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磨牙两虎斗方酣,怒目炯耽耽。傍观何事妄相探,悲伊直甚憨。撩头自谓勇儿男,鹬蚌慰心贪。一朝血肉委层岚,千秋贻笑谈。右《阮郎归》

  春秋时卞庄子刺两虎,他何曾刺得两个。当两虎相斗时,小死大伤,那死的何消刺,只刺得一个伤的,这伤的又何须多大力气对付,这真是一举两得。

  窦建德贪着一个济弱扶危的名来,少着兵逼虎牢,与王世充相应,直缀住秦王大兵,自却由太行取路,攻汾晋,这是孙膑救韩不向韩却攻魏方法。若屯兵虎牢,养威蓄锐,彼秦王破世充,士卒骄疲,出兵掩杀,可以胜唐。复取洛阳,也不可知。这便是刘裕破姚泓取关中,两边争战力敝,夏王勃勃乘而夺之故事。可惜建德不用,不早向虎牢,却已为秦王占住。这秦王到虎牢,见夏兵未来,满心欢喜道:“这贼不知疾趋据险,也是无谋之人。”却又不肯安坐城中,早带了五百人马,行出虎牢二十多里,来观建德营寨。却又不都带在身,只叫李世勣、秦叔宝、程知节,带了随路埋伏。自己与尉迟,带了齐国远、李如珪,共是四骑,直向窦建德营中来。李如珪道:“我寡贼众,若到贼营,恐其追逼。”秦王道:“有我的箭,尉迟的槊,便是百万贼兵,何妨。”正是:

  所见无坚敌,轻骑自在行。

  离建德营三四里,撞着他一支出哨人马,百余个马军,参前落后,拥着一个将官来。这秦王更不怕事,大声道:“我唐国秦王,快叫建德来决战。”也不曾说完,一箭把这将官射下马去。部下无主,走去飞报与夏王营中。秦王偏又不走,缓缓还向夏营来。只见夏营中飞出两支人马,是建德差下骁将殷秋、石瓚,各带三千人马追来。秦王与敬德也不慌忙,带着马,慢慢走。会赶的,赶得近的,便与他一箭。一箭去,就射杀一个人。这些兵见前边射杀了一个,也住一住马,秦王也住一住马。后边催得紧,只得赶上几步,秦王也走上几步,是个诱敌之计。这人不解说,也还追来。只见追到一个山嘴转角处,一声炮响,李世勣杀将出来,杀了他百数人,合做一队走,也不上二百人。殷秋与石瓚道:“他虽有伏,却不多,怎生我五六千人,拿不他着,反为他伤了人,还追去。”追不上一二里,到一座林子里。是一声炮,程知节杀来,也乘他不备,砍了百多人。如今秦王合有三百多人了。殷秋道:“便再走出十队伏兵来,也抵不过我们部下,还赶着拿了是。”正追时,却是一派平阳之地,又是一声喊,却是叔宝。他伏在地沟中,并平地低洼处,把身子睡倒。追兵只走大道,没人去看他。他待追兵将完,杀将出来。殷秋、石瓚正在后边督着兵赶,不曾提备,他马来得快,只一简,打在殷秋马腿上。马负疼一掀,跌下马来,被从兵拿了。石瓚慌张,舞刀来迎,一简打着刀,石瓚手上虎口击裂,大刀落地。叔宝马逼一逼,提过马来。主将已拿,部下便漫散了。又杀去了百多人马,秦王得胜而回。这一个信,夏兵已都害怕了。

  秦王又写下一封书,就差原使臣李大师赍问。道:

  赵魏之地,久为我有。足下横相侵夺,但以淮安见礼,公主得归,故相与坦怀释怨,世充顷与足下修好,已尝反覆。今亡在朝夕,更饰辞相诱。足下乃以三军之众,仰哺他人,千金之资,坐供外费,良非上策。今前茅相遇,彼遽崩摧。效劳未通,能无怀愧?故抑止锋锐,冀闻择善。若不获命,恐虽悔难追。

  建德看了书,一时要进不能,要退时,一团兴发兵来,怎就回去?正踌蹰时,哨马报:“大将军张青特,督领粮车,被秦王差将官王君廓,从小路抄来,黑夜劫营,拿去张将军,粮车尽行烧毁。”建德道:“这厮这等无礼,怎与干休。”忙召部下计议,一时文武俱集。祭酒凌敬道:“虎牢地险,一时难进。大王不若悉部下渡河,先取怀州、河阳,使大将守之,使秦王兵不敢动,然后更建旗鼓,踰太行山,入上党,掠汾、晋二州,直取蒲津。如此一则入无人之境,取胜可以万全;一则地日广,形势日强。强则关中震惊,郑国可解,此是今时上策。”夏王道:“世民有勇多谋,我部下将士虽多,恐没个与他相抗的。”只见王琬与长孙安世跪过来,再三哀求道:“东都危在旦夕,倘大王远驾关中,秦王兵不回奈何!还求大王速发。”眼泪都哭将下来。部下将官都得了王琬馈送,又自起兵来都得利,看得战是容易事。范愿、刘黑闼一班便道:“见敌不战,远走关中,这也非策。目下粮运尚且被劫,关中路远,还恐兵粮不继。”高雅贤道:“耕当问奴,织当问婢。凌祭酒书生,安知兵事?如今只打破虎牢往救洛阳。”夏王道:“人心就是天意,众人锐意出战,就是天意赞我。往攻虎牢必大捷,不须异意。”凌祭酒又再三说道:“不该攻虎牢。”建德不听,还激了他怒,又出帐外。凌祭酒见事机不好,便弃官去了。  苦献忠谋闭不应,却依勇士恣凭陵。

