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伊洛汤汤绕帝城,隋家曾此费经营。
斧斤未辍干戈起,丹漆方涂篡逆生。
南面井蛙称郑主,西来屯蚁聚唐兵。
兴衰瞬息如云幻,唯有邙山伴月明。
取天下不难,守天下难。到割据之时,越发守的难。这些无耻小人,没甚名分,今日这家盛,便随这家。明日那家盛,便随那家。人不肯替我守,虽地广兵多,倏然而尽。
王世充自在洛阳称了郑帝,北通突厥,南到襄阳,偌大一个地方,遇了秦王自己英明,部下又多良将,东征西讨,把郑家所取辖下地方都降了。弄得一个王世充,坐在洛阳,却是没脚蟹一般,如何行动得开。秦王所以奏闻唐主,要把兵逼到洛阳擒拿王世充。唐主依允,传旨道:“克得洛阳,子女玉帛,竟便宜分赏将士,止将乘舆法物图籍器械,收贮在官。”秦王便传令移兵近城,自己在青城宫结营。王世充召集群臣计议,单雄信道:“唐兵日逼,不容束手待毙,如今还乘他营寨未定,杀他一个措手不及。”王世充便点人马二万,自方诸门出兵,前边逼着谷水,与唐兵对阵。各将官因营垒不曾定,都怕他来攻击,不胜惊惶。秦王也不介意,带了数十精骑,又跑上魏宣武陵盼望,道:“贼临水结阵,是怕我兵冲突,其志已馁。迫于计穷,没奈何要背城一战。若今日杀败了他,自再不敢出兵了。”忙调陕东道行台屈突通,带领精兵五千,渡水搦战。“行时放烟为号,我自领兵策应。”果然屈突通奋勇渡河,就冲王世充前阵,一面放起烟火,秦王领着玄甲兵已到。两边狠杀:
尘埃欲迷天,金鼓欲动地。
看取相争人,谁家鼓声死。
这秦王他平日是惯以寡破众,以奇取胜。他先与屈突通夹攻王世充,次后他任屈突通、尉迟、叔宝与世充相杀,自己与丘行恭、段志玄,竟抄到世充阵背后,大呼砍杀。这王世充部下,有闻得秦王盛名的,便不敢战,躲了。有的道:“拿得秦王必有重赏。”他又见跟随的人少,抵死杀来。秦王与这数十精骑,奋力砍杀,要冲出阵前。只见正战时,段志玄马一个前失,把志玄跌下马来,盔都跌去。段志玄急跳起身时,被他赶出两个将官,揪了头发,拿去了。秦王看了大怒,急纵马赶来,不堤防侧边转一个小将,只一箭正中马项下,这马登时倒地。秦王忙跳下马,那将官已纵马赶去,挺枪乱刺。秦王正难躲避,却得丘行恭一箭已到,恰中了那人咽喉,先倒地不活了。行恭忙去收他马,这马见身上一松,已直从本阵走去,抓他不着,行恭只得把自己坐的马,让与秦王,自己步行。要砍出阵前,奈是人少,却见段志玄又飞马赶来,恰是段志玄被这两个小将拿住,也不顾他行得动、行不动,一人一只手,抓了他头发,忙渡洛水;段志玄俟他将到水边,把身向上一撺,复向下一缒,这两个将官捉身不住,攧下马来。他便乘势骑了他一匹马,跨了他一匹马,奔出阵来。
恰好遇着秦王,便将跨的马让与丘行恭,三个人大刀阔斧从阵背后砍出,与屈突通、尉迟、叔宝合着。正是:
双龙复遇延津里,怒鬣扬髯飞上天。 王世充部下兵也抵死相杀,战了三四个时辰,支撑不住才退。被唐兵追赶到城下,斩有七千多首级回兵。
到了次日,王世充冲天冠绛纱袍,领兵到右掖门外洛水边排阵。正在那厢指挥,忽然侧边一个将官,手挺铁槊,拦着王世充胸,只一槊搠来。一来王世充袍里,有细甲三重;二来他也是惯战之人,随势一侧,槊就空过去了。那将官见槊不伤,也便回马就跑,要奔唐军。争奈阻了洛水,沿河寻着渡处,马在水里行了三五步,那厢恼了王世充,差上许多将官,飞马来抓,被抓了转去。却是唐骠骑将军王怀文,前时出哨被郑兵拿去,郑王就留他在左右。不期他蓄意要害郑王。郑王见拿到,大骂道:“你这贼子,我推心待你,你怎反来害我?”王怀文道“我是唐将,怎降你这贼人!可惜适才搠不死你这贼徒。”世充大怒,将来乱刀剁了。正是: 可怜为国忘身士,敌未亡时身已亡。
