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珠刚想闯进去,忽又转念立住,却想道:且慢,我听说浣花这人最有脾气的,他连珍大哥尚且要避过了不见,何况我是什么东西。又想道:横竖他在咱府里,迟早总要见面的,忙什么,只我讨他点好,少不得也和我一样的爱他呢?刚想着,听里面一阵笑声,便忍禁不住道:管他,横竖不会打我出来,便踹踹靴尖儿,一手揭着软帘进去。见柳夫人正一手携着瘦春一手携着浣花笑说着。宝珠便赶先请个安笑道:“两位姐姐,一路辛苦吗?”浣花红了脸,瘦春却笑回道:“没什么?”因问柳夫人道:“这位敢便是宝哥哥吗?”柳夫人道:“你们怎么同路来,没见过吗?”宝珠笑道:“是呢!因为那船先后隔的远,虽见过面却没请安,姐姐想不见怪。”藕香笑道:“宝兄弟,我两个妹妹都给太太做了干女儿了,你怎么唤姊姊呢?”宝珠因问瘦春几岁,瘦春说了。又问浣花,浣花低着头红了脸回不出来。瘦春代说是十七。因转问宝珠,宝珠红了脸道:“不问我吧,讲出来真惭愧死我了。”藕香在旁边嗤嗤地笑道:“这也有个客套,我真听不入耳。”宝珠笑道:“并不是落客套,我只为最怕听的人叫我哥哥,往常丽妹妹叫我还羞呢。”大家都笑起来。宝珠见浣花不合自己讲话也不肯笑,心里颇觉有个缺憾,又不敢去逗他,正没得话讲,却好外面说请三爷,宝珠便趁此出去了。这里瘦春和浣花两个,坐一会儿便同藕香到婉香的旧屋子来,早已铺设的极为华美,便到房里坐下。藕香陪谈了一会,因有事回西正院去。留赛儿与两姨作伴。赛儿因说,咱们府里怎样的有趣,又有两处园子,怎样好,拍曲子弹琴的人也多,天天玩也玩不厌。又说做诗的人也多,浣花才高兴起来。因问这里算谁的诗好?赛儿道:“除了婉干娘,该算宝叔叔了。”浣花因问,谁是婉干娘?赛儿便把婉香的履历背了一遍。又说明儿就该唤作宝婶娘了,光景花府上下月便送亲来,姨娘总瞧得见。浣花脸红红的听着不语。瘦春却笑道:“你家宝叔叔的诗集,我到见过,本虽多,只是好句子却少。”浣花也笑起来,赛儿惊道:“这样说,两位姨娘的诗定好了,想来总有集子,可肯给我读读去。”瘦春笑道:“我的也不见怎样好,学不得。还是浣妹妹的集子,明儿我检给你瞧。”赛儿便等不得,要浣花背几首他听,浣花谦说不好,定不肯背,赛儿也只得罢了。一时,南正院丫头们来请上席去,三人便都出去了。留着一个浣花的丫头团儿在屋里,赛儿的小怜因笑问团儿道:“刚你们小姐说着,可真会做诗吗?”团儿笑道:“咱们小姐也真可笑,不拘什么总说自己不如人的,偏这几句诗他便不掩藏过去。在京里那些翰林的诗,他还要拿起笔来批削,自己有什么得意句子便呈送宫里去,也总有些赏赐,所以他用的笔墨纸砚全是宫里赐出来的。其实我瞧他的诗也瞧不出好处来。”小怜笑道:“照此说来,那你更比你小姐高一层眼界了。”团儿道:“倒也不是,我只看他的诗全是些台阁体,所以说也不过是堆积成的。”小怜因问两位小姐,可许亲了没有?团儿笑道:“讲这亲事,也好笑得很,你奶奶还是先太太在日许的,所以没得自己的主,这两位吓,就不同了,家老爷又钟爱的和性命似的,所以件件依他们自作主。他两位便更开了一个诗社,把五名前的都提了,请老爷面试,自己打屏后看去。打前年起点绣女似的点了两年,也没得一个中选的,有才的总不得貌,有貌的便不得才。今年选中了两个,是这边的人。