  直教独立乌江口,方悔当时拂范增。

  建德回到帐中,他伪后曹氏相随在军中,问建德道:“适才凌祭酒之言,极是有理。大王自滏口进兵,乘着唐兵不备,连营渐进,规取山北地方,还与突厥连和,抄他关中。唐国所仗,只一个秦王,毕竟撤他回救根本,那时郑国之围自解。若只屯兵在此,秦王他把轻兵扼住咽喉,重兵围守洛阳,我却不能飞渡,徒自老师费财何济于事。”建德笑道:“凌敬书生之谈,皇后女子之见,怪道相合。我兵原为救郑,郑国正在倒悬,不能旦夕,我舍之远去,是畏敌而弃信了。一世民小子,我不能胜他,还望取关中?皇后毋得多言。”曹后也不敢苦谏,正是:

  刍荛有至计,无奈主心偏。

  建德军中将士,得了王世充贿赂,大家无日不撺掇出战。秦王军中闻得洛阳差杨公卿、单雄信来劫齐王元吉营,大战一夜,营虽不曾劫得,也战死一员总管卢君愕。秦王心挂洛阳,也要一战,决个雌雄。停了数日,建德带领部下,自板渚地方,来到中口谷,分遣将士,布下大阵。北首到河,南首到鹊山,排有二十多里。秦王部下这干将士,见了也有些胆怯,道:“便是二十里葱菜,动也不动,也得许多气力砍他。况且我要杀他,他也要杀我,却也是节怕事。”秦王只不动心,看了一个高丘,立马在上边一望,道:“这贼自山东起兵来,不过攻些小小贼寇,不曾见大阵。如今他来,没些部伍纪律,只趁得这一时锐气。待到午时,人心懈怠,却又饥馁,毕竟退回,我这追击,自然大胜。我且静以待之。”

  建德见唐兵不动,先调三百兵,渡了汜水,直赶到唐营相近,讨战。郑国代王琬,也自己带亲随兵马,立在阵后来监战。报到唐营,秦王差王君廓领长枪手二百,与他交锋。自己也带部下一干将官,在阵后监战。这王君廓与夏兵大战,正在不分胜负,只见王琬带了束发金冠,锦袍金甲,骑了隋炀帝向来骑坐大宛国进贡的骢马,在门旗后影来影去,这马呵:

  色夺远天青,奔腾似羽轻。

  莹莹飞血汗,万里欲横行。

  秦王看见,道:“这将军骑的好一匹马,真良马也。”尉迟在□,便道:“大王说此马好,待小将取来。”秦王道:“不可、不可!岂可因良马失一壮士。”敬德道:“断然不失。”两只腿把马一夹,直奔夏阵来。旁边有两个将官高甑生、梁建方,怕尉迟有失,也拍马随来。王琬还按着缰在那厢看战,只听得耳朵喝一声“哪里走!”似捉小鸡一般,被敬德捉过马去,这马正要走,被敬德靴尖钩住缰绳。高甑生已到,带了马,一齐归阵。夏阵这三百兵,见唐将在阵背后拿了一个人去,吃了一惊,无心恋战,流水退回。总是敬德他呵:

  拔山有雄力,捉将如探囊。

  夏阵上兵马四更造饭,天明结阵。五月天气,日又长,天又热,立到午时,肚饥口渴,身子又疲,也有坐的,也有离了步伍,河边吃水的。将次回了,秦王着宇文士及:“领三百马兵,往他阵边掠过。若他兵坚立不动,势尚未可乘,尔且亟归;若他阵中惊动,你可竟往东去,我率兵来了。”宇文士及兵到阵前,果然夏兵阵动。秦王自己便带了轻骑,先过汜水,直冲夏阵,分付大兵随进。