王世充虽不曾中伤,也混了半日,分付且回京城。因是外边各路告急,差下单雄信往河阳去救守怀州宋王王泰,撞了总管王君廓,大杀一阵,夺了怀州。直追赶到轘辕,单单救得个宋王王泰回洛阳。差杨公卿到虎牢去救荆王王行本,兵不曾到,他部下司兵叫做沈悦,已向左武候大将军李世勣麾下纳降。世勣连夜带精兵三千去取虎牢,到城边城门大开,把一个王行本在睡梦中捆缚起来,已得了虎牢。杨公卿救应不迭。洛阳城外团团都是唐兵。唐兵在城外团团掘了濠,濠中泥堆做了小墙,阻住郑兵出入。那郑王才德没些,奸狡颇会,与这干将士,在城制造备御器械。做就大炮,炮里边藏有石块,可每块重有三五十斤,打出来有二百步远,莫说人打着,打做齑粉,便落在地上,也打有五七尺深坑。八弓弩箭,弩箭上边头是一把铲子,射来臂膊上,臂膊也可铲断。几个兵攀着弦发,一发也有五百步。唐兵也只在五百步外安营,城里郑王父子不时巡视,差人缉访,略有可疑的,都将来杀了。所以城中有几起要献城降唐的,都不能成事。
似此攻守数月,城里守的固是困倦,城外攻的亦是疲敝。总管刘弘基到中军帐见秦王道:“王世充死守,一时难下。我兵相持日久,也都劳苦思归。不若暂回,再图后举”秦王道:“总管差矣,我兵大举而来,尽破他附近州县,止存孤城,自不能久。若撤兵回去,已降州县安保不复归他,那时更难为力了。凡事没有个不一劳而永逸的,今功在垂成,我断断不弃。”叔宝与李世勣也道:“洛阳兵粮救兵都绝,不降必破,这不当退。”这是:
为山已九仞,岂可亏一篑。
秦王传下号令道:“敢有言班师的,斩首示众。”众将都不敢提起一个退字。只是每日在城外巡逻,防他偷营,或是出兵冲突。唐王也是屯兵许久,恐怕粮运不继,大功难成,着秦王酌议。秦王立定主见道:“不破洛阳,定不回兵。”又差人赍书与郑王,叫他作速投降,还可保全一城生灵。郑王提起个战守二字,觉势头做不来,说一个降字,觉得羞惭不好说,不到急处,如何肯做这节事情?召这郑朝文武计议,朝中段达是隋臣,老了没甚用,不敢主张。朱灿原自称迦楼罗王,向在荆州沔阳地方起兵,一路不带粮食,只是把人做饭米,少壮的人,叫做两脚羊,孩子叫和骨烂,残虐异常。唐主即位,已来上表称臣。唐主差下一员学士段确去招谕,他一言不合,煮将来吃了。唐主大怒,发兵征讨,兵败逃入洛阳,是不愿降唐的了。单雄信自道与唐家有杀兄之仇,又况且在魏宣武陵,追赶秦王,秦王几乎丧命,料秦王毕竟恼他,也不肯降唐。议论时道:“大丈夫南面称孤,何颜一旦屈膝人下。昔日李魏公归唐,如今安在?圣上须自作主张,唯有结连夏主,求他来救,唇亡齿寒,他也未免不动心。他若肯来,他部下都是山东、冀北精兵,况且养锐已久,秦王久在坚城之下,部下军士志懈力疲,内外夹攻,未有不破。圣上与其屈身于仇人,不若折节于夏王。”王世充道:“我已差代王同长孙安世前往求他,他虽应允,却不发兵来,如之奈何?”杨公卿道:“夏王尚义,他又恃部下将士猛勇,断断肯来。只是他那边一个祭酒凌敬,做人古拙,做事持重,怕不劝他来。况且他新破孟海公,将士疲弊,也不肯战。除非圣上再差人多带珍宝,着长孙安世去访夏主,谋臣勇将从中撺掇,肯来的多,凌祭酒也阻不住。”这是:
贿赂已通伯夷,忠言何惧伍胥。
事到其间,王世充只得发了许多金宝,差人潜到夏国,付与代王,叫他行事。代王先买嘱了他一个中书侍郎刘彬,并他部将张奇特、殷秋、石瓒一干,然后进见,道:“洛阳危在旦夕,求发兵拯救。”窦建德道:“救邻邦,存危国,这也是美名。但我久与唐国讲和,前在黎阳拿他,兄弟神通,妹子同安公主,都已送还,岂可又起兵端?”着王琬暂出,与群臣计议。刘彬道:“亡隋失国,天下分崩。关中归唐,河南归郑,河北归夏,共成鼎足。今唐兵伐郑,已经半年,郑地日蹴,唐势日强。郑若不支,必为唐破。郑破,夏兵为敌,难以独立。