一个姓何,叫什么何祝春,一个叫做什么盛蘧仙。哪知道这两人都娶过亲了,老爷便不与他提起。这两位小姐却对极了,说做小也是情愿,老爷也爱那两人,便央人先对姓何的讲去,这姓何的已有了一妻一妾,二小姐便死了心。那姓盛的知道咱们三小姐,在京里自打皇宫里起一直到外头,没一个不说是才貌双绝的,上面赐他的图章便这四字,他倒央人来求亲,老爷问了三小姐便一口允了下来。”小怜笑道:“既这样老的出,他怎么见了人还脸软软的?”团儿笑道:“他说这是终身大事,所以要合自己的意,不然便抱恨了一辈子,若别的他便讲一句话也要害羞的。”小怜因笑道:“近来这样的事也多,听说本地有一家子的小姐,也这样起个诗社选女婿儿,前儿选中了咱们爷,他便请爷面试去。爷回来讲与奶奶听,大家还笑的了不得,说那位小姐又粗又笨,长的和水牯牛似的,爷说他要选人人也要选选他呢。”团儿当是玩话,因道:“这话敢真吗!”小怜道:“怎么不真,你不信问你姑奶奶去?”因又笑道:“那家子的小姐,人说他像个牯牛,你家小姐长的果然好,只是太娇小些怕也有人讲是黄莺儿呢?”团儿笑道:“谁讲来?”小怜笑道:“刚咱们三爷和奶奶比说,你们二小姐像个荷花雀儿,三小姐像个黄莺儿。”团儿笑道:“也比的像,他比大姑奶奶呢?”小怜道:“这倒也没比方来。”两人正说着,外面报说,小姐回来了。小怜快替打起门帘子,团儿迎着,见浣花醉了,两个丫头夹扶着,一个掌着风灯进来。小怜看他两颊红的和桃花似的,两只眼睛欲开还闭的颦着眉儿,像似嫌这灯太明了,因把桌上的保险灯旋乌些,团儿扶着他到上床睡去。浣花早哇的一声呕了,小怜正找帕子,忽宝珠跑进来道:“呀!真个呕了,这真对不起了!”浣花溜转眼波看了他一眼,早又呕了一口,宝珠忙拿自己的帕子接去,看都是酒,也没一点儿渣滓,还有些豆蔻的香气。心里暗想,可见那贾宝玉讲,好女儿的身子是水做的话不谬。因见浣花一手垫着枕衣儿,侧脸儿要睡熟的光景,便自己忘了形,替他曳被儿盖去。团儿在旁道:“不劳爷吧,我来服侍呢!”宝珠才自觉不好意思,看浣花的脸儿又分外红了一层,打耳根上直晕到颊上酒窝儿边去,心里便分外怜惜起来,见团儿已替他垂下帐子,便走开来。小怜笑道:“爷怎么把人灌醉了,可过意得去。”宝珠绉眉道:“哪里我肯灌他,只叶太夫人和两位太太各敬了一杯,我也敬他一杯,他像吃不下了。我怕他醉了劝他不吃,他意思怕我怪了,他便一口儿饮了,他脸儿便飞红了,我看他醉了,才叫人扶他来的,他说要呕了,却果然呕了,不知道呃坏了他嗓子没有,这总是我不是,我明儿给他谢罪吧!”说着又道:“哪一个怕又要被他们灌醉呢,我瞧去!”说着便自己拿个风灯出去。小怜笑着,便也跟去了。浣花在床里听的明白,宝珠讲一个他字便脸儿一红,也不知道宝珠讲了多少他字,末后听宝珠把自己的人称作他们,一法不好意思起来,幸而隔着帐子没人看见,不然便真要羞死了。一会子听对房瘦春回来了,也不来看自己,便听见放帐钩儿的声音,知道也多分醉了。便暗把宝珠的举动想一想,很合心意,又渐渐想到盛蘧仙身上去,便自己害臊起来,一合眼睛睡熟了。次早起来,觉得身体很倦,四肢棉软没一些力气,竟病了两天的酒。宝珠过意不去,不时过来问好,费尽多少温柔性儿才把浣花伴熟了,宛然便是第二个婉香。瘦春本来脱略,自不比了。此刻因用着心力伴浣花,便不知不觉一日一日地过去,转眼已是四月初旬,花家送亲来了,已在叶府住下,叶太夫人和软玉姐妹也都归第去了。