  誓将破坚阵,一举靖烽烟。

  好笑建德隔日下令,催兵马排阵,倚着唐兵不来,且在阵中朝见起群臣来,岂不迂阔。群臣正在拜舞,只见秦王已砍到阵前。建德闻报,忙传旨:“骑兵拒敌。”又被这干朝臣,鹅行鸭步阻住。及至听得唐兵到,惊得这干朝臣,不脱朝衣朝冠乱跑。放得骑兵出来,唐兵已到行殿。建德舒展不来,只得退到东陂聚兵。秦王领兵追来,此时夏兵还多,排得阵也厚。那淮阳王道玄,飞身陷阵,直杀入夏王阵中,往返几次,身上着有数十枝箭,犹自厮杀。秦王见他人马都中箭,把自己副马与他骑了,叫他与窦轨、王君廓一干,在阵前相持。自己带了叔宝、尉迟、史大奈、程知节,直杀到夏兵阵后,扯起大唐旗号,前后夹攻。建德将士见了大惊,当不得两下来杀,喊一声就是天崩地裂,散去了。唐兵追赶三十里,斩他首级万余。只说建德已逃,正要收军,不期兵到,见唐兵来,忙脱去朝衣朝冠,自己与将校一般打扮,来决战。正战时,中了一枪,忙寻护驾将士,乱乱的都已走散。要走出来,怕乱军再中一枪,可不了了性命。见牛口渚中有些芦柴,可以潜身,便往里一钻。那知身上这付金甲晃亮,动了人眼。唐军中望见,知是一员将官,逃在此处。当有两个车骑将军白士让、杨武威,纵马赶来,举浑铁槊往芦林中乱搠。窦建德在芦林中要杀出来,身负重伤,又肚中饥馁,厮杀不过;若在里边,又怕搠,只得大叫道:“我便是夏王,那个将军若能相救,我平分河北,富贵共享。”杨武威道:“这等出来,我们救你。只不要富贵时忘了我们。”建德走得出来,被他一把抢将下马,将来绑缚,把脚都拴在马上。恰好两个的从兵已至,一齐簇拥了回转大寨。  垂衣河北尽悠游,何事横戈浪结仇。

  愎谏逞强谁与救,可怜束手作俘囚。

  回到大寨,各将都在那边献功,传报道:“拿得夏王窦建德来。”众将不信,连秦王也不以为然。只见杨武威与白士让押了建德,直至中军。众人看果是建德,他也不跪。秦王见了笑道:“我自征讨王世充,与汝何干?却越境而来,犯我兵锋。”建德也没得说,没奈何,只得说句诨话道:“今不自来,恐烦远取。”秦王又笑一笑,叫监在后寨。

  几年血战逞豪雄,独向燕齐起帝宫。

  为念唇亡妄相救,谁知先自入牢笼。

  建德部下被拿的有五万余人,秦王都叫放了,任他回转乡里。众将道:“这干都是从征将士,若不杀放还,他日又与我为敌。”秦王道:“杀之可惜。窦建德也是个草泽英雄,有众二十万,败亡至此,那一个还敢收合来与我战?止有先时尉迟拿来的郑国代王琬,临阵拿来的郑国使臣长孙安世王辨,差来的夏王救洛阳的大将郭士衡,都与夏王同收在后寨,其余放去,正使他传我恩威,山东河北,可不战自下了。”诸将皆心服,正是:

  势成拉朽人心裂,何必残民妄杀伤。

  夏兵溃散,还有建德之妻曹氏,与他左仆射齐善行,逃回洛州,跟随的也不上数百。部下纷纷,有的要推尊曹后作主,起兵恢复。有的道是:“恢复是做不来的事,还逃到豆子p做强盗好。”只有齐善行道:“恢复固是难事,盗贼也非了局。只为隋氏暴虐,我们不得已为乱,在草野苟且求生。今天命归唐,秦王盖世英雄,平定河北,兵精马壮,一朝为他擒灭,易如反掌。我等何人,看此事势,守也无成,逃也不免,何苦又涂炭生民。”主张劝曹后尽散兵马,向秦王投降。又怕散去士卒,沿途剽掠,将府库段匹尽行给赏,叫他回去务农,或是经商,再不可为盗。

  先是隋炀帝有传国八玺,及隋臣裴矩一干,建德破了宇文化及,都归了夏国。齐善行至此,奉了建德妻曹氏及八玺,一应破宇文化及得的珍宝,带领裴矩曹氏兄弟曹旦,都来归降。还有未曾降州县,建威当日拿了唐淮安王神通,羁留他在博州。如今刺史马士羡,见建德势败,推尊他出来,做唐山东安抚大使,说谕各处州县,共有三十多州,都听淮安王约束,归唐。建德所占据的地方,都已平定了。

  苦征恶战争何益,天命归时地亦归。

  若使建德肯依了凌敬,分兵掇了秦王,自己或自太行犯关中,或是河北结连突厥犯关中,唐朝精兵猛将,都在京东都,在朝不过裴寂一干,如何撑架?就是流水调秦王回时,王世充也还要发兵追赶,建德留下的兵,也要乘机邀掠,不能遽归。就使回得,顾此也要失彼。不然,敛兵自守,郑国必亡。他兵士疲敝,也得休息几时,夏国便可练兵训士,高城8池,岂至一旦势成瓦解?这都是天意归唐,何尝没有忠谋秘计人,自不用以致于亡。夏亡,这王世充越发不能支了。

  总评:天命在唐,建德来也亡,不来也亡。但其不听凌敬、曹氏,亡愈速耳。

  太宗胜人处,常在以身先入,以奇兵出阵后,能审不为敌先,不为敌后。此所以不数年而天下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