付妻子,好生看管。就与旗牌一同起行。入城又去辞谢张郡丞,二人直从登州取道而去。
马带别声嘶柳外,人衔征泪湿青衫。
两人马不停蹄,趱行至登州,进行营参谒来总管。来总管大喜,就拨部下精锐水兵二万,青雀、黄龙船各一百号,自总中军。付总管周法尚督后军。先在行营犒赏了三军,然后自己出海口,祭了海神。恰值西南风,先是秦叔宝战船开出洋来,只见:
水接天浮,波连空碧。不风而怒,涛翻浪激,立万丈雪山;不雨而雷,山裂沙崩,震千群鼙鼓。烟开岛屿出,点点凫鸥;天霁日光摇,辉辉金碧。极目处无非烟霭,茫茫何处津涯;惊心时尽是洪澜,不分南北。正是任教河伯还输大,纵是冯夷也失惊。
各船以次出洋,舟樯如林,旗帜如锦,冲风破浪,耀武扬威。等闲把一个高丽,都不在目中了。
旗翻幔海威先壮,帆指平壤气已吞。
总评:
海道是一支奇兵,却烟海茫茫,烟何处备御。烟汀沙渚皆我进兵之路;涛生风顺皆我进兵之时。以我之所长,攻彼之所短,况水陆并进,彼并兵于陆,则海口空虚;彼分兵相拒,则兵力单弱。海道不可不讲也。偶拈出为复辽之筹。 前面只叙他巡游并奢侈,民之不堪已自可想。傀千里粮,兵家所忌。骡驮车载,民力难堪。盖自汉取朝鲜,已先有楼船之役矣。如以海道为不足恃,而必欲关门进取,不几舍易而就难乎?夫乘风直捣,我无所不攻,则敌无所不备。故取辽者,必以海道为要着。从陆而有功者,以有海道之师牵制之也。邓艾牵制姜维于沓,而钟会乃得取阳平,意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