又听说婉香此番同了顾眉仙同来,是眉仙要来送亲的。心里便又活挠挠不能过去见他,这一番秦府里上下都忙的了不得,只宝珠是个新郎也害臊起来,便不预事去,成日家和瘦春、浣花、美云、赛儿作伴。过了几日,已是十二了,听说喜期即在十五,次日便要发奁过来,心里暗暗欢喜,等不得便想和婉香见面。猛不防上灯时候,外面传进来说花占魁死了。宝珠吓了一跳,柳夫人也道:“这怎么处?”刚愕呆着。秦文绉眉进来道:“这岔儿打的凶呢,这怎么处?”袁夫人在旁道:“这个谅不妨,这边有这个七内从吉嫁娶的俗例。”秦文道:“只可旁人使得,咱们家可不能犯这个居丧嫁娶的例,便我甘愿坐一个主婚的罪,那花太太不肯呢。”袁夫人道:“他一个女人知道什么?你喊珍儿和他商议去便了。”秦文道:“你当他是个女人不知道法律,我听说花占魁前儿为这姻事,也不知翻了几百回律例,他怕不知道吗!”袁夫人道:“姑且喊珍儿讲去也不妨事,倘有什么科罪,咱们一家子担受便了。”秦文想也不错,便出去叫秦珍讲去,并派了白剑秋和金有声去料理丧事。一时秦珍气喘喘地跑回来,到南正院向柳夫人回道:“花家去,刚大乱着,说花太太身后也没子息,没什么可望,竟把一切事全托了叶老太太,老太太问他,他但哭着。说我随老爷去。人只说是他伤心话,哪知道竟吞金死了。二妹妹已哭的死去活来,我也不好讲这话了,叶老太太叫我来,请太太便去帮理一切事宜。”柳夫人等听了,失色良久,掉下泪来道:“罢!罢!不知婉儿的命怎苦,怕早哭坏了呢。喊轿伺候,我便去来,这里喜事且搁着,等我回话再讲。”说着,便匆匆上轿到叶府里来。进门见拥挤着许多白衣帽的家人,到正厅上见居中停放两具空棺,薰的满屋子芸香,地下点着几座树灯,有许多僧道在那里讽诵经忏,敲着法器。闹闹哄哄,跑进跑出,多是些忙忙碌碌的人。进后,见中正大院子门锁着,还挂着大红彩匾,贴着喜联。原来里面便陈设了两家的喜奁着,恐怕遗失,所以封锢了。柳夫人往常总打这院子进出,见封锁了便不得路走,却好叶府的丫头婆子都打边头一个小墙门出来迎接,便引着柳夫人打夹弄进去,穿过两所正院,打左首偏院进去,早听见一派哭声。柳夫人进去一看,见右边房里挤了婆子、丫头,床上停着一个花占魁。那哭声去在左首房里,便舍下这边进那边去,一眼见婉香哭晕在地,叶太夫人和尤月香、软玉、蕊珠及春妍、海棠等都哭着喊着他。柳夫人着了忙也放声哭了,颤声儿帮着喊,好容易把个婉香喊了转来,婉香睁眼见是柳夫人,便扯住柳夫人的衣角放声大哭。柳夫人看他伤心也早哭的昏了。两个哄哭了一会儿,大家劝着才略住了声,婉香早把嗓子哭哑了,还是呃声儿哽咽着,柳夫人劝了他许多话,才止住了。回头见花太太停在床里,有几个婆子守着。柳夫人本来恨他入髓的,便也不去看他。拭去眼泪,猛见丫头丛里杂着一个浣花,在那里劝婉香,心里疑惑不解,及细认一认,略有些不同,觉这人的两弯眉儿还比浣花的浓些,长些,他满眼角缀着泪珠,便真像秋波似的,因私问了丫头们,才知道便是顾眉仙,暗暗称羡。一时叶太夫人请众人出来,到外面婉香的院子里坐去,说这里要小殓了,叫婉香也同过去,婉香不肯离开,经柳夫人便扯了去,一干人都一齐出来。到婉香院子里,眉仙才请柳夫人的安,柳夫人便和他叙起久慕的话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好事多磨原有例,佳期再阻不由人。