不如发兵往,内外夹攻,可以取胜。既已胜唐,威名在我,乘机图事,郑可取取之。合两地之兵,以乘唐兵之疲老,关中可取,天下可平。”这几句话,说得建德鼓掌称快。只见凌敬道:“然虽如此,我兵新破孟海公来,也是疲老。不若差人通一封书与唐,劝他息兵。若肯从,一纸书存了一国,恩威都已在我。他若不从,然后大举,这是先礼后兵。且延俄之间,亦可以休养我兵士待战。”张奇特道:“世民这厮,少年恃勇,岂有轻易听人。还须以大兵深入唐境,使他畏惧,然后肯从。”窦建德听了,一面差侍郎李大师前往洛阳见秦王,一面发兵打破管州地方,杀了唐刺史郭士安,又打破荥阳、阳翟,水陆并进。郑王兄弟王世辩在徐州,差大将郭士衡前来迎接,合兵十有数万,屯住成皋,待秦王的回覆。
待把干戈戒盟好,拟将谈笑息兵锋。
李大师到秦王军中,呈上书,是请秦王退兵潼关,还所侵郑国之地,各修邻好。秦王看了大笑起来,道:“好笑,你会做人情讨好,我不会做人情要你说。若教我退兵潼关,我也不必来。若还了王世充地,当先何必苦争?是明明妄自尊大,把我做孩子看成。”留下李大师,召各文武将吏来议这节事。众将没有开口。先是两个记室,一个郭孝恪道:“洛阳破亡,只在目下,建德不量,远来相救,这天意要大王灭这两国,机会在此,不可轻失。但当先据武牢伺间而动。”一个薛收道:“世充剧贼,部下又是江淮敢战之士,但缺了粮饷,所以困守孤城,坐以待毙。若放建德来与之相合,建德以粮济助世充,则贼势愈强,不可为矣。如今只宜分兵围住洛阳,大王自领精锐先据成皋,养威蓄锐,以逸待劳,建德可破。既破建德,先声夺人,世充自面缚麾下,岂可听其连和,失此机会。”这是:
禁闼有颇牧,胸中富甲兵。
谋略中机宜,谈笑倾坚城。
秦王道:“二君之言,正合我意。”只有屈突通,他心里不然,想道:“这两个书生,不晓得马是怎么骑,刀是怎么使,躲在营中,不知我们阵上的苦,一味嘴喳喳。”耐不住上前道:“世充乘城拒守,建德乘锐远来,我兵处此,怕不腹背受敌。依小将言之,还是暂退。”此时还有个萧瑀,与封德彝称赞道:“屈突将军老于兵事,其言不可不听。”秦王道:“这事不然。王世充食尽兵摧,人无固志。再困他几时,自然可克。建德初破孟海公,自谓势如破竹,将士意气颇骄,不知精力已敝。况且道路奔驰,我如今只先据虎牢,断其咽喉,建德若来,冒险争锋,破之最易。若他迟疑不进,洛阳不消旬月,必然内溃。洛阳既得,我势越大,以取建德,又何难哉!此举,我知必是两利,不可多猜。若少迟滞,建德先取虎牢,新降各城,未免不生异志。两贼合力攻我,胜负难知。这断不容轻退纵贼。”叔宝等听了,都愿轻兵先向虎牢。屈突通道:“如若要往虎牢,建德兵多,也须全军相敌,当解围前去。”秦王笑道:“我若解围,是纵世充来掩袭我后军了。”这是:
猛虎难教出柙,饥鹰岂可解绦。
秦王留屈突通,与齐王元吉围守洛阳,戒他不要轻与世充厮杀,自己全装贯带,挑选精兵三千五百,与叔宝、尉迟、李世勣、程知节去据虎牢,自北邙抵河阳,向巩县前去。那郑王站在城上,看见唐营发兵,也不知是甚缘故,秦王早已带将士到虎牢去了。
弹棋皆国手,阿谁得先看。 总评:
行兵或战或守,或进或退,都要得胜算。唐围洛阳,怕是郑、夏合兵,却退兵让他一来一出,有是理乎?屈突通只是个庸将,所以不能为隋守河东,卒为唐所擒。若郭孝恪之守虎牢,薛收之分兵围洛,先据成皋,岂是老生常谈。虽然,国之兴亡,事之成败,又全由主之决断。能断从郭、薛之言,则建德败而世充亦败。不能断,从屈突通、萧瑀之言,无论举前功而尽丧,即使卷土重来,不知又费多少气力。大约兴王之国多谋臣,兴王之国多主断。 刘彬议论,亦是说得好听;但量力而不度德,知人事而不知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